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你嫁給我 好不好(1 / 1)

屋內一燈如豆。葉延淮正看著書,忽聽門外一陣巨響,簡直像土匪下山來砸門。他把門栓拉開,什麼還沒看清,隻覺得一團影子撲進自己懷裡。冼青鴻掛在他身上上下其手一番,堪堪吐出一團寒氣。“凍死我啦!”她嚷嚷道。葉延淮說:“誰叫你穿那麼少。”冼青鴻哭喪著臉,“我本來準備回秋儀姐家拿衣服的!結果……結果……”沒等她說完,葉延淮已將她牽進屋子。喝了杯熱水,又裹著被子坐了一會兒,她這才緩過來。葉延淮又在讀書,她湊過去跟著看了幾頁,當即升起一陣困意。“今天不在航校住麼?”冼青鴻點點頭,“嗯。”“怎麼沒回蔣姑娘那兒?”冼青鴻咬了一會兒指甲,即便屋裡沒外人,也是湊過去耳語了一番。葉延淮聽得臉上浮現出些許尷尬,站起身去幫她找被子。“那你住我這裡吧,”他說,“我睡小衡那個床。”“你要睡外麵嗎?”冼青鴻坐在桌子上晃著腿,“外麵很冷的,睡裡麵我也不介意的!”葉延淮瞥她一眼,“我介意。”她“嗤”了一聲,聽見葉延淮走到外屋,打開了放床被的木櫃。爐火發出很輕的爆裂聲。她的目光忽然落到一個盒子上。底下墊著幾張藥方,上麵蓋了兩本書,堪堪露出個墨色的邊角。葉延淮似是要將那木櫃整理一番,冼青鴻順著門縫往外看了一眼,輕手輕腳地將盒子抽出來。四四方方,上麵束一根銀色飄帶,應當是要拿去送人的。冼青鴻耐不住好奇,將蓋子掀開一個角。“彆動!”她被嚇得一哆嗦,盒子險些落地。葉延淮將被子扔到一邊,拽住她手腕就要將東西拿回來。冼青鴻這下有點不高興了。手腕一抖,盒子立時落入另一隻手。她將盒子舉到離葉延淮很遠的地方,一跳一跳地躲他,“乾什麼?我看看怎麼了?”葉延淮和她中間隔了個爐子,想追又怕她撞著,幾次拿不過來就有點惱。“彆鬨!”冼青鴻真是委屈極了,“我怎麼鬨了?我一周都沒過來,看個盒子你也犯得上凶我!”她把那盒子往桌上一扔。“不看就不看!”葉延淮眼神一緊。桌上碼了不少書,那盒子撞上書堆當即翻倒,蓋子也被撞開了。綽約的火光中,隻見一道銀光閃過,裡麵的東西直直墜到地上。冼青鴻也愣住了。掉出來的,竟是塊手表。單是看外形,也能曉得這手表做工極精細。更讓她驚訝的,是這竟是一塊琺琅手表。在四大隊服役時,飛行員之間常以手表做賭注。一是他們能隨身攜帶的東西本就不多,二是手表在當時的確價值不菲。其中賭值最高的,莫過這種琺琅手表。這種工藝是從東羅馬流傳而來,先燒製琺琅釉做底,再用針筆作畫,幾次焙燒讓色彩不斷加重。又因為每種釉料受熱後顏色變化不同,因此失敗率極高。她將那手表拾起來。淺藍色的表盤上,有一隻用琺琅繪製的鴻雁,展翅欲飛,栩栩如生。然而令人惋惜的,是剛才那一摔,讓玻璃表盤上綻開一道細長的裂縫。冼青鴻說:“延淮……這是……送我的麼?”葉延淮一言不發地將門關住了。冼青鴻恨不得把自己吊在房梁上痛打一頓。透過門縫能看見外屋的燈滅了,冼青鴻蹲在門口看了一會兒,大約知道葉延淮已經睡下。她猶豫了片刻,將那表戴到手腕上,抱著枕頭出去找他。小衡那床本就是搭起來的,底下幾個木箱,上麵架了層木板。她往上一坐,木板竟然翹了起來。冼青鴻掀開被子就鑽了進去。葉延淮本也就是不太想說話,萬萬沒想到她竟直接鑽了進來。兩人一陣折騰,床板險些被他倆弄翻。“冼青鴻!”他壓低聲音警告,“你乾什麼?”冼青鴻說:“裡麵太冷了。”“裡麵有爐子,外麵才冷。”“對呀,外麵也冷,裡麵也冷,不如兩個人擠一擠。”葉延淮被她氣得說不出話——雖然這麼一折騰,倒真是暖和了不少。兩人的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在夜色裡凝視著彼此,都是亮晶晶的。“延淮,這手表是要送我的嗎?”“不是。”“上麵還有個鴻雁呢,不是送我是送誰?”