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偷得浮生(1 / 1)

滇緬公路上,車流顯然比轟炸之前稀疏了許多。偶爾過來一輛,卷起滾滾塵土,讓在路邊找草藥的葉延淮和呂醫生起身躲避。沒車的時候,他們聊些醫學相關的話題。兩人都是醫生,即使隔了近三十歲的年齡差,交流起來倒是很順暢。“葉先生,”呂醫生聽他許多見解精妙,不禁問道,“聽你的談吐,你應當去國外留學過吧?”葉延淮有片刻遲疑。他不太想提這些事,換句話說,他不想提來到昆明以前的任何事。“這種經曆,也能看出來嗎?”“能,”呂醫生笑道,“見的人多了,就能看出來。”他點點頭,將話題不動聲色地轉移到對方身上。“那您見過很多人了?”呂醫生果然未覺出任何不妥。“很多,法國人,德國人,英國人……”他直起腰,笑容未減,說的話卻讓葉延淮後背一涼,“戰場上都見過。有盟友,也有敵人。”他忍不住回憶道:“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算是,這個世紀第一場戰爭,我父親去美國做了十幾年礦工,剛剛立穩腳跟。”葉延淮覺得他在自己心目中悲天憫人的光環,稍稍收斂了些,甚至有些不願將他與父親並列了。他怎麼能用這種懷念的口吻,提及戰爭呢?“為什麼要去打仗呢,”葉延淮不冷不熱地反問,“華人也會被征兵嗎?”呂醫生看了他一眼,笑容有些慚愧。“你可能不太理解吧……對於那個時候的華裔來說,參軍是進入融入主流社會的一種方式。”“我確實不理解。”縱然不比當初年輕氣盛,葉延淮偶爾仍然沉不住氣。他把埋在土下的白芨拔出,拂淨泥土,忽然口吻僵硬地問道:“既然二十年前那次是為了融入主流社會,為什麼如今又要參軍?您完全沒有必要卷進這場戰爭。”人到了呂醫生這個年紀,對後輩都有一種寬容。他沒有計較葉延淮突然的失禮,語氣反而更加和藹。“我的理由,你可能不會相信。”“您說。”“我在贖罪。”葉延淮驀然抬頭。這個詞,未免太熟悉。呂醫生……也在贖罪嗎?可他贖罪的方式,為什麼與他截然不同?葉延淮的呼吸逐漸急促起來。“第一次戰爭結束後,我退伍,政府給了我一大筆錢,”呂醫生一邊說,一邊兢兢業業地刨白芨,“我本來以為自己可以憑著這筆錢花天酒地,可沒想到,從走下戰場的第一天起,我就開始被痛苦折磨。“我反複夢到被我拋下的戰友,死在我手裡的敵人。我覺得內疚,卻無從彌補,於是用那筆錢去念書,我甚至讀出了醫學學位。“我最初參軍是為了改變命運,我也確實做到了。華人做醫生,在那個年代的美國,無法想象。“可是我沒有一天覺得解脫過。我沒想到,我有生之年,還能再遇到一場如此浩大的戰爭。征兵的消息傳到我家時,我的第一反應竟然是,我贖罪的機會來了。”葉延淮的耳邊起了一陣細小的耳鳴。耳鳴聲逐漸變大,他聽清了,那是炮彈淩空爆炸的尖嘯。泥土翻開,一顆白芨從土裡蹦出來,溝壑之中尚還沾著西南的紅沙。呂醫生將它拾起,用拇指把它抹乾淨。葉延淮忽然發現,他的右手隻有四根手指。“隻是這一次上戰場,我不是戰士,我是個醫生。當我以這種全新的角度來審視戰爭時,我忽然意識到了戰爭的本質是什麼。”葉延淮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是什麼?”“是自毀。朝同類舉起屠刀,不就是一種自我毀滅嗎?我不再視傷員為單獨的個體,我甚至會去忽視他們的國籍。我救所有人,因為無論誰活下來,都是在挽救這種自毀。”他歎了口氣。“我現在解脫了,我在為人類贖罪,這應當能抵消我犯下的罪孽。”腳邊有一叢新挖的白芨,葉延淮把它們攏在一起,慢慢坐到它們旁邊。他說:“呂醫生,您贖罪的方式,與我很不一樣。”呂醫生說:“每個人都有自己尋求解脫的方式。”葉延淮搖搖頭,“我沒有解脫,反而越來越痛苦了。