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長沙空襲(1 / 1)

長沙古城亂作一團。不知哪的馬受了驚,撒開蹄子在街上狂奔。冼青鴻飛身上馬,抽出腰帶,幾鞭就把這畜生抽老實。不過一會兒工夫,長沙城便空了。冼青鴻環顧四下,朝葉延淮伸出手,“葉大夫,上馬!”變故來得太快,葉延淮下意識地將手遞給冼青鴻。身子一輕之後他才發現,自己已坐到冼青鴻身後。殘陽如血,駿馬長嘶。大道上的人零零散散,冼青鴻策馬而去,沒一會兒便到了城外。頭頂上傳來一陣發動機的嗡鳴聲,冼青鴻抬眼一望,隻見日本的轟炸機遠遠朝城中飛來。“葉大夫,”她冷聲道,“你先和長沙城的百姓去防空洞,我得回趟機場。”她臉上驟然浮起絲殺意,“這場空戰躲不過了。”以往見著冼青鴻,她多是嬉皮笑臉,他也隻當她是個小姑娘。如今大敵當前,葉延淮頭一次反應過來——冼青鴻是軍人。他滑下馬背,冼青鴻即刻便要調轉馬頭。葉延淮眼眶一緊,忽然伸手勒住了她的韁繩。想說什麼都來不及,想說什麼都無力。他沉下聲,到最後也隻脫口而出:“彆受傷。”冼青鴻嘴角一挑,臉上戾氣略有收斂,“好。”轟炸機的聲音愈發近了,她用軍靴踢了一下馬身,隨即絕塵而去。城中又湧出一波百姓,裹挾著葉延淮奔向防空洞所在的地方。身後,第一顆炸彈落地,空氣中瞬間彌散起一陣火藥味。炸彈的呼嘯與人的哭號夾雜在一起,房屋崩裂成碎片。目之所及,何似人間。好不容易到了城外的防空洞,哭號卻仍未停止。有被彈片所傷的人躺在地上不住地哀叫著,身遭流出一攤血來。葉延淮撕下一段衣服,趕忙過去幫那人做了簡單的包紮。開了這個頭,便沒結束了。受傷的人成百上千,長袍被撕得破破爛爛,葉延淮渾身上下都染了血。血腥味嗆得他有些頭暈,再站起來時,隻覺眼前一黑,險些栽倒在地。有人在他身後扶了一把。他回過頭,滿臉血汙之下,一雙眼睛驟然清亮,“大哥!”葉延恪身後站了十幾號人,均是葉家家眷。他看了一眼這滿地狼藉,朝身後人群說道:“都來幫忙吧。”一群人忙碌半晌,防空洞中的哀嚎終於趨於無聲。葉延淮找了個角落,將後背抵在石壁上,慢慢滑下去。眼前投下一片陰影。他抬起頭,愣了半晌,總算喊出口:“大……大哥。”葉延恪這次沒有斥止他。他將長袍提起,也坐到葉延淮身側。兄弟二人半晌無言,葉延恪才緩緩道:“父親的棺還在城裡,也不知……”方才襲擊來得太突然,連活人都是堪堪逃得生天,誰還顧得上死人。可憐葉紹溫,老來不得魂歸故裡,連入土為安都做不到。防空洞外忽然一聲尖嘯。葉延淮神色一變,急忙爬起來往山洞外跑。太陽已經落到地平線下,趁著半縷餘暉,他清清楚楚地看見兩架敵機正合力圍攻一架雙翼戰機!他不懂機型,卻分明記得從運輸機往窗外看時所見的那架戰機,與麵前這架一模一樣。想到這架飛機裡是冼青鴻,他身子一晃,再抬頭時,臉色已泛出些許青白。冼青鴻艱難地躲避著兩架敵機的炮火,抓準火力空隙往高處升去。無奈敵機性能太強,一個翻轉便將槍頭對準高處,登時擊中冼青鴻的油箱。她的驅逐機立刻朝外螺旋翻滾,油箱處閃現一道紅光。此刻,不止是他,防空洞裡其餘未受傷的百姓也跑出來了。冼青鴻的戰鬥機在人群的呼喊中飛鳥一樣下墜,忽然間,機門彈開,一道身影瞬間被甩入空中。一眨眼的工夫,她身上綻開一朵白雲。降落傘打開了。人群歡呼起來,然而這歡呼轉瞬即逝。冼青鴻轉動著傘繩加快下降速度,敵機卻仍在盤旋著向降落傘射擊。一串“噠噠噠”轟響後,傘頂驟然多了數個洞口,拉繩也斷了幾根。冼青鴻的身子像秋千一樣蕩來蕩去,降落傘也呈三十度偏斜。高度太低,一架敵機不敢再跟。另一架雖不依不饒,卻聽身後機群呼嘯,四架剛剛脫離戰鬥的驅逐機已然列隊追來。他胡亂掃射一番,也隨著前一架逃走了。城內響起一陣警報解除的笛聲,回蕩在葉延淮腦海中,將他震得一陣恍惚。葉延恪似乎和他說了什麼,他聽不懂,也聽不見,隻是邁開雙腿,麻木著朝冼青鴻墜落的方向跑去。——冼青鴻降落在半山腰。