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少尉?”“青鴻?”“冼青鴻!”冼青鴻身子一顫,驀然抬頭。麵前是翠湖荊園的戲台。表演還沒開始,台上零星傳出幾聲鑼鼓響。坐在一旁的霍副處長壓低聲音提醒,“謬行長問你話呢。”冼青鴻這才回過神。從張翎羽走後,她就一直心不在焉,心不在焉地起床,心不在焉地聽見霍副處長叫自己,心不在焉地來翠湖荊園作陪。她也不知道謬行長問了什麼,敷衍著點點頭,“對對,是是是。”果然獲得霍副處長一記白眼。又等了一會兒,表演仍舊沒有開始的意思。更多的觀眾從荊園大門走進來了,謬行長回頭望了一眼,似乎是看見了熟人,站起身和對方打招呼。冼青鴻無精打采地回頭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然後瞬間振作了起來。和謬行長寒暄的正是那個戴眼鏡的範先生,而站在範先生一旁的那人,不是葉延淮是誰?“葉大夫,你們也是到這裡看戲?”範先生和謬行長不由地將目光轉到這邊。葉延淮還是平日那副打扮,灰色長袍,扣子扣到頂,袖口挽起一段。冼青鴻穿著及踝長裙,背著手,看向葉延淮的眼睛裡流光溢彩。他低頭看著她笑笑,輕聲回道:“是。”葉延淮那一桌定在冼青鴻側後方,剛好能看到她一個模糊的剪影。兩桌人落座後,霍副處長不由多問了一句:“那位先生是?”冼青鴻這才想起給他介紹,“我剛去航校報到的時候提過,葉大夫。”霍副處長“哦”了一聲,“聽你說還當是個江湖郎中,竟然是範先生的客人,氣度……也很不一般。”冼青鴻好奇道:“怎麼不一般?”他用手指點了點太陽穴,“你們還年輕,見得人太少。我看這個葉大夫……應當是經曆過某種‘毀滅’的人。”霍副處長平日說的都是大白話,難得用這麼造作的修辭,冼青鴻不禁追問道:“毀滅?什麼毀滅?這種人……又有什麼不同的?”台上忽然傳來一陣弦音,霍副處長的注意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過去。但在對話結束前,他仍然給冼青鴻找出了個例子。“毀滅有很多種,”他摸摸下巴,“這種人……張翎羽也算一個。”冼青鴻登時愣住了。鑼鼓聲遙遙傳來,戲子開口,底下一片叫好。冼青鴻反複琢磨著“毀滅”二字,整個人神遊天外。恍惚間,霍副處長推了她一把,“乾什麼呢?”冼青鴻這才發現她摸出根煙來。平時在航校也沒人管她,剛才恍恍惚惚的,一時忘了自己還在陪客人。冼青鴻趕忙把煙放回去,卻聽到謬行長說:“沒事,冼少尉,你去外麵透透氣吧。”她求之不得,趕忙站起身。“好,我馬上回來。”她一溜煙跑出了荊園。荊園露天,裡麵倒也不悶。隻不過冼青鴻天大地大野慣了,一到這種人多的地方就渾身不自在。好不容易找到一台石桌,她把高跟鞋甩掉,轉身便坐了上去。愣了一會兒,又把煙掏了出來。煙霧隨著思緒一同彌散開。從1935年航校畢業,到1938年昆明重逢,她和張翎羽有三年未見。三年,足夠讓一個人脫胎換骨。霍副處長說,張翎羽也是經曆過某種“毀滅”的人。縱然她不知道這種毀滅是因為什麼,但結果無疑很明顯——他整個人都被摧毀了。冼青鴻有些煩悶地去抖煙頭的灰燼。一抖,煙灰紛紛揚揚地落下去,連鞋麵也弄臟了。她“嘖”了一聲,再抬起頭的時候,眼前多了個人。葉延淮垂著眼睛看她。