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青鴻從部隊借了輛車,拐錯幾次路才找回那個偏僻的衛生所。她把車停在門口,還不等鳴笛,那小護士先出門了。看見冼青鴻,她扒著車窗問道:“哎?姐姐,你怎麼來了?”“我來還你衣服,”冼青鴻打量了她一眼,“要出門?去哪裡?”“明天過端午,我想去城裡買點過節用的東西。”冼青鴻發動汽車,對她說:“上車吧,我送你過去。”小護士歡呼雀躍地跳上副駕,和她嘰嘰喳喳說起話來。冼青鴻問她,“對了,你叫什麼?”她答道:“我叫小宛,謝小宛。姐姐,你叫什麼呀?”“冼青鴻。”她愣了愣,轉過身,很努力地回憶道:“冼,是不是兩個點,右邊一個先後的先呀?”“是,怎麼了?”“這個姓好少見啊,我第一次碰見,還以為念洗衣服的洗呢。”“第一次?”冼青鴻不禁好奇,“你認識姓冼的?”“是呀,是我姐開的花店裡一個幫工。”“那真巧,這姓是不常見,”冼青鴻轉過一道路口,“指不準我倆五百年前是本家呢。”她出來得早,回城時正值晌午。吃過飯的百姓都出來購置過節的東西,街上格外熱鬨。冼青鴻把車停在外麵,打算等小宛買過東西再送她一程。不過半支煙的工夫,她拎著三袋粽子回到了車上。“買這麼多,吃得了嗎?”小宛笑道:“不是呀,不是我一個人吃。”她點數著三個紙袋念道:“這個是給隔壁婆婆的,這個是我的,這個是給瓊姐和小衡哥哥的……”冼青鴻一愣,隨即將目光轉向小宛。“小衡?”“是呀,我姐店裡的幫工。哦,我剛才提過他,就是他姓冼。”冼青鴻的眉頭皺起,不由自主地問道:“他……叫冼衡?”“不是,三個字,”小宛拿出一個粽子聞了聞,竹葉清香撲鼻而來,“冼之衡。”話音才落,車陡然竄了出去。小宛猝不及防摔進座椅,驚慌地抱緊了紙袋,“青鴻姐,你怎麼開得這麼快?出什麼事了嗎?”“你姐的花店在哪兒?”冼青猛踩油門,街上行人紛紛躲避,“怎麼走?”小宛被她嚇著了,打著哆嗦,慢慢伸出手指,“前麵,左轉。”花店並未開在大路旁。停車後,還要下一段斜坡。青石板老街道,牆角生出墨綠的苔蘚。整條巷子都是暗的,唯有深處的花店生機勃勃。店門口放著一盆蝴蝶蘭,被小宛一腳踢歪。“姐,姐!”店裡站了個女人,穿一身月白的旗袍,長發挽作髻,不施脂粉。這女人隻比冼青鴻大一點,身段容貌都極出挑,眼角綴一顆細細的痣。聽見小宛的喊聲,她轉身說:“小聲些,吵到花。”小宛躲到她身後。她說:“瓊姐,有人要找小衡哥哥。”瓊姐神色變了變,還不等她說什麼,花店門口閃進一道身影。軍靴,紮皮帶,腰間彆槍,走路帶風。冼青鴻氣場太強,幾枝花剛探出花苞,被她挾進的風一激,又紛紛閉攏。瓊姐本名謝瓊,是小宛外戚的表姐。她看了冼青鴻一眼,輕聲細語道:“您這是要砸了我的花店?”冼青鴻抿起嘴角,似在努力克製自己的情緒。她說:“聽說您這有個叫冼之衡的人。”謝瓊點點頭:“是,怎麼了?”她說:“我要見他。”不等謝瓊叫,閣樓上傳來一陣叮咣亂響。沒一會兒,一個戴著口罩和袖套的年輕男孩從樓上走下來。他身上沾了許多土,但眉眼是很乾淨的。他邁入花廳,一邊摘口罩一邊說:“瓊姐,新來那批花我收拾好了。”然後他愣住了。口罩掛在耳邊,露出分明的臉部輪廓。細看過去,與冼青鴻竟有三分相似。他一動不動地站了很久,艱難道:“姐。”——葉延淮打開客房的門。本是準備下樓要些水,卻在樓梯上正撞著冼青鴻。他想和她打聲招呼,卻見她陰著臉,那架勢幾乎是要殺人了。冼青鴻身後還跟了個年輕男孩,個子很高,卻深深低著頭,一副做錯了什麼的樣子。兩人誰都沒有看葉延淮,從他麵前一掠而過。踏入客房,門都來不及關,一聲暴喝破空而來,“冼之衡!你給我解釋清楚!”一樓的食客都抬頭望去,葉延淮一怔,趕忙轉身去往冼青鴻的屋子。