拉繩斷了五根,她被晃得頭暈目眩,完全控製不住落點。更要命的是,以她現在這種降落速度,如果按照訓練的姿勢落地,那必然雙腿骨折。她又一次被蕩到最高點。再伸一點腳尖就能碰到地麵,冼青鴻卻橫過身子,沿著降落傘歪斜的方向側倒。山坡傾斜,密布尖銳的山石。她鬆開傘繩護住頭部,順勢沿著山坡滾落。天旋地轉。真是見鬼了,電光火石,她腦海裡想的竟然隻有一句話。“彆受傷。”身上不時傳來劇痛,像鞭子鋪天蓋地地打過來。隨著坡度減緩,降落傘也扭作一根長繩,把冼青鴻慢慢拽得停下。鬆開手,夕陽刺目。她睜開眼,長出一口氣。活下來了。大約是耳朵貼著地的原因,腳步聲變得格外清晰。冼青鴻渾身劇痛,動彈不得,唯聽遠處傳來一陣叫嚷——“在這兒呢,掉下來那個空軍在這兒呢!”“哎,怎麼好像……還是個女的?”“哎呀男的女的都是天上掉下來的!還不趕緊送去衛生所!”這幾人大約是村裡的農夫,看見空戰也沒跑防空洞,正巧遇見她跳傘。兩人將冼青鴻抬上擔架,還剩一人操著濃重的鄉音同她解釋,“飛將軍啊,不對……女飛將軍啊,這裡離大醫院太遠,我們把你送去衛生所,叫那裡的小護士先幫你包紮下。”從長沙城裡到郊區,戰鬥機飛過來不過幾分鐘,地麵速度卻遠遠不及。冼青鴻心裡算了算,即便是空軍救援現在就出發,趕過來也需要些時間。她喉嚨裡悶響一聲,算同意。人的身體大約也是有慣性的。冼青鴻受傷的次數太多,這次都是皮外傷,小打小鬨,沒一會兒就緩了過來。衛生所裡的小護士慌慌張張地給她包紮,她坐起身,看見血已把右邊的褲腿浸透。“這怎麼了?”渾身都疼,她實在分不清那是哪兒的傷口。“姐姐,你彆坐起來呀,”小護士一驚一乍,“你這條腿被石頭劃了個大口子,我剛給你包好。”她提起褲腿看了看。彆說,這小護士技術還真好,半條腿包得和木乃伊似的,滲著一點點血痕。她活動了一下,似乎也沒有太大影響。窗外夜色深沉,空軍的人差不多也該趕過來了。冼青鴻思忖片刻,問那小護士,“你這有彆的衣服嗎?借我一身吧,我回頭還你錢。”“彆的衣服?”小護士撓撓鼻子,“姐姐,我包紮的時候,沒剪你衣服……”“不是,”冼青鴻笑了笑,“都是血,我怕叫人家看見擔心。”“擔心?你傷得這麼厲害,彆人擔心也是應該的呀。”冼青鴻的神色有一瞬的遲疑,然後她搖搖頭。“不是,我不喜歡彆人擔心我。”她時間卡得準,剛剛換好衣服,空軍來救援的人就到了。打頭的是那個和她一道飛來的運輸機飛行員,看見冼青鴻毫發無傷的樣子很是愣了一陣。冼青鴻沒心情和他寒暄,“空襲怎麼樣?”他這才回過神,“都走了。這次空軍部隊有準備,城裡炸得不嚴重,就是幾處軍事設施受損。城南打落一架敵機,又擊傷兩架,勉強算打個平手吧。”冼青鴻苦笑一聲:“合著就我那架被擊落了?”“行了青鴻,你那是航校的老式機型,還能拖住兩架驅逐機,把他們陣型都帶亂了。你沒事就好。”“我好什麼好。來一趟長沙,丟了架飛機,回去霍副處長肯定給我吃處分。”一道聲音驀然響起,“飛機重要命重要?”她一愣,把目光轉向聲音來處。片刻後,她驚愕道:“葉大夫?你怎麼來了?”葉延淮似是剛從門外趕過來,身後跟著兩個抬擔架的小兵。同航校的飛行員趕忙接過話茬,“半路遇上,我想他是個醫生,就開車帶他過來。本來以為你最少是個重傷,誰想到你這麼活蹦亂跳的。”活蹦亂跳?葉延淮忽然皺起眉。他說:“冼青鴻,你怎麼換了身衣服?”冼青鴻被他冷不丁一質問,舌頭打結,半晌才想出個合理回答:“我?我……我降落的時候摔了一跤,衣服被劃破了。”“衣服都被劃破了,人沒事?”氣氛一時變得有些古怪。當兵的都粗枝大葉,沒有葉延淮這種思慮。此刻他一提,旁人才反應過來。是啊,衣服都劃破了,人卻能毫發無傷?冼青鴻避開了葉延淮的目光。她說:“先回城裡吧,有事天亮了說。”葉延淮看著她的背影,目光又落到她右腿。身後忽然傳來一聲輕咳,他轉頭,看見小護士拚命衝他使眼色。他大概了然了。軍車一路將他們護送回嶽麓山旅社。戰爭實在是件荒誕的事。不過幾個小時前,空中還戰機呼嘯,炮火轟鳴。