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戰地往事(1 / 1)

陸祁蒙和葉延淮第一次見彼此時,誰也看不慣誰。都是二十郎當歲,一個留學歸國,一個初上戰場。1936年,葉延淮就職的西醫院被政府抓壯丁,扔進深山老林做戰地醫療隊,正巧碰上陸祁蒙的部隊從戰場上下來。一群兵被圍困了大半周,衝出來的人渾身都是血。有個戰士被逼瘋了,拿槍頂著一個醫生的頭,叫他給已經咽氣的戰友做手術。這件事震動了指揮部,包括陸祁蒙在內一乾人等都被繳槍,嚴厲禁止與其他人有接觸。半個月以後,他們的戾氣總算有所緩解。可葉延淮去傷員那換藥的時候,竟然聽見陸祁蒙和彆人嘲笑那個被槍指著頭嚇尿了褲子的醫生。葉延淮那時候年輕氣盛,轉頭就諷刺道:“你們沒尿褲子,也沒見把仗打贏。”陸祁蒙臉色驟變,“你說什麼?”“有本事去戰場上橫。拿槍的和拿手術刀的比劃,我都替你丟人。”陸祁蒙雖然槍不在手,拳頭是硬的。眼看一場單方麵毆打在所難免,有人死死拉住陸祁蒙,“祁蒙,你彆動他。這人給司令做過手術,有人撐腰,咱們惹不起。”陸祁蒙忍了半天,指著他問:“好小子,我記住你了。你叫什麼?”葉延淮雖然塊兒沒他大,但個兒不比他矮,因此並未失了氣勢。他轉過身看著陸祁蒙,一字一頓地回答:“你爸爸。”這梁子就這麼結下了。結果不是冤家不聚頭,行軍的時候部隊分成十二支隊伍,每隊配一名隨行軍醫。而葉延淮,幸運地被分入陸祁蒙所帶的小隊。他心想,荒山野嶺的,看來這頓打是免不了了。結果揍還沒挨,他先在顛簸的軍車上敗下陣來。這種運兵的汽車幾乎不透氣,幾十個男人膝蓋挨著膝蓋擠在一起,上下都是凹凸不平的山路。葉延淮打生下來就沒受過這種罪,暈車暈了一上午,吐得那叫一個昏天黑地。中間過補給站時,陸祁蒙突然下車。再上車的時候,他不知從哪弄來一袋冰水。葉延淮昏昏沉沉地抬頭,陸祁蒙忽然揚起手,把冰水往他後脖頸狠狠一拍。“嘩啦”一聲,冰水爆了他一頭,葉延淮陡然清醒。陸祁蒙說:“還暈麼?”葉延淮說:“不暈了。”陸祁蒙說:“還想吐麼?”葉延淮說:“不想吐了。”陸祁蒙說:“土法,但管用。我是你什麼人?”葉延淮說:“爹。”父子關係發生變化後,兩人感情日益深厚。部隊的男人都活得糊弄,就葉延淮事多。有一次,陸祁蒙特彆不解地問他,“延淮,你到底在那擦什麼呢?”葉延淮格外鄭重地告訴他,“細菌。”葉延淮也確實是個做醫生的料,明明年紀不大,經驗卻比許多上了歲數的醫生還老道,戰場急救也是一把好手。從葉延淮身上,陸祁蒙大概明白了,這人生來就是治病救人的。他上次碰見這種命定之人是在講武堂,那女的叫冼青鴻,生來就是要做飛行員的。要是就這麼下去,倆人頂多是個戰友交情。打完仗路過對方的城市,約出去一起喝酒聊近況。誰能想到會碰上那麼一遭。陸祁蒙收到密令,自己帶分隊繞道突襲,引起敵軍注意,目的是為了讓大部隊的正麵進攻不受阻礙。話沒說開,但他看明白了,那個路線有去無回,上級這是打算把他們當死士。沙場戰死,軍人天職,陸祁蒙無話可說,但這事和葉延淮無關。他想說服上級讓分隊裡非軍籍的人跟大部隊走,結果被罵了個狗血淋頭。歸隊的時候,他根本沒臉看兄弟們和葉延淮的臉。赴死的那晚到了,一隊人在星光之下趕往埋伏處。可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一隊人馬包圍了他們,隊伍轉眼便折損大半。傷員太多,葉延淮根本救不過來。他冒著槍林彈雨把一個戰友拖回戰壕時,陸祁蒙突然衝他咆哮,“彆救了!咱們今天就是來送死的!”“什麼叫送死?”葉延淮勃然大怒,“你要死自己去死,這些孩子十六七歲跟著你上戰場,什麼叫送死?”“你聽不懂人話嗎?”陸祁蒙機槍掃射一片,在槍聲裡吼,“咱們這支隊伍今天就是來送死的!任務是拖延火力,不是活著回去!”葉延淮臉色驟變,從小到大第一次這麼憤怒。