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太晚,離了繁華之處,街上已是一個人都沒有。冼青鴻說:“葉大夫,你放我下來吧,我能走。”葉延淮遲疑片刻,將冼青鴻輕輕放到地上。她方才的傷本就不重,包紮後便止住了血。要說站不穩,更多是因為張翎羽,還有那雙不合腳的鞋。她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麵,葉延淮無聲地跟在她身後。跟了一會兒,他又忍不住問:“你去哪兒?”冼青鴻也不知道去哪兒,站定想了想,猶豫著回答:“回航校?”“怎麼回?”一句話把她問住了。沒車沒馬,黑燈瞎火,走回去實在不現實。她低下頭,用鞋尖去碾地上一片葉子。碾了一會兒,她小聲說:“那我去找秋儀姐。”葉延淮總覺得今天的冼青鴻和往常不太一樣,卻又莫名熟悉。他抬頭看看月亮,忽然想起來了——他救她那晚,她也是這樣,像隻受了委屈的貓。葉延淮說:“好,我送你過去。”她的高跟鞋踩在凹凸不平的路麵上,“哢噠”之聲不絕於耳。葉延淮知道她走不快,步子放得極慢,一直跟在她身後半米的位置。冼青鴻忽然笑了笑。她說:“你看,葉大夫。我碰見你的時候,不是快死了,就是喝多了,要麼就是受了傷。”笑聲冷淡,倒帶了幾分自嘲的意味。葉延淮望她一眼,很無奈地回答:“你確實不會照顧自己。”再往前走,蔣秋儀家到了。兩人之前還怕時間太晚,看她窗口亮著燈,都是鬆了一口氣。冼青鴻敲了會兒門,隻聽“吱呀”一聲,屋子裡的光投了出來。萬萬沒想到,屋子裡還有一個陸祁蒙。蔣秋儀倒也沒覺得尷尬,借著光打量了一遍冼青鴻,被她脖子上染血的繃帶驚得叫出聲來。“這怎麼回事?”冼青鴻趕忙握住她的手,“沒事沒事,一點兒皮外傷,止住血就好了。秋儀姐,我今晚回不去航校,你這……方便嗎?”問“方便嗎”時,她的目光落到陸祁蒙身上。陸祁蒙反倒被她看害臊了,“方便!有什麼不方便的?我又不在這兒住。延淮,我正好要走,一起嗎?”葉延淮點點頭,囑咐了冼青鴻幾句,便和陸祁蒙一起消失在夜色之中。兩人低聲絮語一番,陸祁蒙聲調忽然拔高,“你說張翎羽?青鴻那傷是張翎羽弄的?不可能!”“我隻說與他有關,”葉延淮眼神微動,“張翎羽,是個什麼人?”“他啊?青鴻在航校的老同學。不誇張地說,這兩個人,是過命的交情。”大約是看到葉延淮的表情,陸祁蒙又加了一句,“是,我知道,他現在這副模樣,青鴻肯定看不上。不過他以前可不是這樣的。說起來……延淮,你和張翎羽,其實是一種人。”“一種人?”葉延淮的腳步停下了。陸祁蒙的神色,忽然變得意味深長。他看著葉延淮,一字一頓地說:“是,一種人。你們兩個,都是被毀過一次的人。”——冼青鴻好像陷進一場冗長的夢境。有時身在幾千米高空,機翼之下,櫻花燃遍群山。有時回了戰場,槍聲如雨,子彈貼著耳邊飛過。夢中人影紛雜,來來往往,隻有張翎羽眉目清晰。他說:“大好河山,怎能拱手讓與他人?”他說:“青鴻,我是個廢人。”他說:“真論軍銜,我還高你半頭。”舞廳灑了一地的酒忽然變成血,他在血裡抬起頭,眼底一片死寂,仿若一具行屍走肉。冼青鴻驀然睜開眼。半縷天光從窗外透進來,屋子裡的家具都看不清晰。一團黑暗中,遠處似乎傳來一片嘈雜。冼青鴻凝神聽去,隻覺哄亂之中夾了個尖銳的調子,一長一短,狀似汽笛。她慢慢坐直身子,蔣秋儀那邊也有動靜了。“噗”的一聲,她將油燈點亮。嘈雜終於近了,尖鳴也變得清晰。黯淡的燈光裡,蔣秋儀半夢半醒地問道:“什麼聲音?”冼青鴻眼神驟然一凜,隨即翻身站直!“秋儀姐!”好在她放了套備用軍裝在這裡,抓起就往身上披,“快收拾東西,這是空襲警報!”開戰以來,日軍轟炸不斷,尤以武漢、長沙最為慘烈。但無論如何,西南各省離前線尚有距離,戰鬥機開過來也是強弩之末。昆明作為大後方,更是亂世中的一片淨土,到現在還沒有經曆過大規模的轟炸。炮火從北向南,從東向西,將航校和西南聯大全都驅趕到這裡。