“送一個不把它砸了的人。”冼青鴻明明理虧,嘴還硬得像鴨子一樣,“那你直接送我不就好啦,乾嗎要和我搶啊?要是不搶,我肯定不會砸它的嘛。”葉延淮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又一次騰起,“你個蛐蛐腦子!”他徹底翻身不理她了。冼青鴻睜著眼睛思考了一會兒。對了,他為什麼要送自己東西?離她生日還早得很,過年也還有些日子。這表這麼值錢,包裝還那麼精致,肯定不是隨手一買……冼青鴻突然捂住嘴。她說:“葉大夫,葉大夫。”葉延淮堅定地緊閉雙眼。冼青鴻大聲說:“你是不是要用這個和我求婚啊?”話音才落,她忽然覺得腰間一癢,緊接著就開始狂笑。葉延淮被她氣得發狂,卻是打不得也罵不得,也隻能如此發泄一通。冼青鴻說:“彆撓了,不行了,我求求你了葉大夫——啊!”隻聽“轟隆”一聲巨響,床板徹底翻了。枕頭被褥堆了一地,葉延淮躺在地上,冼青鴻枕在他臂彎裡。兩個人笑了一會兒,葉延淮慢慢止住聲息。他輕聲問:“青鴻,你嫁給我,好不好?”冼青鴻道:“那太好啦。”——“結……結婚?”冼之衡一口飯全噴到富大力身上。航校雖然改建,但昆明駐軍仍是需要巫家壩機場作為訓練場地。冼青鴻這天和小衡約了吃飯,半路碰上富大力,乾脆將他一同叫過去。冼青鴻“嗯”了一聲,從兜裡抽出兩張請柬扔過去。“請……請柬都寫好了?”冼之衡一聲嚎啕。“冼之衡?”冼青鴻蹺起二郎腿,“你是對你姐能嫁出去有什麼不滿嗎?”“沒有沒有!”“哎,冼少尉,”富大力使勁盯著請柬上的幾行字,問,“我是認識一些漢字,但是你們寫的這……什麼意思啊?”冼青鴻笑道:“讓小衡給你解釋吧,我還得去找霍副處簽個字。”她轉身離開,聽到冼之衡在身後給富大力念:“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轉眼就到了政訓處。他們軍人結婚比常人麻煩,打報告寫申請一樣不能少。不過戰爭時期一切從簡,她和霍副處打過招呼,簽了字就不算違反規定。喊了“報告”後,她走進辦公室。霍副處長正對著份地圖愁眉不展,抬頭看見冼青鴻的表情,就知道她今天是乾什麼來的了。“寫好了?”“寫好了!”“放那吧,我一會兒給你簽。”她將報告書放到桌上,又摞了封請柬在上麵。“你們動作倒是挺快的啊,”霍副處不禁笑了,“也請我?”“當然請您了!”冼青鴻說,“我父親過不來,您算我娘家人。到時候要敬酒,您得上座。”“胡鬨!”霍副處嘴上這麼說,其實笑得皺紋都出來了,“你不是有娘家人在嗎?”“冼之衡是我弟弟,那能一樣嗎?時間地方都寫在請柬上了,您抽空去一趟吧。”“好。”兩人又寒暄了一陣,辦公室的電話響了。冼青鴻識趣地敬禮離開,關門時,聽見霍副處長的聲音驟然拔高,“什麼?”門被“咣當”一聲撞上。昆明駐軍訓練場前,又是一番熱鬨景象。這一撥留任的空軍多是航校教官轉來,和冼青鴻本就交情頗深。十幾個男人互相傳遞著大紅的請柬,笑得仿佛兄弟要娶媳婦了。“冼少尉,”其中一人道,“我看這葉大夫,真是為民除害了。”“我呸!”冼青鴻正坐在車頭,抬腿就給了他一腳,“彆人想還沒這機會呢。”“哎哎哎,我可不想啊。你們在座各位誰想?你想?”人群一片哄笑,被指到的人都做出一副驚恐的樣子。冼青鴻被這幫戰友氣得七竅生煙,目光忽然落到一個人身上。張翎羽。從拿到請柬起,他就有些……過分安靜了。正巧那戰友將手指向了張翎羽,他愣了片刻,隨即將頭抬起。“我?”他笑道,還是往常那副落拓的樣子,“倒也不是不行,隻怕人家葉大夫不答應啊。”他語氣太調侃,沒人將他的話當真。插科打諢間,遠處忽然傳來集合的哨聲。衣冠不整的趕忙紮緊腰帶,蹲在一邊吃罐頭的趕忙抹乾淨嘴。幾十號人在半分鐘之內跑到集合點,整整齊齊站成三排。霍副處長站在不遠處,遞給隊長一份名單。“念到名字的人,出列!”“楊愷誠!”