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長亭送彆(1 / 1)

“秋儀姐!疼疼疼!你輕點!”“我夠輕了,”蔣秋儀趕忙拿開手,“青鴻,我真做不來這活,我去叫葉大夫進來吧。”“彆呀姐,”冼青鴻哀嚎道,“我好歹是個女的吧,傷在背上,你叫什麼葉大夫啊!”蔣秋儀打量了一下她後背上的道道鞭痕,歎了口氣,又換了根上藥的棉簽。前幾天冼青鴻在畢業典禮上一通發飆,禁閉還沒關完,處罰跟著就下來了。據說冼巍和方上尉的姐夫大吵一架,霍副處長誰也不敢得罪,湊合打了冼青鴻幾軍鞭,算給了方上尉交代。“什麼上級啊,”蔣秋儀不禁心疼道,“女人都打,還用鞭子,也不看看什麼年代了。”“行了秋儀姐,”冼青鴻倒是很明事理,“就我那天開槍,真罰起來把我斃了都不為過。要不是我爸和霍副處長偏著我,這幾鞭子哪能了事啊。”門外有人說:“你也知道,你辦的事混賬!”冼青鴻一愣,隨即大聲哀嚎,“哎呀!秋儀姐!疼疼疼!我這個傷啊,特彆怕罵,越罵好得越慢!你看是不是又流血了?!”蔣秋儀“噗嗤”一笑,推她腦門,“快閉嘴吧你,葉大夫這幾天都急死了。”葉延淮在門外背著個手走來走去,把陸祁蒙眼都晃暈了。“哎哎哎,延淮,你彆走了,”陸祁蒙捂住眼,“你剛才說到哪了?”葉延淮強行壓下怒火,“咣當”坐回陸祁蒙身邊的椅子上。一杯茶下肚,總算連回思路。“我說冼青鴻不對勁。”“就是衝動,”陸祁蒙滿不在乎地擺擺手,“講武堂上學的時候,她連教官都敢頂撞。這也就是命好,攤上個兜底的爹,不然哪能活到今天啊。”葉延淮搖搖頭。“絕對不是。當時她要槍斃那上尉的樣子,我……有點眼熟。”“眼熟?”陸祁蒙奇道,“什麼叫眼熟?”“你還記不記得我剛認識你的時候,”他話頭才起,陸祁蒙臉色就不太好看了,“那場仗援軍來得太晚,你們隊伍戰死大半。你一個戰友被送到醫院,開槍傷了一名醫生。”“他剛從前線下來,”陸祁蒙似是不太願意提這件事,“他那時候還以為自己在戰場上……”“不止他,”葉延淮打斷了他,“你們整個隊伍,包括你在內,都有將近半個月暴躁易怒,根本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要不是上麵強行繳了你們的槍,還不知道要出什麼事。”陸祁蒙神色凝固了,他好像陷入了當時的回憶。“是,你說得對……”半晌,他艱難地說,“一群男人,剛從血裡撈出來似的。彈藥沒了,有人掏出刺刀肉搏……”“我在軍隊那半年,從前線下來的人有這種症狀的不在少數。”“你是說……”“對,”葉延淮點頭道,“她那時候的表現,和你們當時很類似。”“不可能,”陸祁蒙果斷否認道,“這又不是她第一次上戰場,更慘烈的場景她見得多了。況且那都是十天以前的事了,總不至於到現在還有影響吧?”“陸祁蒙……”葉延淮歎道,“你們這些人,就是太高估自己。”他伸出手一根手指,點點自己的太陽穴。“人這裡,是很脆弱的。戰爭對人產生的影響,遠遠超出你所以為的範疇。”陸祁蒙撇撇嘴,“你就危言聳聽吧。”“誰?誰危言聳聽?”冼青鴻一邊穿衣服一邊走了出來,“葉大夫,高嶽今天下午就要走了,我去汽車站送他,你去嗎?”“他當然去了,”陸祁蒙一拍大腿,“他怕你把車站炸了。”葉延淮拿起一顆蘋果拍到陸祁蒙臉上,“你閉嘴吧。”——正值畢業季,車站不僅有講武堂和航校的人,其他學校的畢業生也不在少數。年輕的人們吵吵嚷嚷地聚在一起,互相囑咐著“要寫信、要聯係”的話。仗打得這麼凶,以後到底會怎麼樣呢?沒人知道。有人要遠渡重洋去讀書,道彆到一半,忽然跪在地上哭起來。軍人的未來或許更為殘酷。從站台離開,所赴即是前線。