第33章 風箏見風(1 / 1)

屋子裡的溫度在瞬間冷下去。人群麵麵相覷,幾名空軍當即摔了杯子。霍副處長接過電報掃視一番,臉色陰沉得嚇人。“就這些?”“通訊斷了,”來人沉聲道,“這是最後一封電報。”不等霍副處長發話,坐在牆角一名空軍竟掀翻了桌子。這人生得虎背熊腰,怒道:“這打的什麼狗屁混仗?全軍覆沒,我看指揮出了問題!把他們嫡係部隊調走,叫我們的人去送死,這算盤打得太響!”霍副處長狠狠一拍桌子。“閉嘴!什麼你們我們,死的都是中央軍!”霍副處長又讀了一遍電報,眼神愈發銳利。店家識趣地將門窗關上,大堂之內隻剩自己人。一片寂靜中,冼青鴻慢慢站起來。她的手指拂過葉延淮的手背,他驚覺她皮膚冰涼。她無聲地穿過滿堂賓客,隨手捏起一方酒杯,又拎起一壺酒。然後在那兩張空著的酒席前站定。每張椅子前都有酒杯,每個酒杯裡都已被夥計斟滿了酒。冼青鴻把自己的酒杯倒滿,望著其中一張空了的椅子,粲然一笑。她說:“瞿教官,咱倆在四大隊的時候就認識了。今天我結婚,你沒來,自罰一杯,不過分吧?”酒杯扣倒,浸濕桌麵。冼青鴻將自己的那杯一飲而儘,朝空桌亮了亮杯底,又重新倒滿,轉向下一張椅子。“愷誠,你說你看上聯大一個女學生,還叫小衡幫你寫情書。你他媽的情書才送出去啊,你把人家姑娘耽誤了你知不知道?”蔣秋儀無聲地啜泣起來,被陸祁蒙攬進懷裡。冼青鴻愈喝臉色愈白,一杯一杯地敬過去。“方航,你以前那名多好聽啊,非要說誌在航空,改個方航。你爸媽給你的信昨天剛寄到,你讓我怎麼回二老?”她身子搖搖欲墜,被葉延淮接進懷裡。她在他肩上哭了一會兒,拂淨眼淚,在圓桌的最後一張椅子前站定。她喝得太多了,眼一花,眼前坐了一圈人。方才敬過的戰友全都朝她舉杯,同她插科打諢。楊愷誠說:“冼少尉,我枕頭底下有支派克鋼筆,你幫我送給那姑娘吧。她念書,有支好筆,好寫字。”瞿教官沒心沒肺地笑著,“真嫁了?哎,我不敬你,我敬葉大夫。就一杯,你彆說我欺負他啊。”方航太年輕了,就比小衡大一點兒。他靦腆地端起酒,一言不發,連飲三杯。最後的最後,一張棱角分明的臉撞進冼青鴻眼中。她也不敬酒了,把杯子一摔,泣不成聲。“張翎羽,你他媽是混蛋吧?和我這麼多年的交情,送個風箏就要打發我?”張翎羽笑著不說話,垂下眼很溫柔地看她。冼青鴻越哭越厲害,他有些無奈地歎了一口氣,輕聲說:“你彆哭啊。”他揉揉她的頭發,把她手裡的酒拿走,說:“以後有人照顧你,我就放心了。少喝點酒,少抽點煙,做人妻子,不比念書那時候。”一群人,肩並肩,穿著空軍製服,器宇軒昂地衝她笑。酒精刺得冼青鴻天旋地轉,最終被人接入懷中。鋪天蓋地的草木香裡,葉延淮的聲音傳過來,“睡一會兒吧,咱們回家了。”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在冼青鴻麵前提這場婚禮。天氣越來越冷,轉眼已是年關。冼青鴻把東西從蔣秋儀家一件件拿到葉延淮那裡,偶爾回昆明城也是去他那裡住。行李裡麵有隻飛鷹的風箏,亦是按她的意思掛在外屋的牆壁上。好像什麼都沒變,卻終究是缺了點什麼。戰備時期,自然是沒有節假。除夕前一天,航校仍是按照平時的作息訓練。冼青鴻和幾個戰友剛解散,便聽到門衛過來傳信。