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家壩航校。距離從長沙回到昆明,已經過去了大半個月。霍副處長心疼那架葬送在長沙的驅逐機,連罵三天冼青鴻敗家,最後以她立下軍令狀“一個月之內修好伊16”而堪堪閉上嘴。大概是七月的正午,陽光過分刺眼,冼青鴻正站在霍副處辦公室門口。“報告!”“進。”心裡再慫,氣勢上不能輸。冼青鴻雄赳赳氣昂昂地走進房門,心裡把最近做的事都過了一遍,結果越想越沒底氣。丟了架飛機,伊16修不好,最近還和外籍教官打了一架……霍副處長才抬頭,隻見冼青鴻哭喪著臉,哀怨道:“我錯了。”他啞然失笑,“什麼跟什麼,怎麼一來就認錯?”“不……不是叫我來算賬的嗎?”“出息,”霍副處長嗤笑一聲,“不是算賬,是給你個將功補過的機會。”他指指窗外,“昆明一家銀行捐了一架飛機,到位也就這兩天的事。人家花了那麼多錢,咱們總得表示表示。我和副行長約過了,明天晚上去翠湖看戲,你作陪。”“我作陪?”冼青鴻驚詫道,“霍副處長,這種事我可做不來。您叫您夫人一起去吧,我……我就一文盲,一去這種場合就露怯……”“你哪那麼多屁話!”冼青鴻瞬間安靜。霍副處長繼續說:“人家說了,知道航校有個女飛鷹,早想見識見識。我叫我夫人給你挑了件行頭,你把自己收拾乾淨,彆出去給我丟人現眼。”冼青鴻:“挑什麼行頭啊,我這軍裝挺好的……”霍副處長徹底對她沒耐心了,“老飛機壞在長沙,新飛機也修不好,你和我談什麼條件?那盒子拿走,衣服在裡頭,明天晚上八點去翠湖找我。”冼青鴻自知理虧,懨懨去拿了盒子。正待轉身,霍副處長又說:“對了,最近情報處那邊給我下通知,說航校有學員去翠湖的那家舞廳跳舞。那裡麵魚龍混雜,有被買通的舞女和空軍套話,你幫我注意著點兒。”冼青鴻一愣,立刻警醒道:“是。”出了政訓處,天色尚早,下午又沒課。冼青鴻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抱著盒子朝自己宿舍跑去。小衡也跟著他們來昆明也有半個月了。他太久沒碰飛機,冼青鴻便打算讓他再去航校重修四個月的高級訓練。然而學員名額有限,她一是不好意思硬往航校塞人,二是還沒做好告訴冼巍的準備,便讓小衡在昆明城裡先住下。找房子的時候遇到些麻煩,葉延淮主動將自家外屋騰給了他。半個月沒回航校,她忙得昏天黑地。這盒子裡裝的是給小衡買的幾身衣服,她今天才有時間送過去。摩托車一路風馳電掣,沒一會就到了葉延淮家。甫一下車,迎麵撞上個穿長袍、戴眼鏡的先生。隻不過這先生不似彆人清俊飄逸,反而生就一張圓圓臉,腰身將衣服繃得緊。冼青鴻掃了他一眼,覺出這人有些眼熟,卻實在想不起在哪見過。她把那摞衣服抱進懷裡,大喊道:“冼之衡!給你老姐我滾出來!”屋子裡一陣叮咣亂響,冼之衡屁滾尿流地爬到門外。看到冼青鴻抱了一大把衣服,他一邊往自己懷裡接一邊狗腿道:“姐,你怎麼來了?”冼青鴻才懶得搭理他,反而轉向葉延淮:“葉大夫,剛才那人是誰呀?我怎麼看著那麼眼熟?”“範先生。”“哦……”冼青鴻恍然大悟,“就那個讓你給他治胃病的大學老師?他來你家乾什麼?”冼之衡抱著一摞衣服答道:“這人是個妻管嚴。他胃病治好了以後,家裡夫人一定要讓他來和葉大哥道謝,還要一起去翠湖看戲呢。”說著,三個人便一起走進了屋子。冼之衡把衣服一股腦堆在桌子上,也不管疊沒疊好,手伸進去一頓翻找。挑出幾件心儀的後,他忽然眼前一亮。“哎,姐,姐!”他一邊喊一邊抽出一條裙子,“這是什麼呀?”冼青鴻凝神一看,瞬間醒悟。“彆彆彆,給我,”她趕忙把那裙子拽到自己懷裡,“這是我的,不小心弄混了。”“你彆逗了姐,”小衡撇撇嘴,“你的?我從小就沒見你穿過裙子,還是這麼……這麼……”這裙子正是霍副處長的夫人給冼青鴻置辦的行頭。