我想我之前的很多想法,都是錯的。”呂醫生笑笑。“人年輕的時候都會犯錯,”他說,“總會改過來的。”——他們又在下關待了些日子。航校那邊人手不夠用,得知冼青鴻傷勢不重,物資又都拿到手後,很是拖了幾天才派車過來。滇緬公路修繕完畢,塵土飛揚間,這條西南動脈又一次跳動起來。下關因為地處關鍵路段,一派蓬勃景象。沿路建起幾家飯店旅社,還設置了簡易的茶棚。來往的機工有時候會在這歇腳,有幾個長得俊俏的,被村莊裡的婆婆視作乘龍快婿,一下車就被扯著問東問西。其中有一個叫吳慷的最受青睞,據說他出身中產階級,受過英國教育,家中在南洋各國建有橡膠廠和商店。可報效祖國的號召一出,他當即放下一切奔赴西南,毅然投入到“運輸救國”的道路中。冼青鴻聽了好幾遍這人的好樣貌和好舉止,總算趕上他要回下關。那天傍晚,她拖了把椅子坐到公路旁邊,蹺著二郎腿審視每一個路過的機工。結果被聞訊趕來的葉延淮抓個正著。冼青鴻:“啊,哈哈哈,葉大夫,好巧啊,你怎麼來了?”葉延淮:“你連人帶椅子坐在這兒,好像更奇怪吧?”冼青鴻:“那村裡的大爺大娘不都在這曬太陽嗎,我怎麼就不能坐了?呂醫生說了,我不能老窩著,出來透氣有助於傷口愈合。”葉延淮冷笑一聲,“我覺得院子裡就很好,正對蒼山,拐出去就是洱海,不比這公路強許多?”一陣隆隆的車輪聲。一隊運輸車在茶棚旁刹住,打頭那輛下來個器宇軒昂的年輕人。幾個白族少女通紅著臉圍上去噓寒問暖,他一一謝過,最後目光落回葉延淮身上。“葉大夫!”他打招呼,“我從緬甸回來了!”葉延淮早就從富大力那知道冼青鴻是來看誰的,拎起她領子往回推,“回去吧,我和朋友說話。”話音才落,對方朝冼青鴻一伸手,“您好,我叫吳慷。”冼青鴻:“哦你就是……”目光瞥到葉延淮的臉色,她把後半句話咽回去。“……我,冼青鴻。”“大名鼎鼎,”吳慷一笑,白族少女們紛紛捂著臉跑走,“你救孩子的事,機工裡都傳遍了。哎,對了……”他翻身上車,拿了個布袋下來。“仰光那邊新鮮玩意多,都是進口貨。我隨身帶了幾樣,送你玩吧。”冼青鴻打開看了看,都是些小東西,口紅硬糖鋼筆,喜歡得不得了。抬頭看見葉延淮的表情,又連忙遞了回去。“這我哪兒能收啊。”“收下吧,”葉延淮兀地出聲,嚇得冼青鴻一哆嗦,“都說送你了。”吳慷的車隊隻是路過吃頓晚飯。眼看著葉延淮和冼青鴻一前一後地離開,他回頭檢查貨車,一邊檢查一遍嘀咕:“葉大夫今天不高興啊?”他撓撓頭,目光瞥到隔壁的賣米線的小攤位。“嘿,老板,”他提醒道,“當心著點,您鋪裡那醋瓶都倒了。我說這兒怎麼這麼酸呢……”日暮黃昏,那袋子最終到了富大力手裡。他和冼青鴻在裡麵一通翻撿,竟然找出一包牛肉乾。這在戰時的昆明不多見,兩個人當即蹲到地上開封。富大力一隻手和冼青鴻搶牛肉乾,另一隻手也沒閒著。他把那袋子翻了個底朝天,最後掏出一隻口紅。仰光彼時正被英國殖民,洋貨流通,口紅絲襪都緊俏得很。富大力眯著眼看了一會兒口紅上的單詞,很是挑釁地質問:“冼少尉,你塗過口紅嗎?”“我呸,”冼青鴻含糊不清道,“你看不起誰呢?”說完了又有些氣短,她著實沒塗過。富大力迅速看透了她的虛張聲勢,嗤笑道:“你連口紅都沒塗過,算什麼女人啊。我初戀女友和我去舞會的時候……”他住了嘴,“嗨,跟你說你也不懂。”這美國人,來中國才多久,連“嗨”這種語氣詞都學會了!冼青鴻氣不打一處來,奪過口紅,擰了半天才把蓋子擰開。她說:“我看那裡頭還有個鏡子,給我拿過來。”吳慷這袋子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把仰光數得上的精致玩意都搜羅進來,還真是天生就會哄女孩。冼青鴻打開鏡子蓋,借著夕陽將口紅慢慢描到嘴上。富大力人都笑倒了,“哈哈哈,冼少尉,你下手太重了……”冼青鴻左右看了看,頹然蓋回口紅帽。她聽見身後有動靜,一回頭,那個被她救過的小姑娘麵色凝重地看著她。