“到!”“瞿仕齊!”“到!”“方航!”“到!”……“張翎羽!”冼青鴻忍不住朝他那邊看了一眼。張翎羽似是在走神,被點到名的瞬間有些發愣。隊長瞪了他一眼,他這才反應過來。“到!”“點到名字的留下,其餘人,解散!”二十幾個沒點到名的人破天荒沒動。霍副處長臉色變了變,“怎麼不聽指揮?要造反啊?”人群沉默片刻,方才那個調侃冼青鴻的空軍大聲說:“隊長,是不是要去前線?”“哪那麼多問題?做好你分內的事!”“我申請上前線!”“我也申請!”“媽的,在這地方待得骨頭都鬆了,老子要上戰場!”“混賬!”隊長大吼一聲,隊內瞬時安靜。“軍人,服從命令為天職,你們這樣還想上前線?名單是上麵定的,你們有本事去重慶鬨啊?去啊!解散,都滾蛋!”冼青鴻隨著人流往後撤了一步。她不由自主地望向張翎羽,片刻後,他果然回頭看了她一眼。他動了動嘴唇,毫無聲息,但冼青鴻卻看懂了。他說:“回去吧。”——張翎羽回宿舍時,看見冼青鴻坐在門口等她。她念書的時候就這樣,等人的時候就坐在地上畫畫。張翎羽走過去一看,發現她在地上塗了一隻鳥。“鵪鶉啊?”冼青鴻驀地聽到聲音從上麵傳來,驚喜地抬頭,隨即有些惱怒。“老鷹!空軍之鷹!”“我操,”張翎羽打開宿舍門,“你趕緊給擦了,彆侮辱鷹。”冼青鴻用軍靴碾了碾地麵,氣衝衝地跟張翎羽走進宿舍。他的宿舍和第一次來沒什麼區彆,總是一副灰撲撲的樣子。落座後,張翎羽問她:“找我有事?”她愣了半晌,說:“啊。”“啊什麼啊?”張翎羽啞然失笑,“快說吧,我得把東西收拾一下。”冼青鴻坐得離他近了些,“那個……真要去前線啊?”“這還能有假?”“去哪啊?”張翎羽神情複雜地望了她一眼,“青鴻……這你不該問。”冼青鴻恍然。軍事行動都算機密,既然沒留她,就說明這事不該她知道。一心急,連原則都忘了。她站起來,有點手足無措,“那……你……你要收拾什麼呀?我幫你吧,你看你這亂的……”越說聲音越小,最後兩人都沉默了。張翎羽站起身,單手按住她的後腦勺,笑道:“你還幫我收拾東西?你把自己收拾明白就不錯了。去前線也帶不了什麼,不用你操心。”他沉默片刻,又開口:“不過……我確實有個東西給你。”冼青鴻仰頭看他。和十幾歲的時候比起來,他的輪廓真的深多了。胡茬很短,下巴上一層薄薄的青,襯得人愈發桀驁。他好像變了很多很多,又好像從來就沒有變過。他深深看了冼青鴻一眼,彎下腰,從床底下抽出一紮風箏。雄鷹展翅欲飛,雙目銳利如刀。冼青鴻有些錯愕。“這是……”“你不說想要嗎?”張翎羽把風箏塞進她手裡,“我沒找著,給你紮了一個。也沒放過,要是飛不起來你就掛牆上,不醜吧?”何止不醜啊。冼青鴻將那風箏舉得離自己遠了些,一寸一寸地打量。竹篾磨得發亮,漿糊風乾後泛著乳白色的光,飛鷹箏麵更是畫得極精細。“我就隨口一說,”不知為什麼,她有些不敢收,“張翎羽,你這是……”他忽然抱住了她。是一個很虛的擁抱,他幾乎沒有碰到她的身體,但又用雙臂將她整個環繞起來。他拍了拍她的肩膀,還是兄弟一樣的口吻,“對不住啊,參加不了你的婚禮了,你就把這風箏當成賀禮吧。”說完,他毫不猶豫地將冼青鴻推出了門。門外有石子,冼青鴻險些被絆了個跟頭。她回過頭使勁拍著門板,覺得他今天真是怪極了。她聽見張翎羽說:“走吧,我還得收拾行李,沒時間了。”冼青鴻愣了一會兒,將風箏抱到懷裡,總算猶豫著走開了。隨著她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張翎羽靠住房門,慢慢坐到地上。他想,真好啊。冼青鴻要嫁人了,真好。而他愛過她這件事,從頭到尾,隻有他一個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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