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翎羽抵達戰區時,正值日暮時分。十八架戰機翻山越嶺,機翼映出血色的夕陽。沒有寒暄,沒有迎接。落地五分鐘後,他背著行李走進臨時搭建的宿舍。靠門的前輩看了他一眼,“新來的?”“是。”“叫什麼?”“張翎羽。”“中央航校?”“雲南航校。”“哎,”他叫了一聲旁邊的戰友,“你學弟。”對方看了他一眼,又把頭垂下,“來我旁邊這床吧,幾期的?”“四期。”“四期?”對方又抬起頭,“你們那期出了個女空軍吧?挺有名,你認識嗎?”張翎羽想笑,扯扯嘴角,喉嚨又有些澀。他說:“聽說過,不太熟。”然後就將行李放下了。他來之前,其實已經打過兩次了。日本軍隊來勢洶洶,攻占桂南戰略要地昆侖關,直指西南大後方。一番血戰,昆侖關幾經易手,空軍部隊損失慘重。張翎羽等人此行,便是來填補陣亡戰士的空缺。待命的日子不太好受,總是有人死。這天他剛剛幫那位航校的學長送走一名重傷不治的戰友,隊長忽然叫他們到倉庫開會。進門時,裡麵已有了十來個人。學長看了張翎羽一眼,示意他坐到自己身邊。落座後,副隊長給了他一張紙,一根筆。張翎羽的手指忽然變得冰涼——他知道了,這是空軍部隊的傳統,開戰前先將遺書寫好。信紙下麵是木箱,筆尖劃上去發出笨重的摩擦聲。張翎羽慢慢擰開筆蓋,等到墨水都凝作一滴,也未寫出半個字。身後有人喊了聲:“報告。”“隊長,”他說,“我紙不夠了,能再給我一張嗎?”隊長點了點頭,示意一旁的小兵去他辦公室拿。張翎羽忽然把筆蓋擰回去,莽撞地站起身。木箱“呼啦”一聲,半個倉庫的人都在看他。他說:“隊長,彆麻煩了。遺書我不寫,信紙給這位兄弟吧。”隊長微微揚起頭,眯著眼看向他。張翎羽不是他手下的兵,是從雲南駐軍調過來的。他打量了他一會兒,又將目光轉向所有人。“我知道,”他氣勢如虹,“有些兄弟,不愛寫遺書,覺得這玩意晦氣。可是人到了天上,活不活,不是你自己說了算的。遺書都給我好好寫,萬一真戰死了,總得給父母個交代。”他走到張翎羽跟前。“懂了嗎?”張翎羽沉默片刻,道:“報告長官,我沒有父母。”“兄弟姐妹總有吧。”“有個哥哥,也是空軍,早就死了。”屋子裡一片靜默。“結婚了嗎?”“沒有。”“女朋友總有吧?多少給人家個交代。”張翎羽笑了笑。他啞聲道:“有個喜歡的,嫁人了。”漫長的寂靜後,隊長拾起信紙,拍了拍他的肩。他說:“也好,嫁給空軍,遭罪。”倉庫之外,朝陽初升,大戰即將拉開帷幕。而千裡之外的昆明城,冼青鴻正一臉困倦地遭受蔣秋儀的擺弄。“你彆不滿意,”蔣秋儀吹乾手指尖的胭脂,“哪有新娘子結婚不早早起床打扮的,你一拖再拖,天都亮了才過來。”“不就結個婚嗎,”冼青鴻“咣當”將軍靴踩上桌邊,“我把臉洗乾淨不就行了嗎……”“你把我氣死算了!你出去問一問,誰家姑娘結婚穿軍裝?連妝也不化,你這還叫結婚嗎?”“行行行,”冼青鴻立刻告饒道,“化!我再說一個字我出門摔溝裡。”另一邊,文林街上的一家鋪麵已是熱鬨非凡。飯館窗戶大開,路過的老百姓便忍不住探頭進去看。