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葉父病故(1 / 1)

霍副處長忙完了手頭的事,終於抬頭看了一眼冼青鴻。她和張翎羽,兩個人成天日天日地,難得今天臉上寫著“有事相求”四個大字。他放下文件,清了清嗓子。“什麼事?”冼青鴻站得筆直以示誠意,“霍副處,我……我記得,咱們這個月十三號,有一架開去長沙的運輸機?”霍副處長點頭道:“是。現在沿海的運輸口被占領,援華物資進不來,全靠從昆明轉運。長沙那邊在備戰,報了一批軍需,剛剛批下來。”“那這次護航是誰?”“還沒定。怎麼,你要去?”“是,我想去。不過,我還有個不情之請。”霍副處長大笑道:“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你冼青鴻還有不好意思的時候。說吧,有什麼要幫忙的?”冼青鴻抿抿嘴,“我……我想帶個人過去。”霍副處長一愣,“你說什麼?”冼青鴻一咬牙,“這次的貨物離運輸機承重還差得遠,我有個朋友得去長沙,我想……運輸機能不能,把他也帶過去。”“你這可真是難為我了。”“我知道這個要求不合軍規。您要是不答應,我再想彆的辦法。”霍副處長用筆杆敲敲後腦勺。這冼青鴻雖然隻是個小少尉,她爹冼巍在航空署可是個人物,保不齊什麼時候就得有求於他。這個麵子,他賣給冼青鴻。“好,”他頷首,“我幫你安排。”三日後,葉延淮站到了航校預備起飛的運輸機前。“怎麼?”冼青鴻拍拍他的肩膀,“第一次坐飛機?”麵對著這樣一架鋼鐵巨獸,葉延淮竟愣了半晌。直到聽見冼青鴻的聲音,他才輕笑一聲,點頭道:“是,第一次坐。”“放心吧,”冼青鴻安撫道,“這是運輸機,不會太暈的。我呢,就在運輸機後麵護航,你透過窗戶就能看見我。”貨物裝載完畢,冼青鴻趕忙將葉延淮送入機艙。飛行員衝他倆打了個招呼,高聲問:“冼少尉,這就是你朋友?”冼青鴻打了個響指。“是,麻煩你照顧了,回來請你吃飯。”運輸機的機艙門緩緩合上,冼青鴻大步走向自己的驅逐機。起飛廣播響起後不久,兩架飛機一前一後地飛向天際。運輸機內不通風,機艙裡彌漫著一股嗆鼻的機油味。葉延淮熬不住,索性頭一偏,強迫著自己睡了過去。夢裡是葉家高聳的圍牆,水鄉縱橫的河道,和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他多希望離家這九年也是黃粱一夢,醒來後能躺在葉宅的花園假山上,手中捧著本沒背完的醫書。“咚”的一聲,飛機落地,將他從夢中驚醒。又過了片刻,有人打開機艙大門,站在飄浮的塵埃之中朝他伸出手。冼青鴻說:“葉大夫,長沙到了。”葉延淮在昆明遇見的那個老人是他父親的舊相識,論輩分,他叫他一聲禮叔。臨走前,禮叔遞給他一個信封,說是到了昆明後收到了葉紹溫的信,信封上有葉家在長沙的地址。下了飛機不過半個鐘頭,葉延淮便沿著地址去找了。出了機場的門,冼青鴻追了上來。她坐在輛軍車裡,探出頭來和他說:“葉大夫,這車順路,帶咱們一程。”四個輪子到底快,沒一會兒就到了太平街。葉延淮看了眼信封上的門牌,喉嚨忽然有些乾澀。縱然故鄉尚遠,但此行所去皆是親朋,大抵也算得上近鄉情怯。