冼之衡……他反複琢磨著這個名字,忽然驚愕地抬起頭。這不是她那個戰死沙場的弟弟嗎?走到門前,一個茶杯猛然被擲了過來。葉延淮閃身躲開,看見冼青鴻把能摸到的東西全都往冼之衡身上砸。“你不是死了嗎?”“搜救隊找了你那麼久,爸爸頭發白了一半!你現在毫發無傷地站在這兒,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太生氣,一個茶蓋砸到冼之衡額上,將他砸得倒退一步。葉延淮臉色一變,趕忙上去將冼之衡拉開。“你是怎麼回事?!”他怒道,“親人死而複生,誰會有你這種反應?!”“我是什麼反應?”冼青鴻紅著眼睛吼道,“你覺得我應該有什麼反應?”不怪她生氣。冼之衡當時半個分隊戰死,搜救隊尋了整整一周,也隻撿回了三名隊員的屍骨。她為著這事精神恍惚,隊長甚至不敢讓她碰飛機。冼巍平日對小兒子不聞不問,得知噩耗後也是一夜生出半頭白發。人人都和她說小衡在湖南的大山中墜機身亡,可她就是覺得小衡沒有死。可無論她如何否認,一個月,三個月,六個月,小衡再也沒有回來。她終於認了,認小衡死了。冼青鴻不愛流眼淚,可為了小衡,她幾乎把這一輩子的眼淚流乾了,也流儘了。有時候走在街上,她總是會想,這件衣服要是穿在小衡身上是什麼樣?這菜小衡吃了會說什麼?這女孩子,要是小衡見了,會不會喜歡?久彆重逢,她起初是驚愕,是狂喜。可驚愕與狂喜過後,又生出了無窮無儘的憤怒。這憤怒在冼之衡哭著說“姐我不想回去”時,燒到極點。“好玩嗎冼之衡?”她顫著聲音質問,“隱姓埋名,家裡人都以為你死了,你卻躲在長沙做一個花匠?”冼之衡終於出了些動靜。他彎下腰,將茶杯的碎片一片片地撿起來,然後攏到身前。隨即,他膝蓋觸地,朝冼青鴻跪了下去。他說:“姐,我……不想再打仗了。”“你不想?”冼青鴻好似聽到什麼驚天笑話,“這仗你不想就不打了麼?你逃到後方,不聽不看,那戰火就燒不到你頭上了?冼之衡,你有多少同學戰死長空,你躲在這兒,心裡沒愧嗎?”冼之衡垂下眼,手指逐漸捏緊,“可我,害怕……”冼青鴻的神情裡露出一絲譏誚,“你害怕?”“對,我害怕,”冼之衡似是平靜地訴說著,聲線卻不停顫抖,“我從來就不是個膽子大的人,我小時候連蟲子都不敢殺。可父親上戰場了,你也上戰場了,我就以為自己也行……可我不行……我真的不行……“我不想殺人了……有一次,子彈打到一個日本飛行員的頭上,他的腦袋就在飛機裡炸開了,血濺滿了玻璃,他就使勁瞪著我看!使勁看!我整整一個月沒睡好!”小衡兀自在說,葉延淮的神色變了。眼前似是騰起一片硝煙,觸目所及,血流成河。他從屍堆裡站起身,手裡扔握著一把浸著血的槍。耳邊傳來小衡的哽咽,“那次我迫降,差點就死了,可是我為什麼活了下來?活下來,我又得上戰場。回前線的半路經過長沙,我忽然就不想走了……“憑什麼啊?!姐!憑什麼彆人就可以過平安日子,槍響了就跑,我就往槍林彈雨裡鑽,不知道自己哪天就死了!“姐,我真的不想再飛了。我殺了那麼多人,晚上睡覺的時候,他們就滿臉是血地站在我麵前。冼之衡死了,你就當他死了。我想做個小花匠,你就讓我做吧!”話音才落,冼之衡忽然覺得臉上一涼。隨即是一陣火辣辣的疼。冼青鴻雙眼赤紅,怒意幾乎從眼角溢出來。她拽起冼之衡的領口,揚手又是一耳光。手卻被人握住了。葉延淮擋到冼之衡身前,把冼青鴻的手狠狠甩開,似是比她還要惱火,“冼青鴻,他有什麼錯?!”冼青鴻聞言響亮地冷笑了一聲,“他難道做對了麼?”“他不過是害怕。”“害怕?”冼青鴻像是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冼家的人,什麼時候害怕過?一個軍人,他有什麼可怕?”眼前那團血越發濃稠,葉延淮的聲音控製不住的拔高,“他憑什麼不能怕?