單看擺設,這店裡是要有人結婚的模樣,賓客還來得不少。更叫人驚訝的,是這些賓客的身份。已到的,空軍為主,占了四五張桌子。其餘的人零零散散,有陸軍,有聯大的學生老師,還有幾個在運輸大隊服役的機工。有些被受過葉延淮恩惠的市民不請自來,放下賀禮就走,連聲托人轉達對他的祝賀。店裡,幾個空軍壓低聲音交談著——“這新郎新娘怎麼還不過來?”“我剛才聽見了,新郎和他哥去接了,一會兒就到。”“哎,我以前參加婚禮,那新娘可不是隨隨便便就接走了。咱們去鬨一鬨,討幾個紅包,還來得及嗎?”“你想什麼呢?!”身旁有人給他頭上來了一巴掌,“冼少尉說了,誰攔著葉大夫娶她她斃誰。”“好嘛,真是一物降一物——哎,人來了,快鼓掌!”那是一場極度荒誕的婚禮。一切都簡化到了極點,新娘穿著空軍製服,新郎也隻將中式長袍換做襯衣西褲。一個眉目威嚴的軍官是他們的證婚人,宣讀誓詞時簡直像在戰前訓話。喝過交杯酒後,有人起哄讓他們擁吻——誰知還不等葉延淮放下酒杯,冼青鴻忽然張牙舞爪地撲了上去。台下哄堂大笑。這場婚禮,真是太簡陋、太潦草了。可是在場的人又都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比眼前這一幕更浪漫、更動人的場景了。婚宴舉行到一半,遲到的賓客也已陸續到齊。冼青鴻和葉延淮挨桌敬酒,路過廚房時,有個夥計拉住了她。“長官,”他也知道這對新人身份特殊,很是恭敬地問,“我看那邊有兩桌沒來人,您是不是訂多了?用不用我給你把酒席撤了?”冼青鴻眼神變了變,酒醒了一半。她說:“不用撤,一樣上菜,一樣倒酒。”那十八張空椅子。那是她十八個奔赴前線的戰友。——前方戰機振翅預警。槍聲如雨,鋪天蓋地的從高處傾瀉而下。張翎羽暴躁地罵了一聲,轉瞬拉偏方向。他們算到了一切,卻沒算到雨雲突至,敵機借雲層作掩護,提前擺開陣型。這場突襲終於成了單方麵屠戮。機型落後,數量亦不占優勢。周遭友機紛紛被擊中,墜毀在昆侖關綿延的山嶺間,發出沉悶的爆炸聲。一架敵機先行而下,將所剩無幾的戰機所組成的陣型徹底衝散。身旁又傳來子彈的尖嘯,分隊長油箱中彈,機尾冒出滾滾黑煙。張翎羽調轉機身咬住對方尾巴,一串子彈及時將窮追不舍的敵機逼退。寒冬臘月,又是幾千英尺的高空,張翎羽額角竟然滲出一絲冷汗。汗水腥鹹,漬得他眉角生疼。他忽然想起昨天做夢,那個他剛到戰區和他打招呼的前輩,捏著根煙坐在牆角,寂靜地朝他笑著。他也已經死了。他是來接他的麼?隻一晃神,方才被他逼退那架敵機便幽靈似的出現在張翎羽身後。機翼割裂空氣,發出狼嚎一般的嘯聲,在他的機身一側咬出三個窟窿。戰機陡然翻滾開。張翎羽被轉得眼前發黑,拚了命也沒控製住機身。無線電裡戰友的吼叫聲愈發微弱,他憑直覺感到飛機在朝山嶺墜落。意識模糊的最後一刹,無線電裡傳來分隊長的命令:“跳傘!”昆侖關一戰不止空軍,地麵隊伍亦是激戰正酣。張翎羽落至半空彈射而出,降落傘如雲綻開,吸引了諸多陸軍戰士的目光。他的墜落的墜落點恰在昆侖關敵我陣地之間,一名長官怒吼道:“彆讓空軍兄弟落進敵人那邊,把戰線給我往前推!”