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校現在物資短缺,錢都用在刀刃上。這次兩輛車來,一輛是帶貨帶人,還有一輛是要把那輛被炸毀的卡車載回昆明,看看還有沒有修理的必要。冼青鴻在副駕駛落座,惆悵地點起一根煙。“人都拖了幾天才接,還專門給報廢卡車派專車,”她架起腿,“咱們霍副處,真是太會過日子了。”葉延淮在後座咳了一聲,她條件反射地摁滅煙頭。冼之衡發動汽車,笑得一臉大仇得報。夜色漸深。富大力和呂醫生都在另外一輛車上,沒人陪冼青鴻插科打諢,她很快就睡著了。運輸車在公路上起起伏伏,山間隻有發動機的轟鳴。冼之衡踩了一腳刹車。她坐姿太懶散,險些從車座上滑下去。葉延淮從後麵伸手拽了她一把,她頗為驚慌地問:“怎麼了?”冼之衡閃了閃車燈。他說:“前麵堵了。”“大半夜的,堵車?”冼青鴻坐正身子。滇緬公路通車後,幾乎是毫無間隔地投入了使用。路上來往的不僅有運送物資的機工,還有不少倒買倒賣的生意人。可就算它再負載再重,這深更半夜,也犯不上堵車呀?她打開車門走下去。車龍蜿蜒,公路上亮起一串車燈。冼青鴻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聽見葉延淮也跟了上來。他把一件衣服丟到冼青鴻身上,牽著她往車龍儘頭走去。他們所在的是公路上素有鬼門關之稱的“十七拐”,坡度極陡,十七道拐彎角度刁鑽,稍有不慎就車毀人亡。車龍儘頭圍著十幾個男人,咬著牙將一根繩子從懸崖邊拉上來。圍觀的運輸車皆是車燈大亮,將山路照得如同白晝。一片寂靜中,唯有男人們粗重的喘氣聲,合著繩子令人牙酸的“吱嘎”聲。冼青鴻倒抽一口冷氣。他們竟從山崖下拉起一輛運輸車。旁邊又聚攏來一群人,拚著老命與這輛滿載物資的貨車搏鬥。寂靜的天地間,隻聽“轟隆”一聲巨響,車身終於正回路麵。一個機工打開車門,使勁拍打著裡麵司機的臉。車門外已漫出大片鮮血,葉延淮皺起眉,急忙上去幫忙。呂醫生也趕過來了,一老一少踏進車門,冼青鴻忽然聽見葉延淮聲音異常地拔高,“吳慷!吳慷!”吳慷?大約是車內的空間實在狹窄,幾個男人將吳慷抬到車外。雪白的燈光裡,他平躺在滇緬公路之上,鮮血從前胸汩汩地冒出來。冼青鴻不敢置信地望著他。怎麼……怎麼這麼突然呢?下午還好好的一個人,笑意盈盈地送她禮物,怎麼到了晚上就渾身是血地躺在公路之上?葉延淮撕下半截衣服給他包紮,可傷口太深,又耽擱了太久,此刻連血都止不住。呂醫生檢查了一遍他的各項特征,轉過臉,不忍再看。吳慷撥開葉延淮的手。他說:“葉大夫,行了,我活不成了。”葉延淮怒道:“你閉嘴。我能治好你的咳嗽,也能救你的命。”吳慷咳出一口血。他說:“肺都紮破了吧。”他寂靜地笑著,笑得圍觀的人一陣心酸。“肺都破了,讓我再抽口煙吧。”葉延淮要發怒,被呂醫生攔住了。他從旁人那要來一根煙,給吳慷點上,遞進他嘴裡。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整個身體都鬆懈了。葉延淮看著他浸在血裡,襯衫染上刺目鮮紅,不自覺地握緊他的胳膊。他沉下嗓子,嘶啞道:“吳慷,為一車貨,值嗎?”吳慷笑了兩聲,吐出一口煙。煙霧所及,將他們兩人籠了進去。他說:“值啊。”真的值嗎?從南洋富貴人家的小少爺,打高爾夫,喝下午茶;到滇緬公路上的機工,披星戴月,翻山越嶺。他圖什麼呢?也說不清楚。他隻記得,從馬來出發的前一晚,他們那車應召華人路過邊境,有人問他們去哪裡。吳慷手放在膝蓋上,笑著回答:“故鄉。”煙漸漸燒沒了。葉延淮半跪在他身旁,過了很長時間,才伸出手,將吳慷的眼睛合上。