“冼少尉,外麵有人找。”冼青鴻汗流浹背,“天王老子來了也不去,我先歇會。”“去吧冼少尉,”同行戰友起哄道,“萬一是葉大夫呢?你把人家扔家裡幾天了?”“找抽吧你。”冼青鴻踹了對方一腳,又真怕是葉延淮。想到自己確實小半個月沒著家,趕忙把頭發重新紮高往門外跑去。出乎她意料的是,這次門外不是葉延淮,不是陸祁蒙,不是先前出現過的任何一個人。一老一少,她認了半晌才驚叫一聲:“小桃花!”竟然是那個她在滇緬公路上救下來的孩子。小桃花家裡沒有壯勞力,隻剩一雙爺爺奶奶。這次帶她來的老漢圍著白族特有的頭巾,臉上皺紋如溝壑縱橫,顯然就是她那個六十多歲的爺爺。小桃花看到冼青鴻出門,歡呼一聲,順著她的腿便爬進她懷裡。兩人親熱了一會兒,冼青鴻單手將她膝窩托住,轉頭問那老人道:“您怎麼帶她來昆明了?”爺爺憨厚一笑,將背簍解下,端端正正擺到冼青鴻眼前。“您這是……”“上個月聽路過的機工說您和那個大夫成親了嘛。鄉下人沒什麼好東西,包了點茶和中藥,染了塊布,還有……”爺爺將手伸到腰後,驀地甩出一隻大白鵝。那鵝被掐住脖子,雙腳亂蹬,在航校大門前叫得撕心裂肺。冼青鴻呆愣半晌,直到被小桃花掐了把臉才反應過來。她哭笑不得,“爺爺,您送我隻鵝乾什麼?這布這茶,您千裡迢迢拿過來……”大約是看到老人臉上浮現出一絲失望之色,冼青鴻趕忙改口:“……那用處可是大極了!”她轉過身,正好看到冼之衡在遠處觀望。兩人目光對視,冼之衡立刻會意,屁顛屁顛地跑到大門前。“看看你那有沒有什麼能回禮的東西,”冼青鴻壓低聲道,“還有……那隻鵝,你先帶進去。”“送哪啊?”“後勤,廚房,哪都行!彆讓它再在門口叫了!”人家千裡迢迢送東西過來,便沒有住旅社的道理。冼青鴻和葉延淮合計一番,將這爺孫二人安頓進自己家中。小桃花顯然還記得葉延淮,不去幫爺爺收拾行李,反而黏著他不鬆手。她趴在他肩上同他耳語了幾句,葉延淮便無奈地讓她騎上自己肩膀。小不點的視線高度在轉瞬間實現了質的飛躍。她把葉延淮的頭發揉得亂七八糟,眼神滿屋亂轉,最終落到那隻鷹形的風箏上。她伸出手指,“青鴻姐姐,那個風箏可以玩嗎?”冼青鴻的神色有一瞬間的凝固。葉延淮及時看出她的異常,將小桃花舉起的手拽下來。他把她帶到房間另外一邊,猶豫半晌,艱難道:“那個沒什麼,你……你看這個拔罐的罐子多好玩……”冼青鴻“噗嗤”一聲笑出來。她伸開手臂,將小桃花從葉延淮肩上抱到那隻風箏前,“摘下來吧,小心點兒。掛了這麼久,也該讓它出去見見風。”風箏見風,萬裡蒼穹。張翎羽做這風箏顯然花了不少心思,不僅做工精致,飛起來也是重心穩定,見風而起。葉延淮操縱著箏線愈跑愈遠,小桃花也雀躍著隨他而去。冼青鴻追了兩步,索性停下用手搭起一架涼棚。獵獵風聲中,鷹騰萬裡。冬季日光稀薄,風箏被勾出一道淡金色的邊,簡直要融化在西南湛藍的天空中。她遮著眼睛的手慢慢落下,在嘴邊攏成一個半廓。她喊:“張翎羽,你在那邊好不好?!”風聲太大,沒人聽清她到底喊了什麼。隻有那隻飛鷹搖擺著翅膀,像在回應她的呼喚。——部隊再嚴苛,還是給過了個除夕。隻不過沒放戰士回家,而是在航校的操場架起兩團火,宰了三隻羊串起來燒烤。