冼青鴻心情不好,也沒像方才似的和他打招呼。她把雙腿曲起來,腳後跟蹬住桌沿,沒拿煙的手環抱膝蓋。“葉大夫,”她慢悠悠地說,“你怎麼來了?”葉延淮拿過她手裡的煙頭,“不是戒煙麼?”冼青鴻故作震驚,“有麼?”“有。”“哦……”她厚顏無恥地裝出一副恍然的樣子,“失敗了。”煙灰燙手,葉延淮將它立到石桌上。冼青鴻看著他在夜色中的剪影,不由自主地拽住了他的袖子。她說:“葉大夫……什麼叫被毀過的人啊?”葉延淮身子一僵。夜色微涼,何況他們站的是處小樹林,夏夜也有幾分寒氣。冼青鴻縮成一團,手抱著膝蓋,喃喃道:“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啊……”“誰?”兩人間有片刻的沉默。風吹竹林,竹葉颯颯作響。冼青鴻耳朵動了動,忽然覺出幾分異常。起初她還當自己聽錯了,但絮語聲漸大,她終於辨清——竹林裡不是風聲,是人聲。“馨兒姐,”一個女人的聲音,“你話套得怎麼樣?”“零零碎碎,說的都是些沒用的,”另一道女聲,嬌媚了許多,“我看這空軍也不是傻子,想撬開他的嘴,沒那麼容易。”“我說……”先前那聲音又說,“至於嗎?就為了賺點錢,良心都不要了。咱們這行是上不得台麵,可也不至於……幫那漢奸做事吧。”“送上門的錢,憑什麼不要?”嬌媚的聲音又道,“現在世道這麼亂,隻怕什麼時候連舞女都沒得當。我不趁著年輕多撈些錢,老了喝西北風麼?”“隨你便。我先走了,你這支煙抽完也快點兒回去,彆叫人家長官等急了。”鞋跟聲漸遠,留下那舞女又深吸了一口煙。她伸開手指瞧了瞧自己新做的指甲,鞋尖撚滅煙頭,這就打算離開。腰後麵忽然頂了個東西上來,她愕然回頭,喉嚨在一瞬間被鉗製住。身後的女人長裙及踝,也是個溫婉至極的打扮。可就這麼個人,一手擎槍抵住她後腰,一手掐著她喉嚨,眼中溢滿戾氣。“馨兒姐,”她笑得叫人不寒而栗,“你套的是哪位空軍長官的話,不如也帶我去看看。”馨兒帶冼青鴻去的是水雲間。水雲間和荊園其實是一體的。隻不過水雲間是個做歌廳生意的木樓,木樓背麵搭起高台,又圈出一片院子,另起名荊園。冼青鴻怕驚擾到看戲的人,壓著馨兒繞過戲台,直朝二樓包間走去。戰時百行蕭條,唯有這風花雪月之處越發的熱鬨熙攘。越往裡走笑聲越刺耳,走廊儘頭開了間屋子,脂粉氣和酒氣濃鬱到從門縫間溢了出來。冼青鴻閉閉眼,一腳踢開房門。槍放得低,抵在馨兒腰間便無人看見。再加上冼青鴻今天沒穿軍裝,許多人還當是個新來的陪酒,全然沒把她的破門而入放到心上。屋子裡鬨哄哄一片,冼青鴻定睛一看,怒火頓起!那個躺在女人堆裡的空軍,正是張翎羽!他像是喝多了,將一隻軍靴蹬到茶幾邊沿上,襯衫扣子解開一半,身子斜倚入舞女懷中。而那女人調笑著將一隻櫻桃吊在他唇邊,他張口便銜,浪蕩得叫人難以直視。或許她早就該猜到了。頻繁出入市區,動輒一身酒水胭脂味。霍副處長和她說翠湖舞廳的事時,她還勸自己彆多想,可如今,一切都已經明明白白地擺到眼前。大約是冼青鴻的目光過分銳利,不過片刻,張翎羽便將目光從陪酒的臉上挪開,朝她所在的方向一掃。然後便定住了。嬌笑著的舞女們也察覺出異常,紛紛收回敬酒的手。張翎羽神色變了幾變,最終竟露出一絲輕佻的笑來。“都走吧,”他懶洋洋地倚到沙發靠背上,“有人好像有話對我說。”金主發話,作陪的自然作鳥獸散狀,獨留下冼、張二人和瑟瑟發抖的馨兒。冼青鴻一把將她推到張翎羽身旁,引來對方一聲嗚咽。