呂醫生亦是沉默。機工大隊的隊長走上來,低聲道:“先生,我們隊裡的規矩,人死在路上,都是就地埋了的。這車貨係在彆的車後麵,運輸不能斷。”葉延淮低聲道:“按你們的規矩來吧。”他站起身,一言不發地朝航校的車走去。車繼續朝昆明開了。路過吳慷墜崖的地方,他閉上眼,將額頭抵上冰冷的玻璃。冼青鴻和葉延淮從滇緬公路回去後不久,美國援華空軍便全權接手中央航校,並將其更名為空軍軍官學校。原有教官調至前線各處,冼青鴻及張翎羽等十餘人則編入了駐昆空軍部隊。與此同時,航校開始最新一批的招生。航空救國的宣傳在文林街最繁華之處擺開,冼青鴻被派去幫忙。表格收了一大堆,真正通過選拔的人卻屈指可數。她將手中那疊紙翻了一遍,臉上露出一絲玩味的笑。選拔處拐過彎就是濟世堂,她買了碗餌絲,端著去找葉延淮。他看她第一眼就無奈,“你能不能坐下吃飯?”冼青鴻“嘿嘿”一笑,將那疊報名表扔到他桌子上,然後半個身子杵過去。“哎,延淮,給你看個有意思的,”她伸出兩根手指,捏出其中一張,“看看這是誰?”葉延淮奇怪地看她一眼,將那張紙接過。甫一望過去,他還有些恍惚。填表這人筆鋒遒勁,又帶著幾絲文雅,顯然是個受過教育的學生。名字也眼熟——楚千山。楚千山……楚千山……他恍然大悟。這不是當初因為鄙夷空軍和高嶽打過一架,又被他說得轉了航空工程係的那名聯大學生嗎?!他要報名飛行員?聯大這些學生,彆看現在是住著茅草屋滿大街賒茶錢,其實都生在富貴之家。無論是做學問,還是從商從政,都是前途大好。可他……竟然要參軍?還是傷亡率極高的空軍?表格上麵尚寫得中規中矩,姓甚名誰,何方人士。到最後一欄有幾句自我陳述,葉延淮定睛望去,隻見一行狂草力透紙背,“我以我血薦軒轅。”他心頭一震。街角忽然跑來個人。昆明這地方,大約是很使人返璞歸真的。才來了不過一年,聯大的幾個教授都入鄉隨俗地穿起了當地的服飾。比如這位當初找葉延淮看胃病的範無一範先生,就將長袍換做趕馬人樣式的深藍袍子。他氣喘籲籲地跑到葉延淮攤前,寒冬臘月,竟是出了一身大汗。卻不是找葉延淮。“冼……冼姑娘,”他扶著膝蓋,“我來跟你拿個東西。”這兩個人,八竿子打不著,他來拿什麼東西?冼青鴻和葉延淮對視一眼,繼而一同看向範無一。範無一抹了把額頭,圓圓的臉上鏡框緊繃。“麻煩您,把我學生楚千山的報名表,還給我。”冼青鴻神色頗為驚訝。“範先生……”她對範無一尚有敬意,不好直接拒絕,“空軍選拔,萬裡挑一。楚千山好不容易通過考驗,您要將他的報名表要回去?”“是,”範無一喘勻了氣,堅定地看著她,“他不能當兵。”冼青鴻的眉頭極細微地皺了一下。“他要不要做空軍,是他自己的決定。您來要他的報名表,這不合規矩吧??”範無一歎了口氣。他說:“冼姑娘,他想不清楚,怎麼你也想不清楚呢?”身後驀地傳來一道年輕的聲音。“我沒有想不清楚。”楚千山走出來,臉色微微泛紅。他本是和幾個同學在文林街上的小館子吃飯,聽得窗外爭執聲漸起,轉頭竟看見範無一在要他的報名表。“範先生,”他低著頭,有些不敢看範無一的眼,“這名是我自己報的,這空軍也是我自己要當的。您……彆難為冼少尉。”“我難為誰了?”範無一本來還沒生氣,一看到楚千山,一股無名火直竄天靈蓋,“千山,我教了這麼多年書,當真有天賦的沒幾個,你是其中之一。“去年你說不修曆史了,轉了航空工程以酬報國之誌,我同意了。可如今,你連學問都不做了,要去當空軍?我不是管教你,我是替你惋惜!”“先生,沒什麼可惋惜的,”他仍是不敢抬頭,語氣卻很堅定,“這都是我自己選的路。”“這是錯的路!”範無一怒道,“我知道你們這些學生的想法。