怎麼他連一條命都要救,有的人卻能視幾百條人命於無物?腳下有人開始呻吟,他正欲低頭時,身後卻傳來一聲嘶啞的吼叫。一個敵軍不知怎麼穿越重重炮火匍匐到戰壕跟前,在他身後一躍而起,槍口瞬時架在他耳後。他驀然回頭,陸祁蒙的槍子洞穿對方心口,那聲嘶啞的吼叫也隨著生命一同消散。血濺了他滿臉。陸祁蒙嘶聲道:“看見了麼?你不殺彆人,彆人就殺你,拿槍!”耳邊是“隆隆”的炮火,眼前是煉獄般的戰場。葉延淮把血從眼前抹乾淨,一字一頓道:“活一個,我也救。”他一次又一次地把人拖回戰壕。有的人活著,有的人死了。空氣中彌散著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一個剛剛蘇醒的傷員忽然從戰壕裡一躍而起。他喊道:“我和你們拚了!”然後捧起一包炸藥,箭一般衝了出去。葉延淮不知道,人在抱著必死之心時,會是那樣一副令人恐懼的模樣。他不再懼怕子彈與炮火,一邊跑一邊嘶吼,將炸藥在懷中點燃。隻聽一聲轟然巨響,眼前翻起一片血海。葉延淮茫然了。他是在救人嗎?可是為什麼救活的人,又去殺了更多的人?這些人是誰殺的?是那個赴死的戰士嗎,可他本來是要死的,是他救活了他。那是不是,就是他……殺死了那些人?腥風血雨之中,又有人衝了過來。他從屍海裡抬頭,精神極度崩潰之下,眼中驟然騰起三分戾氣。很多人是不知道葉延淮會使槍的,而且槍法極準。他留學法國的室友是個不折不扣的射擊愛好者,一有時間就帶他去靶場打著玩。隻是他從來沒想過,自己的槍口有一天會指向活生生的人。他們之前無冤無仇,在這一刻卻隻能你死我活。或許是蒼天庇佑,圍困一天一夜之後,敵軍竟然撤走了。僥活的戰士四散奔逃,葉延淮漫山遍野地找傷員,但大多都已被在密集的炮火中喪命。隻有陸祁蒙還吊著半口氣。那天下了很大的雪,葉延淮把他拖進一處山洞,拿火把刀子燒得通紅。陸祁蒙掙紮著醒過來,和他說:“你他媽彆救我,讓我死。我的人都死光了,我活著有什麼意思!”“你得活著,陸祁蒙,”葉延淮冷冷地看著他,“是你帶他們送死的,你活該痛苦一輩子。”熾熱的刀刃割進皮膚,冰冷的空氣裡浮起一絲焦味。下山後,葉延淮把他送進一家醫館養傷。醫館裡有報紙,他無意一瞥,整個人瀕臨崩潰。他們分隊散了不說,正麵部隊也沒打贏。整隻軍隊被打得七零八落,軍成了潰軍,兵成了流兵,連部隊的番號也被打沒了。兩個月後,活下來的人陸續回隊報到,又被分到天南海北的其他部隊。陸祁蒙哪支部隊也不想要,被分去昆明的陸軍講武堂做教員。臨走前,他去找葉延淮。他沒想到葉延淮比他還頹廢。他把醫書撕成一頁一頁的紙扔進爐子,整個人如同被摧毀過一般。看見陸祁蒙來,他失了魂一般抬起頭,一字一頓地問陸祁蒙,“祁蒙,到底是誰殺了人?”陸祁蒙心裡難過,說:“彆想了。”等他把書燒完,他又說:“延淮,我要去雲南講武堂做教員,那離得遠,不打仗,你也來吧。”葉延淮想了很長很長時間。他好像忽然想通了什麼。他說:“好,我去那做個江湖郎中。”頓了一下,他又說:“可是我再也不會給當兵的治病。治一個,你們殺十個,我真的想不明白。”故事講完,蟬聲嘶鳴。昆明城的夏夜不似南方燥熱,窗外涼風習習。冼青鴻麵無表情地看著陸祁蒙,軍靴踩在桌沿上,整個人往後仰。她揉了揉脖子,聲音很疲憊,“然後呢?”“然後就到了昆明,他在濟世堂前擺了個醫攤,我們都不提以前的事。後來你迫降昆明,我求他……”“求他救一個當兵的。”陸祁蒙點點頭。她自嘲道:“我還不如死在那荒郊野嶺呢。”“青鴻,”陸祁蒙皺起眉,“你是真沒看出來還是裝不知道?延淮對你和對彆人不同!他以前對什麼都漠不關心,卻總是管你閒事,你還真當他是醫者父母心?”“我又沒求著他對我好。”“冼青鴻!”“我說錯了嗎?”她忽然站起身,一腳踢翻了椅子,“他把我當什麼了?隨手撿的小貓小狗?喜歡的時候就順毛哄,不合他意轉身就走,連句話都不留給我!”