炮火轟鳴,淹沒一切。那架擊落張翎羽的戰機朝他掃射一番,擊穿傘麵和三根傘繩,終究還是被密集的炮火逼退。地麵戰場的膠著讓張翎羽找到一處空地降落,然而解開降落傘的瞬間,遠處便出現三名穿著日本軍裝的士兵。他知道,很快,便會有源源不斷的敵軍聚集過來。中國空軍自開戰以來無一俘虜,他知道自己在他們眼裡有多值錢。他摸出手槍,嘴角慢慢浮起一絲笑。彈夾裡有十二發子彈,他一個人換十一個,值了。還剩最後一顆。最後一顆,他留給自己。霍副處長把他從深山裡撈出來的時候,他說:“我想飛。”熱血難涼,他終究如願以償。以後的歲月裡,就讓那隻風箏代自己飛吧。代自己看錦繡山河。看他愛過的姑娘。——婚禮已至高潮。太久沒有好消息,人們把壓抑著的快樂與悲痛全都發泄在這場喜事之中。幾個東北空軍出身的戰友喝多了,敲著碗沿唱起《鬆花江上》。“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那裡有我的同胞,還有那衰老的爹娘。九一八,九一八,從那個悲慘的時候,脫離了我的家鄉,拋棄了那無儘的寶藏……”霍副處長沉默片刻,道:“一群混小子,都給我坐下!人家冼少尉大喜的日子,我還沒念鄉愁呢,輪得著你們?!”他眼神一掃,瞥到喝了一杯就滿臉通紅的冼之衡。“冼之衡。”“啊?”小衡驀地被點名,趕忙起立,“到!”“聽冼少尉說,你會唱歌?”“不不不,”冼之衡趕忙推脫,“我唱不好的……”“唱一首吧,換換氣氛。”霍副處長發話,幾個空軍立時開始起哄,外人也跟著探頭探腦。冼之衡騎虎難下,求救似的看向冼青鴻。誰知自家姐姐的神情比誰都興奮,“唱唱唱!”上級下令,老姐發話。冼之衡臉紅了紅,總算捏住衣角,走上方才冼青鴻二人行禮的台子。台下賓客無數,皆為喜事而來。看熱鬨的老百姓擠在飯店沿街的窗戶旁,對他指指點點。他垂下眼,輕聲說:“我……我唱個《花好月圓》吧。”冼青鴻倚著葉延淮笑:“這小衡,都哪學的這些歌。”話音方落,年輕男孩的聲音從台上悠悠傳來,“浮雲散,明月照人來。團圓美滿,今朝醉。清淺池塘,鴛鴦戲水。紅裳翠蓋,並蒂蓮開……”這調子應該是個女人來唱的,台詞也柔得很。可叫小衡這把嗓子一念,竟一點也不違和。葉延淮垂下眼看冼青鴻,輕聲笑道:“小衡又會寫又會唱,做空軍真是耽誤了。”“等打完,”冼青鴻揉了揉脖子,“打完了,他做什麼都行。”男聲較低沉,按理說是傳不了太遠的。可屋子裡好安靜,明明一群五大三粗的空軍,卻從他的歌聲裡聽出潺潺夜雨,聽出滿室花香,聽出一個穿著旗袍的女人倚在窗前,等了一年又一年。一個歡愉的調子,叫他唱得溫柔又悲傷。“……雙雙對對,恩恩愛愛。這園風兒向著豪華春,柔情蜜意滿人間……”一曲終了,滿座寂靜。仿佛是卡著這個空隙,有人撥開擠在飯店門前的老百姓,挾一身寒氣闖入。軍靴踩在地麵“哢哢”作響,來人停在霍副處長跟前,遞給他一封電報。“昆侖關告急,”他嘶聲道,“航校所派十八名空軍皆陣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