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雨中入懷(1 / 1)

冼青鴻一直沒有回旅社。她最近雖然和駐湘空軍一同訓練,但一直屬於編外人員,並沒有單獨的住處。不回旅社,葉延淮實在不知她要住到哪裡。從嶽麓山一路尋到太平街,他急得幾乎要殺去空軍營地問個究竟。誰知再回到旅社時,她的房間燈亮了。暖黃燈光順著門縫淌出來,叫人心裡安穩了許多。葉延淮收斂了怒意,慢慢推開她的房門。萬萬沒想到,她竟然老老實實地坐在床上,纏……繃……帶!衣服濕透了,頭發滴滴答答往下流水。先前帶著血跡的繃帶被扔到地上,床上堆了幾卷,顯然是包紮失敗的成果。葉延淮看見了,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他走到她身邊,語氣愈發冰冷,“你是跳河去了嗎?”冼青鴻不說話。“傷還沒好就到處亂跑,你怎麼就成天和自己身體過不去?!”冼青鴻埋著頭,冷冰冰吐出一句:“和你沒關係。”他聞言一怔,自嘲道:“那我還真是多管閒事。”葉延淮轉身就走。走到門口的時候,腳步卻驀然頓住了。他在冼青鴻麵前,太容易被惹惱。可,以他本身的觀察力,這種事放到彆人身上,他起碼已經思慮了五個來回。於是他慢慢轉過身。冼青鴻左手緊緊攥著繃帶,用力到骨節泛白。頭發遮住臉,身子則完全縮進床鋪的陰影之中。葉延淮心裡忽然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他走過去,站在冼青鴻床邊,很是猶豫地喊了一聲:“冼青鴻?”她沒有應聲。他慢慢將手放上她的肩膀,極壓抑、極微小的顫抖,隔著手掌,傳向他的五臟六腑。葉延淮丟盔卸甲。他半低下身子,手指輕輕挨著冼青鴻的肩膀,語調與方才完全不同了。他說:“你哭什麼啊?”他把冼青鴻垂在眼前的幾縷頭發撥開,才發現眼淚已經沾濕了她整張臉。他手忙腳亂地去擦她的眼淚,袖子沒一會兒就濕透了。冼青鴻咬得嘴唇發白,他看不下去,輕聲說:“你哭出聲來吧。”她頓了一下。屋子裡一片寂靜。緊接著,她仰起頭,像個小女孩似的大哭起來。葉延淮一直以為,自己身為醫生,再慘烈的場景也見過了。可他沒想到,之前所經曆的一切,似乎都比不上冼青鴻這一聲痛哭來得讓他難過。他剛才為什麼要怪她呢?她和小衡大吵一架,又受著傷淋了那麼大的雨,他怎麼就不想想,她有多委屈呢?冼青鴻似是要把之前沒流出來的眼淚都哭個乾淨,半個小時後才逐漸止住聲息。她抽噎著看向葉延淮,終於吐出一個字,“疼。”葉延淮立刻問:“哪裡疼?”“腿,”她指了指傷口,“包不好,撕開好幾次。”“我幫你。”葉延淮幫她把繃帶一圈一圈纏好,最後打了個結。冼青鴻鼻尖哭得通紅,睜著一雙水亮的眼睛看向葉延淮。葉延淮怕她又哭,趕忙誇道:“有進步啊,冼少尉。疼了會說,委屈還知道哭。”誰知冼青鴻眼圈一紅,哽咽道:“不是你說可以哭的嗎……”葉延淮:“是是是!可以哭!儘情哭!”冼青鴻就真的又哭了一個小時。葉延淮一直在一邊坐著,看她嗓子頗有些哭啞的跡象,趕忙給她遞了杯水。冼青鴻“咕咚咕咚”地把水喝完了。葉延淮:“哭完了?”冼青鴻:“嗯。”他點點頭,把水杯放回床頭櫃,朝門外走去。冼青鴻無聲地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說:“小衡回來,我很高興的。”葉延淮停住腳步。她嗓子有些沙啞,“我隻是……太生氣,他怎麼能假裝自己死了,就再也沒有音信。”葉延淮轉回身,幫她將被角掖好。他說:“我知道,好好睡吧。”然後將燈吹滅,又掩上房門。他在走廊裡站了一會兒,下樓走出了旅社的大門。