國難之時,還學什麼國文曆史?史不可滅的道理,我也不指望你們想明白。可是現在我們連飛機都研發不出來,全靠從國外買,你為什麼又要放棄學航空?”楚千山驀然抬起頭。他嘶啞道:”因為,我等不及了!”其餘三人均是被他吼得一愣。“南京轟炸,重慶轟炸,武漢轟炸!學航空,學成四年,深造又四年,學以致用再四年!我回來給誰造飛機?給日本人嗎?”他直視著範無一,攥緊拳頭道:“這飛行,我是學定了。”“你……”範無一被他氣得臉色發白,嘴唇翕動幾下,竟是轉向了葉延淮。他與這葉大夫也算有幾分私交,知道他是極厭惡戰爭。當初他能三言兩句將楚千山從曆史勸成航空,如今也必能止住他一意孤行。“葉大夫,”他嘶聲道,“您說……”葉延淮愣了一會兒。他似是想起了很多事,又似乎隻是走了一瞬神。天邊暮色淅瀝瀝地落下來,帶了點靛青色澤。他看向楚千山,輕聲道:“值得就好。”範無一怔住了。冼青鴻也略有錯愕。楚千山得了肯定,臉上露出昂揚的笑容,帶著那個年齡的人特有的朝氣。他點點頭,大聲回答:“值得!”然後朝範無一鞠了個躬,衝冼青鴻敬了個禮,往等著他的同學們跑去了。風吹過,報名表“颯颯”作響。冼青鴻將表格撿起來,手不自覺地撫上葉延淮的肩膀,感到他似乎在壓抑著什麼。從不給軍人看病,到對著想要參軍的學生說“值得就好”。她低聲道:“延淮……”葉延淮按住她的手背。他將夾在書裡的鋼筆拾起,伸到墨水瓶裡蘸了蘸。這支派克鋼筆還是吳慷送給他的,以至於他每次落筆,都能想起那個寂靜地躺在公路之上的身影。桌上有方藥箋,他沉吟片刻,用那鋼筆寫下一對金鉤鐵劃的“值得”。世上萬千事,到頭來,竟全抵不過這一聲“值得”。——天氣逐漸冷下來了。雖為春城,到了一月仍是寒風刺骨。蔣秋儀將屋內的爐子生起,熊熊烈火,舔舐著鐵皮爐壁。柴火斷裂的“劈啪”聲中,葉延淮和陸祁蒙的對話聲逐漸變得清晰。“不行,太俗了。”陸祁蒙很不耐煩地蹺起二郎腿。“項鏈不行,手鐲不行,戒指不行,耳環也不行。尋常送女人不就這些東西嗎,你還要把天上的星星摘給她麼?”葉延淮苦笑道:“可她也不是個尋常女人啊。”後者翻了個白眼,隨即坐直了身子。“哎,”他招手,“過來。”葉延淮傾過身。他在他耳邊低語了一陣,葉延淮的神色有了些許波動。耳語完畢,陸祁蒙掰著手指頭分析道:“你想送個隨身帶著的。可她一個空軍,項鏈耳環送不了,戒指還沒到時候,那就隻能是這個了。”“去買吧,”陸祁蒙指指門外,“正義坊有個店,老板人不錯,你讓他幫你挑一個。”話音才落,大門“嘎吱”一聲,葉延淮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門外。陸祁蒙大聲嘲笑了他一會兒,手摸索到已被喝空了的茶壺。轉過頭,蔣秋儀給他撂了壺新的在桌上。“你們倆說什麼呢?”他撓撓頭,“這個……哎,怕你走路風聲。”“不說拉倒。”蔣秋儀作勢要走,陸祁蒙急忙攔到她麵前。“哎哎哎,你彆生氣呀,”他連哄帶勸,“我說還不行嗎,延淮他……琢磨求婚的事呢。”蔣秋儀的神色有一瞬恍惚。她不由自主地反問:“求婚?這就求婚了,他倆認識有一年沒有?”“一年整,”陸祁蒙大喇喇坐回椅子,“去年不就是這個時候嗎,迫降昆明,一身是血,我把她送進你家門。哎,這麼看來,我算不算他倆的媒人啊……”蔣秋儀垂下眼,神情有些寥落。陸祁蒙粗枝大葉慣了,難得注意到這種女生的小心思。他拽住蔣秋儀的衣角,問:“怎麼了?”“沒事。”“有事,”他站起身,身子微低,眉眼與蔣秋儀的落到同一水平線,“到底怎麼了?”蔣秋儀沉默片刻,努力笑了一下。“真沒事,”她說,“就是覺得,同人不同命。有人相識未滿一年便能修成正果,。