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主任說,就沒見過張翎羽這樣的病人。昏迷的時候就純粹的昏迷,毫無清醒跡象。醒來沒幾天就要求進行恢複訓練,隻重強度不重科學,效果竟然還出乎意料得好。真是戰爭時期,醫學奇跡。他出院那天航校來了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要去喝酒,被冼青鴻一個殺氣凜然的眼神瞪得噤了聲。到最後進了文林街一家酒館,彆人都一瓶兩瓶三瓶地醉倒了,隻有張翎羽捧著壺茶,咂摸半天咂不出味道。那能怎麼辦,冼教官就是這樣一個說一不二的女人。她說張翎羽重傷初愈不能沾酒,就壓根沒人敢給他勸。眼前醉倒一片,身後傳來店裡夥計的聲音,“老板,這還怎麼打烊呀?”“打什麼打,一群空軍,叫他們躺著吧。今天晚上通宵,我多給你結筆工錢。”“好嘞。”張翎羽臉上有點掛不住,趕忙踢了踢腳邊的戰友,“我說,你彆往人家地上躺啊。”對方一陣嘟囔,翻過身,選擇往人家地上趴。他苦笑一聲,再抬起頭的時候,看見了靠在窗邊的冼青鴻。剛才亂哄哄的,他也不知她喝了多少。月光照在她身上,照在她淩亂的頭發和兩排空了的酒瓶上,讓她渾身散發出一種“借酒消愁愁更愁”的氣質。張翎羽不禁道:“青鴻……”話音未落,她忽然站了起來。酒館在文林街上,門外就是濟世堂。濟世堂旁有一條巷子,狹窄得隻容一人進出。冼青鴻也不知吃錯了什麼藥,站在那巷口待了半晌,竟一頭紮了進去。黑暗瞬間將她的身影吞噬。張翎羽起初還有些猶豫,從窗口裡見到她走進那巷子,立時坐不住了。他邁過癱倒一地的戰友,疾步衝進巷子之中。黑暗中傳來隱隱的啜泣聲。張翎羽動也不敢動,呆愣片刻,眼睛總算適應了黑暗。腳下有個縮成一團的黑影,他蹲下身仔細看,果然是冼青鴻。她這輩子在他麵前哭過兩次,一次是因為他墜機,還有一次就是現在。張翎羽手忙腳亂地去擦她眼淚,哄了半天也不見好。“青鴻……你……你到底怎麼了?”冼青鴻一身酒氣,早就醉得不知今夕何夕。她抱著膝蓋往巷子裡挪了挪,輕聲說:“你不要管我。上次就是在這裡,我給小衡燒飛機,葉大夫就來找我了。你讓我再坐一會,他就會回來了。”張翎羽一愣,心中隨即升起一陣酸澀。葉延淮不告而彆這事,陸祁蒙是和他提過的。隻是他看冼青鴻平日大大咧咧的,還當她沒往心裡去。沒想到今天喝醉了,竟然難受成這個樣子。穿堂風帶了三分涼意,張翎羽把軍服外套披到冼青鴻的肩上,和她並肩坐到一起。冼青鴻抱著膝蓋看他,眼睛裡還有淚,在黑暗裡亮晶晶的。張翎羽笑笑,和她說:“等吧,我陪你一起。”巷子太窄,星空被壓成一條細長的河,從他們頭頂蜿蜒流過。冼青鴻好像忘了張翎羽是誰,目光裡帶了幾分戒備。張翎羽背靠著牆,怕嚇著她,說話聲音輕輕的,“青鴻,你很喜歡葉大夫麼?”冼青鴻說:“嗯。”“喜歡他什麼?”“喜歡他……”冼青鴻把下巴擱在膝蓋上,“對我好。”張翎羽笑起來,揉揉她的頭發。“對你好就喜歡他啊?我對你不好麼?”冼青鴻不高興了,一巴掌拍掉他的手,大聲說:“他對我最好!”張翎羽哭笑不得,趕忙投降,“好好好,他最好。那邊有水,你坐過來點。”巷子裡黑漆漆的,能聽見的隻有冼青鴻輕微的呼吸聲。