人都能怕,怕黑怕高怕死,憑什麼他不行?就因為他姓冼?”冼青鴻氣息一滯,大吼一聲:“對!就因為他姓冼!”說完,她便往門外衝,衝得太狠,右腿撞到椅子,疼得眉毛狠狠跳了一下,卻仍是大步不回頭地往外走。——長沙夏季多雨。前幾日還隻是斷斷續續地落些雨點,端午前一晚,竟如開閘洪水一般傾瀉而下。葉延淮把冼之衡送出旅社幾步,將手中的傘遞給了他。冼之衡趕忙推脫道:“葉大哥,不用了。”“拿著吧,我送了你就回去。”時候很晚了,他倆等不回冼青鴻,又趕上這場大雨。冼之衡看了眼雨幕,神情頗為擔憂,“這麼大的雨,我姐去哪兒了……”“你先回去吧,我等她。要是再晚還不回來,我去找她。”冼之衡點點頭,轉身朝花店的方向走去。行至青石板處,雨水沿坡而下,仿若一條流淌的河。小衡在巷子口站了一會兒,忽然把傘從頭頂拿開了。雨水衝刷臉頰,一切仿佛回到他剛來長沙的那個冬天。那是場冬雨,比現在要難捱得多。雨水很冷,他重傷初愈,回前線的路又太過漫長,他竟暈倒在謝瓊的花店前。他發了很高的燒。謝瓊一個獨居的女人,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大的膽子,把他帶進家,給他熬藥,給他治病,等他蘇醒。他燒得難受,腦子裡硝煙四起。他看見轟炸機丟下炸彈,分明身處幾千英尺的高空,淒厲的哀嚎卻清晰如在耳邊。重傷的戰友在他懷裡咽氣,被他擊落的戰機在半空解體……他太害怕了,害怕到咬著牙流出眼淚。身邊傳來一陣花香,有人輕輕地拍著他的肩膀。他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撲上去大聲說:“我不想打仗了!我不想打了!”那人僵了片刻,隨即將他的頭摟進懷裡。一個很輕柔的聲音說:“誰想打仗呢?”他像是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時候,媽還沒去世,會把他這樣抱在懷裡。他埋下頭,淚水洶湧而出。謝瓊看著懷裡年輕的男孩,說:“彆哭了,姐姐給你唱首歌,好不好?”他會一輩子記得那個曲調。那個曲調不該屬於這個年代,它應該在太平日子裡響起,輕柔似春風,婉轉似鶯啼。她唱:“浮雲散,明月照人來。團圓美滿,今朝醉。清淺池塘,鴛鴦戲水。紅裳翠蓋,並蒂蓮開。雙雙對對,恩恩愛愛。這園風兒向著豪華春,柔情蜜意滿人間……”他在那歌聲裡逐漸平靜下來。醒過來的時候,謝瓊正給他端來一杯水。看見他醒來,她坐到他身旁,溫溫柔柔地問:“你是從哪裡來的?”那歌聲猶在耳畔縈繞,冼之衡忽然改了主意。他說:“我是淪陷區的難民,能不能在您這兒做幫工?”謝瓊沒料到他會這麼說,神色一怔,“可我不用幫工。”冼之衡說:“我不要工錢,您給我個住的地方,再給我口飯,我就感激不儘了。”他又說:“我吃得很少。”謝瓊答應了。人有多貪婪?起初隻是想住一個冬天,後來就想住一輩子。冼之衡從開戰就在部隊,他不知道,老百姓的日子原來是這樣的。轟炸沒來的時候,家長裡短,柴米油鹽,該吃飯吃飯,該做生意做生意,甚至還有人來店裡買花。多荒誕啊,前線血流成河,還有人在關心一朵花的開落。冼之衡給花鬆土施肥,抬起頭,看見謝瓊坐在桌子前寫信。她每天都會給她空軍服役的未婚夫許鈞寫信,事無巨細,一日不落。即使她已經近一年沒有收到回信了。無奈冼之衡到部隊的時間太短,與這位“許鈞”更是素不相識。他羨慕這名前輩,有這樣一個愛人在後方等著他,像一根線牽著他。他暗暗想,謝瓊等著許鈞,那他就守著謝瓊吧。他可以什麼都不要,隻要守著這一片安寧,他就很幸福了。他就這樣自欺欺人地留在了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