人們還以為能在這彩雲之南緩一口氣,誰都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空襲警報是去年防空司令部設置的,為保萬無一失還舉行了兩次防空演習。可大約是因為敵軍從未來過,站崗有所疏忽,警報一起就是代表“敵機已接近市區”的急哨。蔣秋儀被這突如其來的警報聲搞得暈頭轉向,趕忙抓了幾樣值錢東西放進包裹。不過片刻,門外又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馬聲長嘶,蹄聲停在門外。砸門聲隨即響起,竟比警報還要急上三分。大約是實在等不及了,對方竟一腳將門踢開。門栓儘斷,陸祁蒙裹著一身晨霧闖進門。“青鴻!”他大吼一聲,“騎馬回航校!”冼青鴻應聲上馬,抬手就是一鞭。陸祁蒙目光轉向蔣秋儀,語氣愈發焦躁,“彆收拾了,我帶你去防空洞。”出大西門,沿古驛道,遠處是滇西。跑警報的人從四麵八方湧來,都是被噩夢般的哨音驚醒。陸祁蒙和蔣秋儀被卷入人流,正巧遇上從遠處趕來的葉延淮。“躲進防空洞,彆亂跑,”他一把將蔣秋儀推到葉延淮身邊,“我回講武堂,等我去找你!”人潮洶湧之中,一個空軍,一個陸軍,都朝著與人流相逆的方向趕去。冼青鴻一路急催,把馬打得口吐白沫,片刻就趕回航校大門。機場裡亂作一團,幾個從前線退下來的空軍教官全部進入戰鬥狀態,有四架戰鬥機已經開始滑行。霍副處長衝著人咆哮,“還有三架在維修?一共十二架,還有三架上不了天?你們後勤乾什麼吃的?!”後勤冷汗都出來了,頂著上級的怒火如實做答:“能上天的不是九架,隻有八架……還有一架伊16,剛剛維修完畢,但是沒人會開……”霍副處長隻覺得怒火“蹭”一下竄到天靈蓋,整個人都要燒著了。警報催得他頭皮發麻,正待發作時,身後傳來道女聲:“伊16我會開。”轉過身,冼青鴻神色冷冽如刀。她轉向後勤詢問道:“跳傘包,飛行服,伊16上都裝備了嗎?”後勤忙不迭答道:“裝備了!”她鬆了口氣,看霍副處長衝她點了點頭,即刻跑向停在機場左側的伊16。驅逐機大多需兩架編隊以互相掩護,她瞥到旁邊站了個穿著厚重飛行服的空軍,趕忙朝他拍手道:“這個學員,你做我僚機!”對方身子一僵,緩緩回過頭。防風鏡勒在額頭上,飛行帽將他臉遮住一半,但冼青鴻仍然認了出來——這是張翎羽。不過一晚不見,他竟長出些青色的胡茬,眼窩亦深深凹陷。但冼青鴻分明發現,當他的目光略過機身時,眼底生出些許生氣。那是她在航校念書時,就熟悉的那種傲氣。冼青鴻眼眶忽然一熱,朝他高聲道:“張翎羽!”對方應聲抬頭。她攀上伊16的機翼,耳邊是戰鬥機起飛的轟鳴,周遭長風席卷而來。她的聲音刺破一切嘈雜,燎原之火一般燒到張翎羽耳畔,“殺他個,片甲不留。”張翎羽愣了片刻,嘴角微揚,臉上亦綻開一抹殺氣四溢的笑。再抬起眼的時候,他整個人便如活過來一般,神色竟生動得與方才不似同一個人。長風嗚咽,戰機咆哮。張翎羽和冼青鴻一前一後,即刻竄入高空。——防空洞裡一片哀嚎。葉延淮用袖子擦了把汗,對麵前的男人說:“忍著點兒。”“忍不住啊,大夫!”對方額頭上豆大的汗珠絕不是裝出來的,“疼!疼啊!”這人大約是跑晚了,腿上三個彈片的鑽孔,血肉將衣服牢牢黏住,連清理都難做。葉延淮的藥箱昨晚寄存到濟世堂,手裡一件趁手工具都沒有,遇上稍微複雜點的傷口就無從下手。身旁忽然有人說:“葉大夫,用我的。”葉延淮回過頭,不禁一怔。那個遞過剪刀和消毒酒精的人,正是之前和他在濟世堂前大吵的診所醫生。他似是不計前嫌一般,把自己的藥箱推到兩人中間,“葉大夫,藥箱在這兒,你用得上就拿。洞那邊也有傷員,我去看看。”警報雖晚,但大部分人也都在轟炸開始前跑了出來。真正受傷的人不多,兩個醫生忙碌了一會兒,傷員便都得到了基本的安置。“葉大夫?”那醫生來找他,“歇口氣吧,聞了一早上血腥味兒,我都快吐了。”