雨絲細密了許多。他沒打傘,慢慢往太平街的方向去。走了很久,再抬起頭的時候,是葉家在長沙的宅院。葉紹溫去世後,他和葉延恪一同為父親送葬,並在宅院之內設立靈堂。自此之後的許多天,葉延恪都會在靈堂坐到深夜。葉延淮推門朝靈堂走去,葉延恪果然在。他盤腿坐在牆邊,拿一本書,借著台上微弱的燭火逐字逐句地讀。看見葉延淮來也不驚訝,隻抓過個蒲團,朝他的方向推過去。葉延淮順勢落座。一眨眼就像是回了嘉興,兩個人都還年少。借著夜色躲到無人處,說些沒頭沒尾的話。他說:“哥,我有些事想不明白。”葉延恪抬頭看他。他說:“我最近,不知道為什麼,總想管一個人的閒事。”葉延恪問:“你欠他人情麼?”葉延淮說:“不欠,我幫過她,她也幫過我,我們應當算是扯平的。”葉延恪點點頭,又問:“那你和他相識很久麼?”葉延淮說:“不久,半年而已。”這就有趣了。葉延恪放下書,斟酌道:“是男是女?”“這有關係麼?”“當然有關係。”葉延淮看了一會兒地上的灰塵,說:“女人,是個女人。”葉延恪笑起來。他將書扔到葉延淮懷裡,砸得他正襟危坐。“我怎麼有你這樣笨的弟弟?延淮,你這是喜歡上人家了,是什麼樣的女孩子?”葉延淮似乎受到了什麼打擊,很是愣了一會兒。然後他歎了口氣。他說:“不是什麼好人。”——雨過天晴。巷子太窄,一天也就清晨那幾小時能曬到太陽。謝瓊將幾盆喜光的花往室外搬,有一盆略重,她起身時花盆險些脫手。有人幫她托了一下。她回過頭,神情略有錯愕,“您……”冼青鴻站在太陽光裡,臉色蒼白,與昨日那個氣勢洶洶的女軍官竟完全不似一人。謝瓊說:“您又要找小衡麼?他昨天回來得很晚,應當還沒起,我去幫您叫他。”冼青鴻卻說:“不是,我來找您的。”兩個女人進了花店。謝瓊將袖套摘了,和冼青鴻坐到平日寫信用的桌子旁。聽昨天那意思,這女軍官是冼之衡的姐姐。她有什麼話要跟自己說呢?冼青鴻環顧了一番四周的鮮花,神情略有感慨,“您這花,是養得好。這種太平日子,難得。”謝瓊衝她笑,“那還不是你們的功勞。沒有你們在前麵擋著,長沙早就被打下來了。”“職責所在。”冼青鴻頓了一下,從懷裡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這是什麼?”“這是我今天來的原因,”她把信推到謝瓊身前,“一些錢,麻煩您以後幫我照顧小衡。”謝瓊急忙推脫,“您這是什麼意思?”“謝小姐……”冼青鴻斟酌著用詞,“您到底知不知道,小衡是什麼身份?”“他說他是淪陷區的難民,”幾乎沒有停頓,謝瓊很快跟了下一句,“可我知道他是空軍。”冼青鴻一愣。剛睡醒、躲在拐彎處聽牆角的冼之衡也是一愣。謝瓊站起身,從牆邊拿出個木盒子,蓋上有鏤空花紋,成年累月放在花店裡,沾染著一股濃鬱的花香。她把蓋子打開,冼青鴻的神色變了。飛鷹臂章,上麵還蓋著一把槍。謝瓊慢慢說:“我收留他的第三個月,他把這臂章和槍扔進水溝裡,正好給我撞見,我這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可這孩子心思太細,想的東西也多,我想他一定是有什麼隱情。不敢問他,也不想戳穿,就把東西替他收起來了。你是他的姐姐,也是空軍,那你這次來,是帶他回去的麼?”冼青鴻把那槍拿出來掂了掂。槍管太久沒擦,幾乎生了鏽。她手指摩挲著斑駁的鏽跡,自嘲道:“怪不得他不願意走。你這樣的姐姐,可比我強多了。”她把槍放回盒子,“我不是來帶他走的。我昨天一晚上沒睡,也想明白了。他既然不喜歡打仗,就讓他留在您這兒做個花匠吧。“隻當我沒來過您這兒,也沒見過冼之衡。這錢逢年過節給他買件新衣服,店裡要是周轉不開,也能拿去用。