有人相識二十多年,翻山越嶺地陪在身邊,到最後,還是什麼都沒有。”陸祁蒙握著她肩頭的手,慢慢鬆開了。蔣秋儀要是哭他鬨他也就罷了,偏偏是這種波瀾不驚的語調。她抬頭看著他,神情讓他心臟一陣刺痛。“你也不用說了,說來說去都是那些陳詞濫調。軍人天職,身已許國,我聽也聽厭煩了。咱們就像現在這樣,偶爾見一麵,我已經很知足了。”她沒有想和冼青鴻比,她也比不了。她是那種最舊派的女孩,指腹為婚,青梅竹馬,平生隻做過一件荒唐事,就是離開故鄉,千裡迢迢找一個認定的人。執拗得很哪。陸祁蒙定定地看了她一會,眼神似海洶湧。最後,他將帽子摘下來。他說:“秋儀,是我配不起你。”那天過後,陸祁蒙消失了很長時間。他經常做這種事。十八歲那年,一二八事變,他留下一封信就和幾個兄長跑去上海參加抗議遊行。十九歲,自作主張退了學,去陸軍講武堂當兵,考核完了才告知家裡。氣溫低了,天黑得早了,銀杏葉子落在地上,都腐爛掉了。他終於在一個深夜找上門。冼青鴻那段日子常住航校,陸祁蒙又不來,蔣秋儀一個人住得靜悄悄的。深更半夜,門被敲得“咣咣”響,她嚇得拿了把剪刀去開門。門外兩個人,一個陸祁蒙,還有個年輕學員,也穿著講武堂的軍裝。甫一開門,酒氣撲鼻——那學生撐著陸祁蒙,求救似的看向蔣秋儀。蔣秋儀錯愕道:“這是怎麼了?”“陸教官喝多了,”對方費力地將陸祁蒙扶進屋子裡,“他這個樣子,回去是要受處分的。一直念叨著要來你家,我才把他送過來的。”蔣秋儀尚對他有幾分埋怨在,撤了一步,不冷不熱地說:“你們講武堂的人喝多了,送來我這乾什麼?”話音方落,陸祁蒙忽然一掌推開那學員,把蔣秋儀往自己懷裡一拉。他個子太高,幾乎把她整個包了起來,頭垂在她肩上,口齒不清地說道:“秋儀,你彆生氣了。”那小學員的臉“騰”一下紅了。他把陸祁蒙的皮帶扔到凳子上,轉身就往外跑。蔣秋儀更是下不來台,胳膊上使勁,一把將他推開。“陸祁蒙!”她大聲說,“你發什麼酒瘋?”陸祁蒙定定望著她,嘴角慢慢浮起一絲笑。“我沒有發瘋,”他說,“我現在最清醒。”話音才落,他忽然閉住眼,整個人直挺挺朝後倒去。隻聽“轟隆”一聲,桌椅板凳東倒西歪,他在地磚上平躺成一個“大”字。蔣秋儀氣得踢了他一腳。踢完了,抿抿嘴,又把他往自己臥室拖去。她力氣太小,幾乎是和昏迷著的陸祁蒙打了一架才把他弄上床。正要離開給她倒杯水,腰上一緊,竟被他攔腰抱住。兩人的氣息一瞬間無限接近。下一刻,陸祁蒙箍住她的手腕,將她兩隻手牢牢固定到床頭。酒氣在一瞬間散開,她借著微弱的燈火望去,發現他的雙眸清明透亮到要發出光來。“陸祁蒙……”她一字一頓地問,“你到底醉沒醉?”他的氣息噴在她鬢角耳畔。“醉啦。”“為什麼喝酒?”“慶功。”“慶什麼功?”“完成任務。”“不怕被記過?”“怕。”“怕還喝那麼多?”“我想你。”話音剛落,蔣秋儀隻覺得身體被淩空掉了個個兒,整個人籠罩在陸祁蒙的陰影裡。“陸祁蒙,”她一字一頓,“你喜不喜歡我?”她脖頸出了層細密的汗,將發絲一絲一縷地黏住。陸祁蒙伸手去勾,歎著氣說:“我喜歡你喜歡得要瘋了。”他將眉眼埋進她頸間,牽扯著床被,起了一陣窸窣的摩擦。窗外劃過一道陰影,轉瞬即逝。他瞥了一眼,隻當是野貓野鳥撲上窗欞。一牆之隔,冼青鴻蹲在窗戶底下,憋得要噴火了。天殺的陸祁蒙啊,她半個月在航校風吹日曬,怎麼一回來就給她上演這麼刺激的一幕。臥室的燈“噗”的一聲滅掉了,她連滾帶爬地往院子外麵跑,吹了半天冷風才平靜下來。這個點,航校是回不去了,蔣秋儀那更是想都彆想。她撓撓下巴,一搖一晃地往葉延淮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