“說說,”她麵無表情地看過去,“告訴這位長官,你是個什麼身份?”馨兒早就被冼青鴻一身的殺氣嚇怕了,跪在地上直打哆嗦,“軍爺,我錯了,我不該圖那點昧良心的錢,我不該打聽你們空軍的事。可是我……我發誓,我到現在,什麼有用的都沒聽著,我還什麼都沒告訴那漢奸……”張翎羽輕輕“哦”了一聲,他看了馨兒一眼,將她拉起來。“我當是什麼事呢,”他輕描淡寫地說,“這不什麼都沒說嗎,弄得這麼難看。來,喝口酒,壓壓驚。”馨兒膽怯地看了冼青鴻一眼,不敢伸手去接。她在風月場裡見多了人情世故,此刻也看出來了——當下這場博弈,不是她和這女人的,是張翎羽和這女人的。果然,張翎羽倒酒的手剛舉起來,冼青鴻便暴喝一聲:“張翎羽!你混賬!”“混賬?”張翎羽大笑,“你說我混賬?冼青鴻,真論軍銜,我還要高你半頭,你就這麼和我說話?”“你……”冼青鴻氣到極點,語調竟軟下來了,“你和我回航校。”“咣當”一聲,張翎羽將靴子踩上茶幾,挑釁地看向她,“回去?我花了整晚的錢,半場未過就讓我走,豈不是虧了?”冼青鴻看向他的眼神裡,幾乎是帶了些不可置信。她不信這是張翎羽。那個說著“大好河山,怎能拱手讓與他人”的張翎羽。他躺在那兒,整個人就像是泡在一壇名為“醉生夢死”的酒裡,渾身上下沒有一丁點兒過去的氣息。她太恍惚,甚至沒注意到倒在地上的馨兒動了動身子。酒瓶“嘩啦啦”倒了一片,她不管不顧地撲向茶幾,竟抓了張翎羽的配槍指向冼青鴻!一切隻在電光火石間。子彈擦著脖子左側飛過,冼青鴻隻覺頸間湧出一道熱流。她本就被張翎羽氣得失力,腳底站立不穩,子彈尖嘯逼她後仰,隨即重重摔倒在地上。舞廳的天花板一下變得很高,又一下變得很近。她閉上了眼,再睜開的時候,看到葉延淮緊皺著眉扶起她。他用手探了下她脖頸上的傷口,低聲說:“沒傷到血管,放鬆呼吸。”方才聽到那對舞女的對話後,冼青鴻便叫他去將霍副處長找來,回來時她卻沒在原地等候。霍副處長推出對方是水雲間的人,急匆匆趕上樓,門未邁進去,便聽到一聲槍響。葉延淮推門而入,看到冼青鴻倒地時,心跳幾乎漏了一拍。還好隻是擦傷,萬幸隻是擦傷。他撕了段衣服幫她把血止住,隨即便將她抱起來。馨兒一開槍,張翎羽便將對方製住了。看見葉延淮要帶冼青鴻走,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跟了兩步。繼而頓住腳步。葉延淮看向他的那種眼神,他隻在戰場上見過。仿若極寒之中降下一片猩紅,寒冰之中裡滲出鮮血,誰也不能動他懷裡的人分毫。分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夫,怎麼會有這樣的眼神呢?他被這種反差所震懾,一時間竟真的不敢再跟過去。直到那兩人的身影消失在門外,他才頹然倒回沙發。馨兒已經被他綁起來扔到一邊了,麵對仍然站在屋子裡的兩人驚恐地瞪大眼。靜了半晌,霍副處長才開口問他,“怎麼還把冼少尉弄傷了?”張翎羽閉上眼,“意外。”桌子上有沒喝完的酒,他給自己倒了一杯,仰頭一飲而儘。霍副處長看了一眼瑟縮著的舞女,用手指輕輕叩擊著茶幾麵,“叫你查的都查清楚了?”“是。”“那就收網吧。”張翎羽停頓許久,自嘲地笑了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