葉延淮卻搖頭道:“我去彆的防空洞看看。”“哎,哎,葉大夫!”對方看他要走,趕忙喊了起來。葉延淮不明所以地回過頭,看到他誠懇地搓手,“葉大夫,我……我最近聽了你的一些事,我之前那樣,太沒有禮貌了……”“嘖嘖嘖,”身後傳來個女聲,“這樣才對嘛,不愧是西方醫學之父,現代文明基石。”這話是冼青鴻上次用來諷刺他的,如今彆人再用來誇他,登時把這醫生鬨了個大紅臉。蔣秋儀從他身後冒出來,推著葉延淮往前走。“走吧葉大夫,是該去彆的地方看看。”醫生悻悻轉身,“現在的女人,怎麼個個都伶牙俐齒……”葉延淮他們所在的防空洞建在一條山溝裡,溝內兩壁自然形成大小凹陷無數,是個天然的屏障。他和蔣秋儀沿著山溝前行,轉過彎的時候,卻聽到一聲暴喝:“放我回去!”一條渾身是血的人影登時被踹了出來。蔣秋儀愣了片刻,失聲喊道:“祁蒙!”陸祁蒙似是看不見蔣秋儀一般,反手便將她推到一邊。他搖晃著站起身,怒視站在他麵前的另一名陸軍長官。“你不讓帶人回,我自己回,你他媽憑什麼攔我?”“你回去乾什麼?”對方亦是咄咄逼人,“轟炸已經開始了,城裡的爆炸你聽不見嗎?你現在回去,是回去送死!”“那沒跑出來的那些人怎麼辦?!”陸祁蒙聲嘶力竭,“那些跑不動的,受了傷的,老弱婦孺,他們怎麼辦?!”“你能把整個昆明城搬進防空洞嗎?!”那人也穿著講武堂的軍服,滿臉是血,凶神惡煞如同地獄修羅,“就你偉大嗎?就你有本事?陸祁蒙,你他媽給我坐回去!我不想仗還沒打到昆明,我手底下的人先死一半!”陸祁蒙還想發火,被蔣秋儀從身後拉了一把。她說:“祁蒙,彆說了。”他硬生生把火氣咽回肚子裡,忍了半晌,手指向天空,“人家都打到家門口了,這麼大個講武堂,叫昆明城百姓任人宰割,我咽不下這口氣。”“我就咽得下麼?”那人一字一頓地反問,“可咱們是陸軍,祁蒙。地上的仗,已經打完了。剩下的,得交給天上的兄弟來辦。”防空洞外,傳來一聲刺耳的呼嘯。——過了很多年以後,張翎羽仍然記得,昆明那天的天氣很不好。天上壓了一層厚厚的雲,氣溫很低,空氣中有一股腥鹹的味道。他們當年上學的時候,教官教過一個飛行原則——升空越高,優勢越大。而對於張翎羽所駕駛的老式道格拉斯戰鬥機來說,因為每次爬高都需要盤旋上升,如果不能在俯衝時命中,一旦機尾被咬住,就隻有等死的份兒。因此在戰鬥的前半段,冼青鴻一直在為他爭取時間。空軍主力都在前線,敵機顯然沒想到在這邊陲之地還有一架伊16以逸待勞。冼青鴻左衝右突,把敵方陣型衝撞得七零八落,自己卻毫發無傷。西北方槍聲爆起,幾場不同的戰鬥在昆明城上空拉開帷幕。航校其他的戰鬥機顯然沒有伊16的速度優勢,轉瞬就被擊落墜毀。冼青鴻一咬牙,拉起操縱杆,翻身便咬住三架敵機中最慢的轟炸機機尾。餘下兩架立即升高,火網登時包圍伊16。冼青鴻翅膀一扭,避開子彈,對準前麵的轟炸機就一通開火!敵機翅膀中彈,拖著一股黑煙迅速逃離戰場。伊16側向翻滾避開,與餘下兩架敵機擦肩而過。冼青鴻忽然心裡一沉。耳後傳來子彈的呼嘯,她下意識地一側頭,耳邊登時一片灼熱。尖嘯聲讓她左耳短暫失聰,再轉過身的時候,兩架飛機已經在她上空結出一道火網!雲層中忽然衝出一道雙翼戰鬥機的身影!張翎羽高空殺出,衝著兩架飛機一通掃射。較低那架不敢戀戰,急忙閃身避開。較高那架卻瞬間拔高,轉眼竄到張翎羽身後!向下那架戰鬥機的飛行員明顯在無線電中大喊著什麼,冼青鴻一個掃射,將他徹底逼出支援範圍。無奈她這架伊16雖然裝有通訊設備,但張翎羽的道格拉斯卻古老到根本無法與她交流溝通,隻能獨自在上空輾轉騰挪。好在不過轉瞬間,上空傳來“轟隆”一聲,與張翎羽空戰的敵機尾部赫然一道槍洞。三架敵機傷了兩架,兩名日方飛行員在無線電裡一陣“吱哩哇啦”,急忙掉頭與結束轟炸的大部隊彙合。冼青鴻這才鬆了口氣。然而回過頭的時候,她眼眶驟然一緊!“張翎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