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冼青鴻 你彆哭啊(1 / 1)

航校的學長說,空軍戰死的時候,一秒鐘有一輩子那麼長。在那場張翎羽生命中最為漫長的降落中,他想起了很多事。他想起十六歲那年東北淪陷,身為東北空軍的哥哥收到“不抵抗”的命令後,帶他和家人逃往北平。想起哥哥投奔廣東空軍前將他送進雲南航校,叮囑他,“等你畢業,咱們一起打回東北。”想起哥哥死在自己人手裡,廣東軍閥仍然忙著內戰。他和其他空軍戰士揭竿起義,帶著百餘架飛機投歸中央軍。他是真的不明白啊,為什麼戰火都燒到了家門口,這些人還不緊不慢地在談判、交易、斟酌。他不明白為什麼東北打都不打就能拱手讓人,為什麼手握兵權者不槍口朝外,屠刀對準的卻是自己人。一輩子活到最後,他記憶裡唯一亮著的竟然是一雙眼睛。月亮特彆大,映在她眼睛裡。她哭得好難過啊,這輩子頭一次有人為他哭成這個樣子。曲折的山路,賣力拉車的老黃牛,臉上沾滿泥濘的女孩。這是在蒙自吧?他畢業前夕墜機那次,她把他送出山,送到醫院,守了他整整一夜。他鬆開操縱杆,想去擦她的眼淚。他又著急又心疼,啞著嗓子說:“冼青鴻,你彆哭啊。”“轟隆”一聲,張翎羽眼前一片漆黑。伊16在張翎羽的墜機處盤旋幾圈,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一塊平坦的降落地。冼青鴻急得眼眶發紅,一咬牙,先把戰鬥機掰回航校的方向。方才除了她憑伊16贏回一籌,航校其餘的戰鬥機均是慘敗。從呈貢回巫家壩的路上,眼見皆是焦土,大好河山,滿目瘡痍。炸得最狠的莫過軍事設施。講武堂附近濃煙滾滾,翠湖附近的東陸大學、西南聯大亦受到波及。航校的地麵被炸出一個又一個大坑,後勤官兵匆匆忙忙地滅火,還要提防著敵機再度來襲。機場指揮台和她比出指揮手勢,冼青鴻趕忙降落。飛機才停穩她就跳出機艙,瘋了一般跑到霍副處長麵前。“呈貢觀音廟!”她指著東南方向大喊,“張翎羽重傷迫降!”霍副處長正指揮滅火,聞言趕忙朝醫療隊怒道:“愣著乾什麼!帶人過去找!”冼青鴻:“跟我走,我帶路!”“你回來!”霍副處長一把將她拽住,“市裡麵亂套了,講武堂剛才來電話,你帶航校學員過去幫忙!”“那張翎羽……”“冼少尉!這是命令!”冼青鴻一怔,收斂神色,朝他敬了個禮。“是。”隨即轉身,招呼高嶽一乾人等,“所有航校學員,集合!”把最後一批傷員送進醫院的時候,天已經半黑了。郊外的防空洞數以千計,並非所有人都有遇見大夫的好運氣。許多人被流彈擊中,沒有得到有效救治,送到醫院時已經咽氣。走廊內哭聲四起,冼青鴻聽得心裡難受,無力地靠在牆上發愣。身前乍起一道嚎啕,一個女人抱著孩子衝到冼青鴻麵前,反手就將輸液的玻璃瓶砸到她臉上。“混蛋!”她大罵道,“你們不是飛將軍嗎?!日本人說來就來,要你們有什麼用?!平常摩托開得震天響,為什麼在天上就抖不起威風?!”冼青鴻被砸得眼前一紅,愣了半晌才反應出是血糊住了眼睛。她一言不發地去擦,手背碰著玻璃碎片,一陣刺痛。“你說話啊!”那女人伸出一隻手晃她的肩膀,“你看看我孩子,你看看我孩子的眼睛!他才三歲,就被炸瞎了眼睛,你讓他以後怎麼辦?!”冼青鴻低聲說:“對不起。”“誰聽你的對不起!”對方仿佛已經喪失了理智,“你還我丈夫!還我孩子的眼睛!都還給我……”冼青鴻閉上眼,臉上流下去的也不知是血還是淚。她覺得很疲憊,想找個地方躺下,可是根本沒有地方靠。有道陰影擋到她身前。那女人可憐,一日間死了丈夫,又盲了孩子。她不是對著空軍發火,也不是對著冼青鴻發火,她隻是要一個發泄的渠道,要一個可怨的人,不然她或許根本撐不過今晚。她對著那個擋到冼青鴻身前的男人又罵了幾句,打了幾下,便哭著離開了。冼青鴻被人牽著走到一處角落裡,閉著眼一言不發。葉延淮把她臉上的玻璃碎片和血都清理乾淨,輕聲說:“累了就歇一會兒吧。”她遲遲不睜眼,葉延淮有些慌。“冼青鴻?”她睫毛輕顫,再睜開眼的時候,葉延淮後背忽然一涼。他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方才那一瞬,冼青鴻眼裡有一道淩厲的血光閃過。