剪裁有旗袍的影子,但各種細節又都做了西式處理,透著股女性的柔美。冼青鴻以前的衣服性彆模糊到小衡都能穿,十八歲後又常年軍裝,衣櫃裡從沒出現過這種款式。“你當我想穿啊?”冼青鴻嫌棄地看著裙子,“有人送了航校一架飛機,霍副處長要答謝人家,硬讓我作陪。搞這麼身衣服,我都不知道怎麼辦。”冼之衡雀躍道:“姐,那你先穿一下,我想看。”“看個屁!”冼青鴻一巴掌拍上小衡後腦勺,“我看你現在膽子越來越大!”小衡抱頭哀嚎,“我真的想看嘛!我都沒看姐姐穿過裙子!我……我……”他忽然指向葉延淮,“葉大哥肯定也想看!”葉延淮驀然被點名,嘴角抽搐道:“沒有。”冼之衡轉過頭,“姐,你看他那個表情,他肯定想看!”葉延淮:“……”小衡不依不饒,冼青鴻被他吵得不勝其煩。到最後把裡屋大門一摔,大吼道:“穿!我穿!”怎麼養出這麼個東西!長裙裡麵還有一層,冼青鴻費了好大勁才穿利索。她隨手將後腰的拉鏈往上一扯,大搖大擺,推門而出。冼之衡卻不在了。葉延淮正看書,邊抬頭邊說:“小衡去外麵……”話尾驟然收住。冼青鴻還沒意識到葉延淮的異常,她手指勾了勾散在肩頭的長發,抱怨道:“這孩子,剛才嚷嚷著要看要看,一會就跑沒影了……”轉了個身,發梢從肩頭滑落。葉延淮忽然像被燙著似的收回目光。偏偏冼青鴻毫無察覺。她跑到葉延淮身前轉了個圈,裙擺乍然散開。“葉大夫,奇怪麼?”葉延淮的目光像釘死在書裡。過了好半晌,他才艱難地開口道:“冼青鴻……你……”仿佛在表達上遇到了巨大的困難,葉延淮又一次止住了話頭。他抬起頭看了冼青鴻一眼,忽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的目光落在她身側一處虛無的點上,雙臂卻從她腰側穿過,小心而克製地觸碰到她背後那個停留在肩胛骨處的拉鏈。然後一直推到鏈帶的儘頭。感受到後背兩片衣料的閉合,冼青鴻才明白她剛才隻拉上一半的拉鏈,臉上驟然騰起一片紅。她結巴著說:“葉……葉大夫……”“姐!”小衡突然挑著一桶水出現在門前。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冼青鴻一襲長裙,激動得水桶都要翻了,“姐!好看!特彆好看!”“咣當”一聲,他把水桶撂在地上,大步跨進門檻。“姐,真的好看!”他繞著冼青鴻轉了兩圈,“你不信問葉大哥!葉大哥,我姐好看麼?”冼青鴻腦海裡尚且是方才的情形,恨不得在小衡嘴上也縫個拉鏈,好叫他咽回這些不合時宜的話。可惜小衡絲毫看不到她警示的目光,直把她逼得逃進裡屋,撞上大門,手忙腳亂地換回軍裝。小衡竟然還在問:“我姐怎麼跑了?葉大哥,你怎麼不說話?”葉延淮低頭看著醫術,嘴角莫名染上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他說:“嗯,好看。”——日落西山黑了天。折騰了半個下午,冼青鴻總算回到航校。才走到機場附近,身後忽然傳來另一輛摩托車的發動聲。冼青鴻轉過頭,看見摩托車上兩條人影,後麵那個跳下車,朝教官宿舍的方向走去。車再拉近,高嶽朝她揮手。“青鴻姐!”對方“嗚”的一聲就把車開到她眼前,車輪卷起一片塵土。冼青鴻皺起眉,“你去乾嗎了?”“霍副處長讓我去送信,我剛從市區回來。”“送信?”冼青鴻不禁反問,“送信送出一身酒味兒?”高嶽慘遭質疑,立刻挺起軍姿做彙報,“報告,這酒味兒不是我的,是張教官的。剛才下車那個……就是張教官!”“張翎羽?”“是啊,”高嶽回道,“市裡碰見,我捎他回來。”“他又這個時候去市裡?還喝醉了?你從哪碰見他的?”“那不就……”高嶽抓著後腦勺回憶,“就翠湖旁邊嘛,正好看見他站一棵大槐樹底下……”話到最後,聲音漸弱。“……青鴻姐,你怎麼了?”縱是夜色深沉,他也看出冼青鴻臉色不好。可她隻是搖了搖頭,然後朝自己宿舍的方向走去。