張翎羽閉上眼,忽然覺得很累。昏迷的時候,冼青鴻會來看她,他是有感覺的。他感覺到,她坐在自己身邊,握住自己的手,說些不知所謂的話。兜兜轉轉,好像回到二十歲的時候,他從昏迷中醒來,冼青鴻抱著自己大哭。他手足無措,隻好輕拍她的後背,反複說:“冼青鴻,你彆哭啊。”黑暗裡傳來一聲貓叫,他從回憶裡驚醒。冼青鴻抱著膝蓋,頭一點一點,眼看就要歪倒在地上。張翎羽眼疾手快地把她拉入懷中。夜色深沉,他將她背起來,心裡忽然湧起一陣極其細微地鈍痛。走出巷口的刹那,星光月色湧到眼前,她夢囈一聲:“葉大夫,你來啦。”張翎羽一愣,頓住了腳步。那種鈍痛,終於變得綿長而劇烈。——航校食堂,冼之衡熱烈地注視著他姐。“我隻是沒胃口,又不是絕食,”冼青鴻莫名其妙,“至於來趟食堂,你高興成這樣嗎?”冼之衡“哦”了一聲,繼續扒拉著自己碗裡的飯。他往遠處看了一眼,又問:“姐,張教官不是都回來了嗎,我怎麼老見不著他啊?”“我還想問呢,回來以後除了上課都不見他人,一起吃飯都沒空,不知道抽的是什麼瘋。”話音才落,門外傳來大皮靴“誇誇”的聲音,幾個航校領導走進了食堂。冼青鴻一抹嘴,趕忙和其他學員教官起立,一陣整齊的“長官好”。霍副處長和一個教官低語了幾句,隨即發令道:“全體機場集合!快點!”不管是什麼事,挑人飯點來就是沒眼力見。冼青鴻一邊腹誹,一邊跟著人流往外跑,轉頭看見冼之衡一臉尷尬。“怎麼了?”小衡咽了口唾沫,壓低聲音道:“姐,我估計是爸來了……”冼青鴻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在半路。到了機場,冼巍的專機已經開始滑行。幾百師生列隊迎接,不多時,機艙內走出個劍眉虎目的中年軍官。冼巍坐了這麼多年辦公室,沙場上曆練出的氣場不僅沒弱,反倒像壇陳年老酒,愈發濃鬱起來。他和幾個迎接他的教官遠遠走來,大笑道:“舒坦!還是在這種地方舒坦!看見這些兵生龍活虎,我就有精神!”全體官兵整齊劃一地敬禮。他挨個臉看過去,笑得像隻慈祥的老金雕。目光掃過全排,最後落到冼之衡的臉上。冼之衡目不斜視。遠處的冼青鴻也目不斜視。冼巍點點頭,和身旁人耳語道:“一會再叫那兩個孩子來找我。”他這次來,自然不是隻為了看這一雙兒女。武漢告急,飛行員折損嚴重,他和航校內部的幾個長官開了一下午的會,才有工夫叫冼青鴻和冼之衡去辦公室。冼青鴻聯想到他爹的十九封加急催婚信,不由放慢了腳步。一推門,冼巍正對小衡噓寒問暖。冼家沒女人,冼巍又當爹又當媽,時常迷失在嚴父慈母的兩種角色扮演中。拍著小衡的肩膀好一陣感慨後,他轉過頭看見冼青鴻吊兒郎當的樣子,臉不禁又拉了下來。“站直了!你看看你,七扭八歪,我怎麼教出你這麼個閨女!”“好像大家閨秀你教得出來似的。”“你!”冼巍戳她腦門,“你說說,來航校我給你操了多少心?跟外籍教官打架,還差點把方上尉斃了,是不是都是你?”“那誰讓您把我調過來的,我在前線哪出過這些事?”“你在前線?你在前線得把天給捅個窟窿!”他踩著大皮鞋“誇誇誇”走到辦公桌前,從文件夾裡掏出張照片。看了一會照片上的人像,他努力讓表情和藹了一些。結果也隻是變成了一隻和藹的老金雕。