戰火紛飛,大江南北,這一彆,真不知什麼時候還能再見。司機開始催了,人們拎著箱子擠進悶熱的車廂。高嶽半個身子掛在車門外,朝冼青鴻和葉延淮揮手。“葉大夫,青鴻姐,我走了!”冼青鴻平日裡最煩人嘮叨,事到臨頭,最囉嗦的卻成了自己。“去部隊裡機靈點,食堂的飯得搶,彆餓著!”“哎!”“北方可冷,你彆當昆明,穿衣服注意點,小心感冒!”“好!”“抽空給我們寫信啊!部隊老轉移,你彆指著我們聯係你!還有……”“青鴻,”葉延淮把她拉住,“都說過一遍了。”高嶽撓撓頭,也笑起來,“是,青鴻姐,都說過一遍了。”司機呼喝了一聲,車站的工作人員來關門了。高嶽的臉在車門後一閃,就和其他探出頭來的人一起被車門拍回車廂。汽車啟動。車窗附近突然一陣騷動,高嶽又把臉從車窗伸出來。他高喊一聲:“青鴻姐,伸手!”冼青鴻下意識地抬手,一把抓住他從車窗裡扔出來的東西。一塊手表。“你這孩子,你自己留著……”話音未落,汽車轉彎,留下一句悠長的“送給你啦”。車站裡頓時哭聲震天。幾個學生朝遠去的同學大聲道彆,還有些人聚在一起唱起歌來。冼青鴻側耳聽去,是那首著名的《送彆》。“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濁酒儘餘歡,今宵彆夢寒……”歌聲久久不散,直到她和葉延淮去探望張翎羽時,仍然回蕩在腦海之中。據孟霄說,張翎羽的狀況時好時壞,他也很難判斷到底什麼時候會蘇醒。不過可以確定的是,絕對不會再有生命危險。葉延淮一到醫院就去和孟霄討論病情,冼青鴻坐在張翎羽床邊,沒一會兒就開始犯困。她從昆明轟炸那天起,就沒好好休息過。事多是一方麵,最要命的是總做夢,還都是噩夢。每晚要醒三四回,鐵打的身子也經受不住。果不其然,這次也沒有幸免。受了傷、丟了命的老百姓都來找她,成群結隊,滿臉木然。戰死的那兩個教官也來找她,凶神惡煞地質問她,“我們死了,你怎麼還活著,你怎麼敢活著?”她被逼得一直往後退,退到牆角,捂著頭蹲下去。忽然有人捅了捅她。她戰戰兢兢地睜開眼,看到個小孩站在她身邊,眼睛流出兩行血淚。他說:“姐姐,我的眼睛被炸瞎了,你把你的賠給我吧。”話音一落,伸手就要來剜。冼青鴻大叫一聲,拔腿就跑,被人一把拽進懷裡。哆嗦了半晌後抬起頭,發現葉延淮滿臉擔憂地看著她。她說:“葉大夫,我……我……”葉延淮歎了口氣,轉頭問孟霄,“您這有沒有助眠的藥?”孟霄忙不迭點頭,“有,我去幫你拿兩盒。”拿了藥從醫院走出來,她才發現天都黑了。“你去哪?”“我?”冼青鴻驚魂未定,離路燈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遠遠的,“我今天不用回航校,去秋儀姐家吧。”葉延淮忽然看向她。他說:“冼青鴻,你聽我的,你今天去我家。”不顧冼青鴻滿臉錯愕,他牽起她的手,把她朝自己家的方向帶去。高嶽這屆學生畢業,小衡直接進了高級訓練班。航校給他安排了宿舍,他東西收拾完便搬了過去。徒留外屋一件光禿禿的床板,看了叫人心生淒涼。冼青鴻很自覺,收拾了條被子就往小衡的床板走,被葉延淮一隻手拎進門。他把床鋪鋪開,指揮冼青鴻,“你在這兒睡。”葉延淮的床又軟又好聞,能不睡那張禿床板,冼青鴻自然很樂意。她把被子掀開鑽進去,大腦放空了一會才反應過來,“葉大夫,那你睡哪兒?”葉延淮把藥和水放到她床邊,坐回書桌前。“我今天晚上要看個東西,不睡了。”“你這個人,”冼青鴻控訴道,“每天不讓我抽煙,不讓我熬夜,不讓我著涼,自己竟然做通宵這種大逆不道的事。