陸祁蒙本想發火,站起身,卻看到她眼裡泛出一層水光。冼青鴻深吸口氣,將哽咽壓下去,繼續冷冰冰地說:“無所謂啊,反正他成天對我指手畫腳的,走了我倒樂得清淨。航校現在忙得很,你彆再因為這種無聊的事叫我過來!”她轉身大步朝門外走去,一抬眼,明月高懸。冼青鴻以前總覺得,愛一個人是件很漫長的事。見到葉延淮以後她才發現,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一個人,是和彆人不一樣的,從第一眼起就不一樣。可他憑什麼,在插手她的人生後一言不發地離開?月光灑在地上,像她初降昆明那晚的雪。冼青鴻腳步一滯,忽然從兜裡掏出了煙和火柴。她找了個台階坐下,“嗤”的一聲,手心裡便亮起一團火。隨即,黑暗裡起了一陣刺鼻的煙味。她深深吸了一口,被嗆得滿眼都是淚。紅色的火星在黑暗裡一閃一閃的,她抽抽鼻子,抱住膝蓋,輕聲說:“葉延淮,我抽煙了,你倒是來管管我啊……”——巫家壩航校。冼之衡猶豫了半分鐘,還是脫離大部隊,朝操場邊那個落拓的人影走過去。冼青鴻正靠在車頭閉目養神,眼前忽然黑了一片。一睜眼,小衡站在她跟前,在她臉上投下一片陰影。“起開,”冼青鴻揮揮手,“彆擋光。”冼之衡默默挪開一步,陰影移到她胸前。鼓了半晌勇氣,他弱弱問道:“姐,你怎麼不吃飯呀?”“沒胃口。”“姐,你不能因為葉大哥走了就一直沒胃口啊,再這樣下去……”“嘶……”冼青鴻立馬坐直身子,“你再提他我抽你啊,我吃不下飯的原因多了,他算老幾啊?”“好好好,”小衡立馬慫了,“我不提他,我說點兒彆的。”冼青鴻盤起腿,一臉“我看你能說出什麼花”的表情。“姐……爸給我回信了。”冼之衡重回航校的消息層層上報,終於傳進了冼巍的耳朵。為國捐軀的愛子死而複生,冼巍激動之餘但也理所當然地產生了疑惑——既然沒死,之前去哪了?小衡之前的行為,說難聽點兒,算逃兵。他不敢實話實說,於是在信中虛構了自己失憶的情節,整個故事寫得那叫一個引人入勝。冼青鴻在通讀完整封信後,語重心長地摸著自己弟弟的頭說:“小衡,當兵真是屈著你了,你這水平完全能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冼巍顯然也被這個蕩氣回腸的故事感動了,當即回信表示,自己會在近日抵達昆明,一是考察航校教學,二是來探望自己失而複得的兒子。冼青鴻聞言,立刻把盤著的腿立起來,又放下去,最後跳下車頭滿地溜躂。“他要來航校?”“嗯。”“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姐,怎麼了?”冼青鴻叉著腰,一臉憂心忡忡。“我告訴你啊,”她伸出一根手指,“咱爸從四月份開始就給我寫信,說他給我相了個親,對方家裡是開銀行的,叫我趕緊和人家把事辦了。”小衡一臉懵懂,“辦事?辦什麼事啊?”“你說什麼事!”冼青鴻一推他腦門,“他那信我都不敢回,現在倒好,人要過來了。哎,這就沒一件順心事!”她話音才落,不順心的人也來了。一個哨兵朝她喊:“冼教官!外麵有人找!”“誰啊?”“一個陸軍。”找她的陸軍,除了陸祁蒙不會有彆人。冼青鴻帽子一壓,黑臉道:“不見,叫他回去吧。”“冼教官,他說有好事告訴你,你現在不去指定後悔。”口誇這麼大,再閃了舌頭。冼青鴻帽子一正,氣勢洶洶地往過走,就不信陸祁蒙這衰人能從烏鴉變喜鵲,報喜不報喪。大門外,陸祁蒙橫跨在摩托上,單腿撐地,造型凹得飛起。冼青鴻走到他跟前,眯起眼睛問:“怎麼了?”他在太陽底下曬了太久,臉頰上全是汗。把帽子摘到手裡後,陸祁蒙朝冼青鴻揚唇一笑。“青鴻,翎羽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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