我這個做姐姐的,對他一直不好,以後也幫不上他什麼。這點心意,您就收下吧。”花廳背麵,冼之衡靠著牆,慢慢坐到地上。姐姐對他不好麼?不是,姐姐對他特彆好,是他太不爭氣。謝瓊很少和彆人爭執什麼,冼青鴻既然是小衡的姐姐,要做什麼她應下也就是了。腳步聲漸遠,冼之衡聽見冼青鴻說:“以後碰見什麼,您給我寫信,我能幫的都會幫。我現在在昆明的巫家壩航校做飛行教官,消息送到那兒就行。等以後調回四大隊,我會寫信告訴您新地址。”謝瓊的腳步頓住了。小衡也慢慢站起身,似乎意識到了什麼。謝瓊的聲音帶了一絲顫抖,“您是四大隊的人?您……那您……認不認識許鈞?”冼青鴻本都打算走了,此刻轉過身,頗為震驚地看向謝瓊,“許鈞?”大約是從她眼裡看到了希望,謝瓊迫切道:“是,許鈞,您認識他麼?我好久沒收到他的信了,也不知道他現在好不好……”冼青鴻沉默了。謝瓊平日對什麼都淡淡的,此刻卻被這沉默弄得焦躁起來。她握著冼青鴻的手,不住地問:“他怎麼了?他受傷了嗎?很嚴重嗎?”冼青鴻慢慢把手抽出來。她從口袋裡抽出空軍統一的飛行證,慢慢翻到最後一頁,裡麵夾了些零碎的票據和紙條。她找出一張手掌大小的,遞到了謝瓊手裡。如果說字如其人的話,這寫字的人應當生得很俊朗。他在字條上寫,“之子於歸,宜室宜家。”謝瓊的目光定在這行力透紙背的字跡上,“這是……許鈞的筆跡。”冼青鴻點點頭。謝瓊心裡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她追問道:“這字條為什麼在你手裡?他人呢?他寫這些話做什麼?”冼青鴻看著她的眼睛,緩緩道:“謝小姐,這……是許隊長的遺筆。”謝瓊呼吸一滯,五臟六腑都痛起來,一股血腥味兒從喉嚨裡往上湧。她倒退兩步,語氣裡幾乎帶了幾分哀求,“不可能,冼小姐,您不要這樣哄我啊。他隻是部隊轉移得太頻繁,沒有辦法回信,怎麼就是遺筆了呢?您現在不是在航校嗎,不要道聽途說呀,你再去幫我打聽打聽,好不好?”冼青鴻覺得自己真是殘忍極了。她彆過臉,眼前仿佛又騰起那日的黃土,“不是道聽途說,是我親手……埋的他。”小衡的心在一瞬間墜進無底深淵。他從角落裡衝出來,看見謝瓊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護士謝小宛當天下午就趕到了長沙城。她看見冼青鴻,不管不顧地撲上去,對她又抓又咬,“你到底是個什麼人?昨天凶巴巴地要去花店,今天我表姐就暈倒了,你到底做什麼了?!”冼之衡把她拖開,厲聲道:“小宛,你彆發瘋!”“冼之衡!你個白眼狼!”小宛一口咬上他手腕,口齒不清道,“我姐姐好心收留你,現在你倒向著外人!空軍怎麼了,空軍就可以隨便欺負人嗎……”在座的都是束手無策,反倒是和葉延淮一同趕來的葉延恪將小宛扶起來,帶到門外慢慢解釋。葉延淮剛開了個安神的方子,叫小衡去藥房抓藥。他留謝瓊在臥室休息,出來卻沒看見冼青鴻。再往外走,看見她坐在屋簷底下,閉著眼睛抽煙。她大約是聽見了動靜,知道葉延淮過來了,把煙在地上按滅。葉延淮垂著眼睛看她,看她後腦勺抵住牆壁,頭發散落,露出一截纖細的脖頸。她叼著滅了的煙頭,說:“葉延淮,這他媽叫什麼事。那許鈞,是我分隊長。”許鈞的死,源於一個在空軍內部都知者甚少的“覆巢計劃”。空軍向有飛鷹之稱,停放戰機的地方便是飛鷹的巢穴。開戰後不久,他們曾召開過一個秘密會議,宣布了“覆巢計劃”的具體細節。具體戰術不表,關鍵在於,這次計劃中需要兩架戰鬥機作為誘餌將敵軍火力轉移。“誘餌”算好聽,“死士”似乎更為貼切。三個分隊中,最終隻有八名隊員入選這次行動。