然而一切轉瞬即逝。她的眼睛再次眯起來,眼神隻剩下疲憊。“傷員太多,你彆管我了。”葉延淮把她手摁下去。“你也是傷員。”冼青鴻長歎一聲,抬眼看向他。她脖子上的繃帶取下來了,昨天那道槍傷結痂,邊緣透出一道隱約的紅。左耳耳廓險些被子彈打穿,血凝成黑色。額上被輸液瓶砸出來的傷口還在滲血,眼角都是碎片的劃痕。她說:“你看吧,我就說,我每次碰見你,都是受了傷。”說完,她把鞋跟踩到座椅前沿,整個人縮起來。“葉大夫,”她說,“這叫什麼事啊?沒正經交上火,飛機都給打沒了。一共也沒幾架能上天的,現在可好,一堆破銅爛鐵,以後隻能上理論課了。”又有人哭起來,冼青鴻被震得眼睛一閉。她揉揉太陽穴,嗓子都啞了,“你攔人家乾什麼,你讓她打我一頓,我心裡還好受點兒。這麼多飛行員都是擺設,連個像樣的空戰都打不起來,叫老百姓挨打……”她掏出煙來點起,狠狠吸了一口。葉延淮這次沒攔她。醫院門外忽然傳來一片嘈雜,冼青鴻瞬間警醒起來。這種“誇誇”的腳步聲,明顯出自空軍的皮靴。醫護人員被驚動,幾個房間都有人出來看。門框被人摔得一陣巨響,霍副處長赤紅著眼睛闖進來。“醫生呢!”他大吼,“做手術!救人!”冼青鴻一愣,站起來大步往過跑。幾個相熟的飛行員抬著擔架進走廊,擔架上的人渾身都是血。冼青鴻跪到他身邊,顫著聲音喊:“張翎羽!張翎羽!”動靜太大,終於有人出來了。對方戴著眼鏡,對上這一群凶神惡煞的軍人卻不卑不亢,“對不起,現在手術室都滿了,你們得等一下。”“滾!”霍副處長暴怒,“我說現在治!這是航校最優秀的教官!我要他現在就接受手術!”“看病也講先來後到!”對方臉上浮起一絲怒氣,“空軍的兵是命,彆人的命也是命!手術室滿了,醫生也都在忙,你們彆在這撒野!”“我去你媽的先來後到!”冼青鴻倒抽冷氣,“霍副處長!”霍副處長竟直接將槍口抵上了那位醫生的額頭。他用另一隻手指著張翎羽,聲嘶力竭地喊道:“馬上安排手術,張教官活不下來,我槍斃主治醫生!”“我們做不來這樣的手術!”那人直麵黑洞洞的槍口,臉上竟一絲畏懼都沒有,“你們的槍是打敵人的,不是對準老百姓的!”千鈞一發之際,一道聲音從角落傳來。“我來吧。”這聲音來得蹊蹺,所有人的目光都轉了過去。有人輕聲說:“這是防空洞裡救了我的大夫……”葉延淮走到霍副處長麵前,將他的槍口輕輕撥開。“我來。”他看了一眼方才那與霍副處長針鋒相對的男人。“這位先生,麻煩在走廊儘頭拉一道簾子,架一張床,再給我一套做手術的工具。”繼而壓低聲音。“這位長官,是真的會拆了您的醫院。”對方推了下眼鏡框,滿是怒意地瞥了一眼,仍是吩咐幾個護士去做準備。霍副處長終於收起怒火,對身後幾個空軍擺手道:“幫著準備,把張教官送進去。”人多好辦事,不過幾分鐘,走廊儘頭果真搭起一間臨時手術室。葉延淮檢查了一遍醫院的工具,忽然轉身看了冼青鴻一眼。她臉色慘白,眼睛漆黑得看不見底。看見葉延淮轉身,她下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他說:“冼青鴻,沒事。”然後和護士低語了幾句,撩起簾子,消失在走廊儘頭。冼青鴻失力一般坐回牆邊的椅子。布簾子,幾乎沒有隔音。簾子那頭是冰冷的器械聲,這頭是一眾空軍粗重的呼吸聲。冼青鴻悶得喘不過氣,把剛才那隻抽到一半的煙又摸出來,側著身子走出醫院大門。大門外有處花園,她找了個角落蹲著抽煙。剛吸進去一口,大皮靴“誇誇”的腳步聲又傳過來。她回頭一看,隻見霍副處長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大概是太累了,也見了太多血,她整個腦子都是木的。看見長官過來不起立也不問好,叼著煙和他對視。霍副處長說:“還得我教你怎麼敬禮?”冼青鴻疲憊地把煙吐了他一身,“我真站不起來了,您處分我吧。”霍副處長一腳踢過去,冼青鴻不情不願地立正站直。他說:“關於張翎羽,我有點事得告訴你。”——霍副處長把張翎羽從那座荒山野嶺的破機場撿出來的時候,是1937年的隆冬。西北的冬天冷得驚人,機場上蓋了一層厚厚的積雪。