據說炊事班本來還要烤一隻鵝,誰知這隻鵝過分剛烈,和十幾名空軍戰士英勇搏鬥,其堅韌不屈的姿態引發了圍觀戰友們“中國空軍無一俘虜”的共鳴,最終保住自己的鵝命。征得霍副處長同意後,冼青鴻把葉延淮和小桃花爺孫兩個也帶進了航校。日色西沉,戰機被沐浴上一層金黃,讓航校顯得莊嚴肅穆。爺爺以往所見飛機皆在高空,第一次見到它們停在地麵,不住高呼其體型的巨大。機場前,煙火衝天。火舌舔舐著羊身,空氣中彌漫著羊肉的膻味兒。戰士們都和葉延淮相熟,打著招呼將他迎進人群。小桃花在葉延淮之後又纏上了冼之衡,一大一小坐在一邊玩泥,竟然很有共同語言。天氣有點冷,冼青鴻蹲在火焰不遠處,給自己點了根煙。天徹底黑了。她記得以前在講武堂念書的時候,他們有個雲南本地的同學。這人每逢放假便帶著冼青鴻他們去山上挖菌子,挖完自己開小灶炒,並教育他們這就是“山珍海味”裡的“山珍”。有一次不知誰挖錯了,總之是某株菌子有毒。被張翎羽吃到了。他那一天都看見漫山遍野的小人在跳舞,抓著冼青鴻的手和她說:“青鴻,你頭上好多綠色穿裙子的小娃娃啊。”因為這事,冼青鴻笑話了他一年。張翎羽死後這段日子,她其實不太想起他。但是非常偶爾的時候,比如現在,她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啊,要是這孫子在該多好啊。航校大門的方向有些動靜,冼青鴻瞥了一眼,看見一輛陸軍軍車從大門開進來,直紮向政訓處方向。最近戰況頻繁,空陸兩軍時常來往,她見怪不怪,也沒太放在心上。與之相比,另一邊的躁動顯然更吸引人。那隻鵝不知被誰放了出來,在人群間輾轉騰挪,逮誰啄誰。虧他們空軍部隊號稱天上雄鷹,竟被一隻大白鵝趕得束手無策。冼青鴻見不得自己人受氣,腳尖撚滅煙頭,“嗷”一嗓子就撲了上去。可憐葉延淮,本是準備置身事外,誰曉得自家媳婦主動與鵝搏鬥。那鵝太凶殘,冼青鴻被它狠狠一啄,手背上霎時滲出血絲。葉延淮臉色一沉,從小衡手裡摸過槍,“鐺”一聲打到白鵝腳邊。火星四濺,冼青鴻這才閃至葉延淮身後。他抬起她滲著血絲的手,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你和鵝打什麼架?”冼青鴻說:“你還衝鵝開槍呢,你比較誇張。”一片嘈雜剛剛落下帷幕,航校的大喇叭忽然響了。這喇叭年代久遠,每次開啟都要發出尖銳的噪音。冼青鴻下意識地把頭埋進葉延淮懷裡,等噪音過去再抬頭,發現身旁幾個戰友很鄙夷地看著她。“冼少尉,”其中一人道,“你能不能彆這麼娘?人家葉大夫不在你身邊的時候,你可是聽爆炸聲也麵不改色啊。”冼青鴻說:“你也可以把頭埋進你媳婦胸裡。”眼看著對方臉色一變,冼青鴻接著說:“啊,對不起,忘記你連女朋友都沒有了。”葉延淮趕忙把她扯走了。尖噪結束後,那段電路接通的聲音終於也消失了,聚在烤羊旁的戰士們都抬起頭,等著聽大喇叭要廣播什麼。一個人狠命拍了拍話筒。“都給老子聽好了!”他的喊聲震耳欲聾,“張翎羽!張翎羽這臭小子他媽的沒死!剛給陸軍弟兄送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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