回了宿舍,冼青鴻倒了盆溫水,把臉整個埋了進去。整個人都卸下了力。溫水把臉上的機油和灰塵都滌蕩開,她在水底吐了一口氣。氣泡“咕嘟嘟”地往上冒,把思緒也攪得飄忽起來。張翎羽不對勁,絕對不對勁。從上次半夜遇到他一身酒氣就不對,到現在更是愈發荒誕。冼青鴻睜著眼睛看自己飄在水裡的頭發,忽然聽到水外一陣模糊的敲門聲。她“嘩”一聲從水裡冒出來。鬢角額頭的發絲都濕著,她一邊擦一邊往外走。拉開門,高原的妖風“嗚”一聲將她襯衣灌滿。她一愣,竟然是張翎羽。他還是那副紈絝子弟的模樣,伸手拍拍褲腰,然後抽出盒藥遞給她。冼青鴻:“什麼東西?”“嘖,還什麼東西?”張翎羽笑道,“我聽維修班的人說你有點感冒。今天下午正好去市區,幫你買了點藥。”“哦……”冼青鴻猶豫著接過,“你……你下午去市區買藥?”張翎羽隨口一答:“順路。”“順路?”冼青鴻又問,“順什麼路?”話音才落,她便覺出自己的不對了。張翎羽特意給她送藥過來,她卻揪著幾個字句不放,怎麼聽都話裡有話。張翎羽也不是傻子,笑容漸淡,語氣變得不冷不熱,“看來我這藥,還送出毛病了。”一句話,兩人之間隔閡頓生。從冼青鴻到昆明那天起,這不是兩人第一次產生隔閡。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她一狠心,反倒直截了當起來,“張翎羽,你到底怎麼了?”張翎羽臉上的笑容終於散了個乾淨。“我怎麼了?”他挑起一邊眉毛,“什麼怎麼了?”“你和以前不一樣了。”“你這話可有意思了,”張翎羽眯起眼,目光逐漸變得銳利,“說實話,我自己都忘了我以前什麼樣了,更彆說,現在有什麼不一樣。”“你以前……”冼青鴻頓了頓,忽然就有點啞巴。她仔細思索了半天,然後慢慢地、一字一頓地問:“你記不記得,念書的時候,我們駕機路過圓通山?”張翎羽眉頭微微皺起來。他記得,他當然記得。那次兩個人恰巧同乘一架飛機奔赴蒙自,張翎羽架機,冼青鴻坐在後座。他將機身拉低到一定高度後,忽然叫她,“青鴻,你往下看。”冼青鴻正打著瞌睡,聽他說話還當出了什麼意外,慌忙朝下細望。她萬萬沒想到,機身之下,會是那樣一幅場景。正值人間四月天,圓通山上櫻花大片大片綻放,壯烈猶如朝霞彌散,更似仙靈將胭脂墜入山中,然後整座山便染上一層濃烈的緋紅。發動機隨即轟然,張翎羽將機身拉起了一段高度。萬裡長空,他傲然笑道:“青鴻,看見了嗎?如此錦繡河山,怎能拱手讓與他人?”那是1935年西南的春天。往北,難民流離失所。往東,局勢一觸即發。隔海有豺狼,隔山有虎豹。錦繡河山,引人虎視眈眈。又是一年西南春。隻是窗外不再是一萬五千英尺的高空,身前的也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人。冼青鴻握緊拳,一字一句地問他,“張翎羽,你到底怎麼了?你為什麼對航校漠不關心,為什麼對戰報無動於衷?你以前總和我說外國人的飛機如何如何好,為什麼現在連看都不看伊16一眼?還有你的膝蓋……”她頓了頓,發現張翎羽神色微動。“……你的膝蓋到底受過什麼傷?你為什麼總在市裡喝得大醉?我們以前明明什麼都說的,你為什麼現在什麼都不告訴我?”張翎羽臉上那種玩世不恭的表情,終於慢慢消失了。他垂下眼,看向冼青鴻的神色忽然格外溫柔。他伸手去撥她眼前那縷濕發,用拇指擦拭著她鬢間滲出的水珠。他說:“青鴻,我是個廢人,腿廢了,心也廢了。你還和以前一樣,真好。我這種敗類,不該你來操心。藥記得吃,我得回去了。待得太久,叫人說閒話。”然後他便走了。門打開,門關上,風灌進來,吹得冼青鴻打了個哆嗦。她茫然地走到臉盆前,用手去撥弄涼透了的水。水麵起了波紋,她忽然俯下腰,將整張臉埋進水裡。是徹骨的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