真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想了想覺得不對,又修正道:“隻許百姓放火,不許空軍點燈。”葉延淮是真的有東西要看,懶得和她一般計較。冼青鴻又囉嗦了一陣,躺回枕頭,腦袋一歪,秒睡。但事實證明,做噩夢這件事,不是換一個地方睡覺就能解決的。這次是在航校的機場上,四麵八方空曠無比,目之所及皆為沉沉霧氣。冼青鴻站在機場中央,看到遠處有許許多多的影子,一搖一晃地朝她走過來。她想跑,但人影包成了一個圈,叫她無處可去。她想叫,但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喉嚨裡像塞了一團棉花,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倉皇皇失措間,有個人拉住了她的手。她身子一輕,發現自己變成一隻鴻雁,被人牽引著衝破霧靄。雲霄之上有萬丈金光,她在天地間自由自在地飛著,卻找不到那隻手了。夢外,冼青鴻夢囈一聲,一把抓住葉延淮抽離的手。他一愣,隨即伸長手臂把正在看的那本書拾過來。一手任冼青鴻握著,一手執筆,在書上勾勾畫畫。是本英文書,他前幾天和孟霄借來的。他正在看的那章主講戰後心理學,淩亂的批注旁邊,孟霄寫了一行漢字。葉延淮凝神看去,不禁一愣。“與魔鬼戰鬥的人,應當小心自己不要成為魔鬼。當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著你。——尼采。”冼青鴻平常在軍隊起床號聽慣了,大早上隱隱約約覺得耳邊有號聲。好不容易睜開眼,看見葉延淮才反應過來——哦,是幻聽。葉延淮果真一夜沒睡,看書看得眉頭都皺起來,竟還能空出一隻手和她十指相扣。冼青鴻窩在溫暖的被子裡,是真的不想起。可惜她休假隻有一天,天亮之前就得趕回航校。於是哼哼唧唧地爬起來,到外麵舀了盆水刷牙洗臉。軍服穿妥,看見葉延淮也出來了。“青鴻,我和你一起去。”“啊?”冼青鴻詫異道,“你去航校乾嗎?”“有點事,想和你們霍副處長提一句。”“什麼事?”“關於……”關於了半天,卻不想說是她狀態出問題,隻好改口道,“關於張翎羽的病情。”天邊剛冒了個白尖,昆明城尚還籠罩在黑暗之中。冼青鴻今天沒開摩托,和葉延淮慢慢往巫家壩溜躂,眼看著整座城市慢慢蘇醒過來。賣早點的推著小車,盛豆漿的蓋子一打開,熱氣陡然蒸騰。講武堂巍峨聳立,翠湖小橋流水,護國橋人來人往,金馬坊雕梁畫棟。盛夏時節,昆明城桂花盛開,香氣溢了滿城。冼青鴻仰起頭,大口呼吸著清晨帶著花香的空氣。“葉大夫,這哪像在打仗啊。”“總得過日子吧。”南城門一出,地勢就荒涼了。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在田埂上,腳程都快,沒一會兒就了航校後門。沒人大早上出城,航校裡也安安靜靜的,天地間仿佛就他們兩個人。冼青鴻想和葉延淮說話,餘光一閃,竟瞥到個人影。那人影和她對上一眼,拔腿便跑。冼青鴻心中警鈴大作,電光火石間抽出槍,抬手就扣下扳機。“站住!”編者注:各位讀者朋友們,《亂世驚鴻》從今天起調整為全文免費,每日18:00免費更新一章。為了感謝大家一直以來的支持,尤其是付費購買過的讀者朋友們,北風大大決定為大家送出讀者福利,今天為大家加更一章,第20章將在今天18:01分放出,請大家繼續支持《亂世驚鴻》和北風三百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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