更何況,他當年離開時,場景實在不算體麵。剛走進巷道,一幢屋子裡忽然傳來陣陣哭聲。葉延淮循聲往過走,將門牌與信封上的地址對起,臉色不禁變了。怎麼會有哭聲?冼青鴻站在他身邊,看他半晌未動,忍不住伸手去推門。誰知手剛觸到門環,木門竟“吱呀”一聲被打開了。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站在門前看了他半晌,神色逐漸由迷茫變成震驚。他回過頭,拔腿朝堂屋跑去,“老爺,小少爺回來了!小少爺來了!”人從屋子裡站到院子外,可以想見是個多麼大的家族。年少的未曾見過葉延淮,彼此之間竊竊私語。年長的看見他的一刹便老淚縱橫,想說話,卻不由自主地為他讓開道路。葉延淮一步一步地走進堂屋。一屋子人,靜默無聲。他跪到床前,輕聲說:“爹,我回來了。”葉紹溫氣息微弱,卻在聽到這幾個字時回了精神。他轉過臉,細細地看著這個九年未見的小兒子,眼角慢慢流出一滴淚來。“淮兒,”他伸手去撫摸他的臉,“爹……爹,想你啊……”說完這句話,葉紹溫喘了好半天,緊接著又提起一口氣,眼神亮得發光。“來,淮兒,”他摸索著握住葉延淮的手,將他手指按到自己脈上,“你摸摸爹這脈象,稀罕得很哪。”葉延淮手指觸到父親脈搏,凝神片刻,眼色驟然一變。他抬頭看著父親慈祥的目光,再也忍不住淚水,痛哭出聲。恍惚間又是葉氏老宅,九歲的他坐在書房裡,正值壯年的葉紹溫為他朗聲講讀醫書,“有出無入,如鍋中水沸,絕而無根,時出時滅,這便是釜沸脈,你可記住了?”他如何記不住呢?凡見釜沸脈,必死無疑。葉紹溫的眼神漸漸熄滅了,就像當初,葉延淮要離開葉家時那瞬一樣。偌大門庭,葉氏子孫慟哭出聲。葉延淮恍惚著走到門外,仿佛三魂六魄已隨父親走了一半。他站在古城長沙的殘陽裡,竟不知該何去何從。身後傳來道聲音。“延淮。”葉延淮身子一僵。回過身,他趕忙止住淚水,對來人恭恭敬敬道:“大哥。”記憶裡那個清俊的大哥竟已過而立之年。葉延恪長身而立,對上葉延淮,情緒沒什麼波瀾,“你怎麼來了?”“我在昆明遇見了禮叔,他說父親長沙病重……”葉延恪的神色略有波動,“你從昆明趕過來?”“是。”從昆明趕來,卻並非對方所想的長途跋涉。葉延淮心下愧疚,剛想解釋,葉延恪的目光落到冼青鴻身上。一身軍裝,氣質裡帶了上過戰場的人才有的戾氣。“和軍人一道來,莫非你入伍了?”“沒有,”答話的卻是冼青鴻,“葉大夫救過我一命,我還他人情。”“入伍了也不礙事,”葉延恪不卑不亢,“你不是葉家人,葉家的祖訓更約束不了你。”葉延淮臉色一僵,“大哥……”“彆叫我大哥,”葉延恪立時打斷他,他背著手看向葉延淮,神色終於起了些許波瀾,“這九年來你杳無音訊,整個葉家都當你死了。父親臨終前認你是他的事,我沒有你這樣的弟弟。”葉延淮臉色煞白。“父親以前最喜歡你,可傷他最深的也是你。延淮,這九年你在外闖蕩,葉家沒幫過你。如今葉家落魄了,也不拖累你。”屋內一片嚎哭,還等著他這個長子收拾殘局。葉延恪慢慢將手舉起來,指向大門的方向。“你走吧。”葉延淮愣怔半晌,退後一步。殘陽之中,他雙膝彎下,額頭狠狠砸在異鄉的土地上。十八歲那年,他朝葉紹溫三叩首,然後便斬斷血脈,遠渡重洋。二十七歲這年,他又一次朝父親跪下。