而兩名死士,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許鈞就是其中之一。計劃開始的前一晚,冼青鴻去找他。她那時候剛進空軍,許鈞是第一個帶她的分隊長,兩人感情很好。一推宿舍門,地上全是紙。許鈞背對著她,一筆一筆地寫,寫完一張扔一張。她把字條撿起來,密密麻麻,全是“之子於歸,宜室宜家”。“隊長,”她問,“你這是乾什麼?”冼青鴻一輩子忘不了,許鈞那天說話的聲音,帶著一種將死之人的暮氣。他說:“欠一個人的,還不了了。”那晚過後,“覆巢”開啟。而這場行動到後來都不為人知的原因在於,整場計劃全盤失敗。八架飛機損毀過半,兩名死士更是馬革裹屍。陣亡的戰士需要戰友幫他們寄送遺書,冼青鴻清點過後,卻偏偏少了許鈞的。她問負責遺書的乾部,“為什麼沒有許隊長的?”那乾部說:“他沒有寫。”“怎麼可能?”“他沒有父母親人,不寫也在情理之中。”“可他有愛人呀!他臨死前,還在給愛人寫字條呢!”“陣亡戰士的遺孀是會給撫恤金的,他沒有結婚,也沒有上報過,”對方答道,“我也不知道如何聯係到你說的這個未婚妻。”冼青鴻一直沒想通,許鈞為什麼沒有寫遺書。要上戰場的人,心態會變得很古怪。他或許覺得,遺書是一種不祥的象征,於是選擇不寫。又或者,他真的就有那麼一瞬自私,希望即便死了,也有個女人能念著自己,想著自己。無論如何,一切到了最後,隻剩下那滿屋的字條,寫著無數“之子於歸,宜室宜家”。戰火愈燒愈旺,部隊不會花太多的時間在一個戰死的飛行員身上。冼青鴻多方周折,仍然打聽不到那個女人的姓名住處,終於放棄了。陣亡者的宿舍很快被分給了新來的戰士,滿地的字條要被清理。冼青鴻拿走了其中一個,權當許鈞存在過這個世界上唯一痕跡。故事講完沒多久,小衡回來了。冼青鴻似是還未想好如何與他麵對麵交流,當即轉身離開。葉延淮為難地歎了口氣,還是選擇跟她出去。寂靜的花店裡,便隻剩下冼之衡與謝瓊。他將藥煎好,端到了謝瓊床邊,一言不發地看了她很長時間。她仍昏著,睫毛微顫,臉色蒼白,身上一陣若有若無的花香。他嘶聲道:“瓊姐,對不起。”——離開長沙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冼之衡都會夢到他在花店的最後一晚。他從木盒裡取出他的臂章,他的槍。手指碰到飛鷹的繡線時,他的眼眶忽然熱了。謝瓊抱著手臂看他,臉上的微笑似有似無。他說:“瓊姐,對不起。”她說:“你又沒有做錯什麼。”他說:“我錯了。我以前總以為,太平是太平,打仗是打仗。可是許大哥……戰死,你這麼難過。原來仗不打完,誰也過不了太平日子。”謝瓊歎了口氣。她隨手折下一枝花,遞給冼之衡。“我這命啊,送了一個人上戰場,又要送一個人。你去吧,等仗打贏了,來我花店,我還雇你。”冼之衡接過謝瓊的花,無處可放,最後將花插到生了鏽的槍管裡。他忽然很害羞地說:“瓊姐,我知道你是喜歡許大哥的,可是我……要是打完了仗,我回來找你,你能不能……”他咽了口唾沫。謝瓊偏著頭看他,神色有些不解。於是冼之衡沒有說完,他說:“我回來的時候再和你說好了。”他仍然是很不喜歡打仗的。他不喜歡血,不喜歡殺人,不喜歡尖嘯的炮火與刺鼻的硝煙。可他如今有了上戰場的理由。他並非英雄,也並非偉人,心裡裝著的不是家國天下。他隻是想讓一個女人過太平日子罷了。這大抵,算得上冼之衡跟冼青鴻去巫家壩航校接受訓練的唯一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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