她說:“姐姐,你背著我吃豬血嗎?”冼青鴻:“……”她沮喪地往遠處看。葉延淮和呂醫生正給傷員換藥,兩個人在院子裡忙忙碌碌,顯得她和富大力特彆混吃等死。她忽然起了陣壞心。她說:“小桃花,幫姐姐個忙。”小桃花就是那被她救了的女孩,因為麵若桃花,被她起了這麼個外號。小桃花:“什麼忙呀?”兜裡有疊便箋,冼青鴻從最底下撕了一頁乾淨的,在上麵完完整整印了個口紅印。她將便箋對折,遞到小桃花手裡。“去,”她把幾顆水果糖放進小桃花的衣兜,“給那個哥哥送過去,不許打開看啊。”小桃花喜得水果糖,高舉便箋“噠噠噠”地跑向葉延淮。冼青鴻興致勃勃地看著,一扭頭,發現富大力望向自己的目光很是鄙夷。“你這種行為,”他說,“在英文裡有一個專門的詞來形容。”“什麼?”“Flirt。”“彆說鳥語。”冼青鴻很多年以後才知道,那個詞的中文意思,叫做調情。葉延淮對孩子一向很好。小桃花到他跟前時,他還蹲下身摸摸她的小腦袋。等孩子走了,他將對折的便箋打開,臉上頓時青了一片。隨即又紅了一片。他抬頭往遠處看去——冼青鴻坐在山坡上,笑得幾乎仰麵躺倒。他臉色一沉,將便箋揉作一團,立即轉身回屋。冼青鴻笑著笑著就覺得有點不對了,她慢慢看向富大力,神情略顯憂慮。她說:“完了,這回真生氣了。”——冼巍曾有這樣一句名言,“凡事,那就怕一個不要臉。”冼青鴻自小將她爸的話當耳旁風,偏偏將這句話落實到位。尤其在哄葉延淮這件事上,一回生,二回熟,三回手到擒來。她在山坡上又坐了一會兒,估計葉延淮已經憋出內傷,這才把口紅擦乾,不緊不慢地往過走。廚房灶台上放著昨天打的野果,她嘗了一個,又給葉延淮洗了一盆。態度很誠懇了。她捧著果盆進了葉延淮的屋子。葉延淮坐在桌前看書,紋絲不動。“葉大夫,”她也拖了把椅子過來,臭不要臉地湊到他身邊,“又生氣了?”葉延淮看了她一眼。冼青鴻自知失言,趕忙糾正,“沒有’又’!生氣啦?”他以前雖然也脾氣大,但每次生氣都是有理可循的,這次卻有點叫冼青鴻摸不出頭緒。她琢磨了半天沒琢磨明白,鬥膽提問道:“能不能給個提示?”葉延淮翻了一頁書。冼青鴻撐住下巴,苦思冥想,“我不就在紙上留了個口紅印嗎,你是……覺得我不檢點?不至於吧,你一個法國留學生,這麼保守?”葉延淮終於聽不下了。他轉過臉,深深歎了口氣。他說:“你胡說八道什麼呢?”“那你的意思是?”葉延淮仰天長歎,自我鬥爭了許久,終於開口道:“你要是喜歡那些小玩意,我也可以給你買。”冼青鴻尚還沒反應過來,“買什麼?”“想要什麼買什麼,我以前以為你不喜歡這些東西。”冼青鴻蹺起二郎腿,大概明白點意思了。她很邪性地笑了一會兒,斜倚著椅背,手撐住一側脖頸。她看著葉延淮,明知故問:“葉大夫,我還是沒太聽懂,你能再說明白點嗎?”葉延淮被她逼得再一次與自我鬥爭。他忽然把自己的毛巾拿過來,往冼青鴻臉上一蓋,然後說:“你不許用吳慷送的口紅。”冼青鴻在毛巾底下狂笑不止。她扒下毛巾,在自己嘴上狠狠蹭了蹭,然後說:“我擦乾淨了,我不用,我以後再也不用了。”她越想越覺得有意思,根本止不住笑聲。葉延淮被她笑得臉上發紅,不停說:“你彆笑了!有什麼好笑的!”冼青鴻笑得喘不過氣,“誰稀罕那口紅啊,我塗著玩玩,至於你生這麼大氣。”她甚至都有些缺氧了,站起身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筋骨“嘎嘣嘎嘣”地舒展開,門外傳來一陣忽長忽短的車笛聲。冼青鴻打開窗戶往外看。兩輛航校的運輸車一前一後地開進院子,一個人頭從駕駛艙裡冒出來。“姐!”冼之衡賣力地揮手,“我們來接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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