“青鴻,過來,”他朝她招手道,“這就是我要給你介紹的孩子,看看,是不是一表人才?”冼青鴻翻著眼睛一瞥,不禁滿臉嫌棄,“金絲雀。”“什麼金絲雀,”冼巍皺起眉,“這是我相的女婿,家裡開銀行的。人家這孩子,相貌好,品行好,對你也有意……”“對我有意,他瘋了吧。”“怎麼了?我冼巍的女兒配不上他?”“不不不,爸,我的意思是,”冼青鴻拈起那張照片嗤笑一聲,“您看這人的小身板,我推他一把他就得散架,實在不適合我。”冼巍血壓易高,很快就被冼青鴻激怒,“適不適合總得相處了才知道吧!你上來就回絕,還把不把我這個爹放在眼裡!你……你……你乾什麼去!”冼青鴻摔門而去。葉延淮還沒消息,冼巍又來雪上加霜。她一臉陰沉地從辦公室殺回宿舍,走到一半,看見台階上有個男人在抽煙,直衝過去給了他一巴掌。張翎羽給她嚇了一跳,被煙嗆得直咳嗽。冼青鴻坐到他身邊,“給我一根,點好了。”張翎羽哭笑不得,給大佬把煙點好送到手上,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冼少尉,你以後彆對我動手動腳的。我這傷還沒好利索,到時候再回醫院我找誰評理去?”冼青鴻“哦”了一聲。“誰惹著你了?”“沒誰,”冼青鴻不願多說,轉移話題,“倒是你,好幾天不見,也不知道忙什麼呢?”張翎羽不回答,低頭撚滅了煙。他忽然問:“哎,青鴻,你有沒有什麼特彆想要的東西?”冼青鴻看他一眼,“我三歲小孩啊,還特彆想要的東西。”“我說真的呢,有沒有?”冼青鴻吐了口煙。她忽然想起來了,“哎,我前一陣看見一風箏,和咱們空軍徽章那老鷹一模一樣。我想買來著,一回頭找不著人了,我挺想要那個的,你上街的時候幫我留意留意。”張翎羽笑了,“風箏?行。”他看了看表,“我該上課去了,這風大,你一會兒也回去吧。”“哎,囉嗦死了,”冼青鴻朝他揮手,“快去吧快去吧。”出了拐角是個風口,張翎羽逆著風往前走,軍服被吹得獵獵作響。他的背影才消失,遠處忽然跑來個學員,對冼青鴻說:“冼教官,航校外麵有個男人找你。”“誰?”“不認識,說姓葉。”冼青鴻一愣,隨即一躍而起。她長這麼大就沒跑那麼快過,一陣風似的衝到大門前。遠處果然站了個男人,被哨兵攔在門外,身形削瘦高挑。冼青鴻腳步加快,看清對方的臉時,卻慢下來了。不是葉延淮。她上次見到這個人,是在長沙。葉延淮的大哥,葉延恪。在她的印象裡,這是個很體麵的人。即便是戰亂時期,長衫也乾乾淨淨的,說話不緊不慢,舉手投足透著穩重。可麵前這個男人,一身風塵,滿身落魄,仿佛是跋山涉水而來。看見冼青鴻,他忽然朝她跪下,狠狠磕了幾個頭。“冼姑娘!”冼青鴻趕忙去扶他,“葉大哥,你這是乾什麼?怎麼了?”他攥著冼青鴻的袖子,顫聲道:“冼姑娘……我求求你……你救救延淮吧!”“葉延淮?”冼青鴻臉色一變,“他怎麼了?他在哪兒?”“他在嘉興,他在日本人手裡,”葉延恪又要跪下,“冼姑娘,我就認識你這麼一個軍人,我求求你救救他……”“葉大哥你先站起來!”冼青鴻一陣頭疼,“我肯定救他,但是你得把話說清楚啊,到底怎麼回事?”葉延恪啞了啞嗓子,顫抖著說:“延淮……延淮他是,回去換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