如今太陽落下,長沙城竟回歸到寧靜。旅社的夥計打掃著桌椅,神色平常的樣子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冼青鴻和葉延淮的客房都在二樓。後者頓住腳步,明顯感覺到冼青鴻站在樓梯前猶豫了一下。“葉大夫……”她難得拖著長音說話,“你先上樓吧。”話音落了,卻沒人應答。冼青鴻詫異地轉過頭,竟發現葉延淮神色帶了些怒意。他忽然踏上一步,把她袖口推到胳膊肘以上。兩人一時陷入了沉默。觸目所及,皆是尖石劃出的傷口。有的滲出一點血絲,有的泛出一片青黑。“你……”“小傷,小傷,”冼青鴻訕訕地將袖子退回去,“我回去上點藥就好。”葉延淮忍著怒火,目光又落向她右腿。冼青鴻不由自主地後撤一步。“抱歉啊,葉大夫,”她很是氣短,“我答應你彆受傷的,可有的時候,我也控製不住情況……”忽然,她身子一輕。擦桌子的夥計聽見聲響回頭,當即被震得一動不動。葉延淮將冼青鴻打橫抱起來,一步一步地走上樓梯。她顯然也被嚇著了,身子僵直著,縮在他懷裡一動不動。她第一次被人這樣抱。在冼家的時候,她是長姐。長姐如母,她永遠是一個保護者的姿態。到了戰場上,子彈不長眼,沒人因為她是女人就網開一麵。她和一群爺們混久了,抽煙喝酒什麼都會,更沒人把她當過女人。葉延淮很清瘦,但懷抱卻出乎意料的寬闊。她窩在那個手臂和胸口圍成的圈子裡,忽然就很有安全感。樓梯很長,一階又一階。她的身子起起伏伏,一隻手不由自主地抓向葉延淮的領口。葉延淮掃了她一眼。他說:“你又要拽我一顆扣子?”冼青鴻趕忙把手收回來,額頭抵上他肩窩,悶不做聲。二樓到了。他們兩個的客房挨著。葉延淮把她送回房間,自己又下樓買了點紗布藥膏。再回去的時候,冼青鴻還頗為驚訝,“葉大夫,你怎麼又來了?”葉延淮:“……”葉延淮:“我怕我不管你,你死了。”冼青鴻少女心來得快去得也快,這就不服氣了,“哎,怎麼說話呢?我以前沒你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嗎?”“豬圈裡的豬也吃得香睡得好。”“……”冼青鴻發現,葉延淮這個人,平常不聲不響,一生氣就人身攻擊。上次罵她“蛐蛐腦子”,這次拿她與豬類比。葉延淮卷起她的袖子揉開淤血,冼青鴻倒抽一口冷氣。他挑起眉,“疼?”她咬咬牙,“沒事。”“我問你疼不疼?”“不疼,你繼續。”他手上用力,冼青鴻“嗷”了一嗓子。“冼青鴻!”葉延淮這次真有點火了,“你這人怎麼回事?受了傷藏著掖著,疼也不會說!你那一身的陳年舊傷,我看全都是這麼留下的!”她也不耐煩起來,“戰場上爭分奪秒,誰在乎你受不受傷啊?傷了疼了,你讓我說,說給誰聽啊?誰管啊?”“我管!”話音一落,兩個人都是一愣。風吹燭火搖。葉延淮揉揉眉心,把語氣放緩,“冼青鴻,我不知道你以前接受的是什麼樣的教育。可我一直覺得,疼、害怕、委屈、難過,這都是正常的反應,是人就會有。“可是你好像隻有在昏迷和喝醉的時候才會發泄出來。我救過你的命,就總是忍不住對你指手畫腳,這樣是不好。可是,我還是想告訴你……”他把藥膏放到她手邊,慢慢站起身,“疼可以喊,難過也可以哭,傷了就要治。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看見你忍著,心裡不太好受。”冼青鴻動了動嘴唇,沒說話,隻是把那藥瓶攥進手心。葉延淮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她忽然想起了蔣秋儀那句話,“你不知道,這世界上確實會有那麼一個人,和彆人都不一樣,很不一樣。”這個葉延淮,真的與彆人不一樣。很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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