可任憑他再跪千百次,也回不到那年嘉興蒸騰的煙雨之中。——嶽麓山旅社。從葉家回來到現在,已過了近四個小時。冼青鴻在旅社一樓吃了碗麵,又喝了兩個小時的茶,還是不見葉延淮下樓。一整天都滴水未進,連飯都不吃一口。中間她上去將門軋開一道縫,隻見著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頭微微低著,仿佛就要這麼坐化了。夜色已深,旅店打烊,冼青鴻趕在店員下班的最後一刻走了過去。“麻煩您給我兩壇酒。”長沙多碼頭,江湖氣重得很,酒也大壇。冼青鴻左手拎著兩壇米酒,右手端了兩個陶碗,一腳踢開葉延淮的門。巨響之下,他這才有了些許聲息。冼青鴻也不說話,酒壇往地上一撂,盤腿坐到葉延淮麵前。她將一壇酒的紅綢扯開,倒滿了整碗。一飲而儘。緊接著又是一碗。連飲三碗後,她將另外一碗放到葉延淮麵前,抬起酒壇幫他滿上。葉延淮動了動嘴角,“我不喝酒。”“我這不是在教你嗎?”“喝醉了又有什麼好?“喝醉了當然好,”冼青鴻昂起頭,“我有個分隊長和我說,醉一次,就是死一次。老天爺當你死過,先前的債都一筆勾銷。”她把酒碗舉到葉延淮眼前,“我這是送你再活一次。”再活一次?那他倒真是求之不得。葉延淮垂下眼,接過那酒碗一飲而儘。酒入喉,一陣火辣辣地疼。連飲三碗,一陣燥氣自五臟升騰而起。縱然胃裡火燒火燎,心裡卻前所未有的舒坦。又兩碗下肚,酒精刺得眼前一花,眼前升騰起葉家舊宅的天井。他朝故鄉走去,不過三步,眼前一黑,竟倒進一個柔軟的懷裡。葉延淮擁住那片溫熱,抵死不鬆手。他這一生,所愛皆辜負,所信皆虛無。若是再活一次,他什麼都不會放了。葉延淮此生第一次醉酒,一睡就睡到第二天下午。醒的時候冼青鴻拿張報紙在旁邊給他扇風,看他睡醒滿臉謝天謝地,“葉大夫,你這酒量也太小了吧。你要是再不醒,我明天都不知道怎麼把你弄上運輸機。”葉延淮扶著額頭坐起來,隻覺得五感都遲鈍了不少。情緒全都砸到棉花上,那些悲痛和懊悔也仿佛成了上輩子的事。還真是再活一次。冼青鴻拉開窗簾,烈焰一般的夕陽燒進屋子。“下樓吃點兒東西吧。”縱是沒什麼胃口,他還是悶悶“嗯”了一聲。無奈葉延淮向來吃得清淡,長沙小吃卻是重油重鹽。他對著滿桌菜碟無從下手,最終就著花生米下了半碗米飯。冼青鴻歎了一聲,把臭豆腐往他那邊推,“葉大夫,你嘗嘗。”“我不吃。”“嘗嘗又不掉塊肉,你彆一臉聞著抹布的表情。你嘗一口,真是聞著臭,吃著香。”“我不吃。”“哎,你這人,”冼青鴻大失所望,“油鹽不進,頑固不化!你這口味就配吃個花生米拌米飯!”葉延淮:“我吃著挺好的。”冼青鴻都給他氣樂了。她夾起一塊臭豆腐,瞅準時機丟進葉延淮的飯碗。“冼青鴻!”話音未落,一道尖銳的警報聲破空而來。做生意的、逛街的、吃飯的,全都慌了神。人們四散奔逃,尖叫聲中夾雜著孩子的哭聲。緊接著,有人拎著行李從巷子裡跑了出來。人群彙聚成一道長龍,朝著城外狂奔而去。冼青鴻臉色變了。她望向染了半縷血色的天,冷聲道:“空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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