張翎羽像個山大王似的窩在狼皮毯子裡,不停地把玩著手裡的火柴盒。霍副處長指著他罵:“你看你這個德行,你頹廢給誰看?”張翎羽樂了,“我給誰看?誰看我?要不是您特意過來,我們全隊人都倆月沒見外人了。”霍副處長盯了他一會,又說:“你不想笑,不用笑。”張翎羽臉色僵了一下,笑得更誇張了,“得笑啊霍副處長,這地方條件太艱苦了,我輩隻能苦中作樂。”“去年年底那事……是航校對你們不起。”張翎羽“哦”了一聲,神色沒什麼波瀾,隻是笑容淡了點兒,“這話您和我那些戰死的兄弟們說去吧。”“可你們也確實讓中央軍損失了二十幾架飛機……”“那還不是你們指揮失誤!”張翎羽臉色陡變,“你們損失的是飛機,我兄弟丟的是命!二十幾條命沒了,你們連個屁都沒放!”“命是你們的,飛機是我們的。張翎羽,你分得可真清楚啊。”“明明是你們這群王八蛋先將廣東空軍視為異己!”茶杯爆裂,霍副處長身前綻開一攤水漬。他不動聲色地後撤一步,反問道:“張翎羽,你有什麼不滿?今天大可以說出來。”張翎羽看了他半晌,冷笑道:“那我可得給自己倒杯茶,講他個徹夜通宵。”1936年,廣東軍閥欲進兵湖南,與中央軍陳兵湘廣邊境,內戰一觸即發。七月,廣東空軍就各中隊連同航校教練機共108架飛往南昌,史稱“廣東空軍北上事件”。門外大雪茫茫,張翎羽一字一頓,“霍副處長,我們去中央軍,是因為國家已到危急存亡之秋,和軍閥打內戰則壯誌難酬。可你們招歸我們,目的卻是削弱廣東軍閥勢力,有沒有這麼回事?”霍副處長移開了目光,“上麵的考量,哪輪得到我這種小人物說三道四。”“廣東空軍改編中央空軍第五大隊,結果一半的飛行員被清退,其中不乏戰功赫赫之人。餘下的被航校內部視作異己,多番打壓,極儘侮辱之能事。有沒有這麼回事?”霍副處長呷了口茶。“有。”“你倒是承認得痛快,”張翎羽愈說火氣愈旺,“軍費發放不及時,戰鬥機和武器都是彆人挑剩下的。我們在天上流血賣命,回到地上還得看人眼色,到底是誰分了個清楚?!”爐火“劈啪”一聲,濺出幾絲火星。後麵的事,不用張翎羽說,霍副處長也是知道的。去年年底,張翎羽所駐機場遭受意外襲擊。戰鬥機本就落後,他們拿的還是一批殘次品。戰事突發,上級指示錯誤,飛機儘數損毀,隊員傷亡慘重。若是放到彆的部隊,這種事故是要追查到底的。可正因為他們這支中隊是由原廣東空軍組成,最後竟鬨個不了了之。有人怕他們鬨事,即刻下令將餘下官兵調到甘肅一處廢棄的機場,美其名曰“戰備”。然後,他們這支殘部,就在這座連個飛機螺絲都沒有的機場裡待了整整兩個月,生死無人問。張翎羽終於想明白了。他們的命在彆人眼裡隻是交易,他們的熱血在彆人眼裡隻是雞血。他什麼都不信了,什麼都不求了。他就是遺憾,遺憾自己連像樣的空戰都沒打過,遺憾自己可能再也碰不了飛機了。霍副處長聽他說完,吹了吹浮在水麵的茶葉。“嗯,”他從鼻子裡哼出一聲,“你這怨氣夠大的。”要不是他軍銜高,張翎羽真能一腳踹上去。茶葉吹開了,他又說:“你就想開飛機是吧?”“開飛機?”張翎羽冷哼一聲,“我現在唯一能開的就是鎖。”“要是隻想開飛機,倒也不是什麼難事,”霍副處長呷了一口茶,“航校有個教官的缺,我把你填進去,沒人會說什麼。”張翎羽不置可否。霍副處長左右看了看,走到他身邊,低聲說:“我當年也是東北空軍。你哥,救過我的命。”他把一封信塞進張翎羽手裡,“想清楚了去找我,你哥是個英雄,我不想看到你這副熊樣。東北,我也想回去。”說完,他悄無聲息地走進門外紛飛的大雪中。……“還有上次在舞廳,你也誤會他了。水雲間有舞女被漢奸買通,想要打探空軍情報。我叫張翎羽故意暴露身份,把她們的背景摸了個一清二楚。昨天晚上你一走,情報處就去抓人了。“冼少尉,張翎羽對空軍失望是真,可是他從來沒有真的墮落過。這人心裡有火,除非死,否則熄不滅。”煙灰燙手,冼青鴻哆嗦了一下,把煙頭甩到地上。除非死……她望向醫院走廊的大門。葉延淮,你……可彆讓火滅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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