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青鴻站在茶館門口,探著頭往裡看。花架上的植物長得過分茂密,將葉延淮那桌的情形擋住了大半。目光越過半個茶館,隻能看到他擱在桌麵上的一隻手,手指輕輕敲著茶杯邊沿。過了好久,那老人終於出來了,葉延淮卻沒跟著一起。冼青鴻趕忙迎上去。“大爺,”她拉住那老人的胳膊,“您和葉大夫……說什麼了呀?”對方渾濁的眼珠略顯濕潤,似是剛哭過一遭。他被冼青鴻拉著站到屋簷下,看看茶館裡,又看看她。“你是……”“我是葉大夫的朋友,”說完又覺得不夠,冼青鴻再次強調,“特彆重要的那種。”老人遲疑片刻,然後長歎一口氣。“你若是他朋友,該知道,延淮是嘉興人吧。”冼青鴻一愣——她還真不知道,也沒關心過。如今想來,這葉延淮真像石頭縫裡蹦出來似的,從不提家鄉,也從不提父母。但她仍硬著頭皮接了下來,“是,我知道。”老人看她一眼,眼神意味深長,“嘉興平湖,葉家。”——1927年,平湖葉家老宅。傳說葉家祖上早年在東南一帶經營木業,發跡後便在平湖耗白銀十萬建造了這間縱深四進的莊園。自此,葉家全族退歸平湖,祖訓“不入仕不入伍”,子孫多以醫藥為業,家中最大一幅牌匾上寫的便是“懸壺濟世”。到葉延淮這一輩,家中統共有四個孩子。長子叫葉延恪,餘下兩個姐姐不到十八便出嫁了,葉延淮是最小的,也是最受葉老爺葉紹溫喜愛的。偏偏也是挨打挨得最多的。“我打死你個不肖子孫!”堂樓前麵一陣求饒聲,葉老爺從天井追到正廳。書房門被人“砰”一聲推開,一道黑影倏忽間躥到葉延恪身後。“大哥大哥,快救救我吧,”十六歲的葉延淮抓著他大哥腰帶,“你再不管我,我就被爹打死了!”葉延恪搖搖頭,踏前一步去扶葉老爺。“爹,這又是怎麼了?”“你彆攔我,我抽死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葉紹溫吹胡子瞪眼,“人家說了,不吃大黃、不吃石膏,誰叫你給人開藥的?誰教你騙人的!”葉延淮一蹦一跳地躲著他的雞毛撣子,“煩渴引飲,汗出惡熱,脈洪大有力,當飲白虎湯,這不都是爹教的嗎?!那小太太趕著看病,爹又總不在家,我看她難受便幫她治了,人都痊愈了您打我做什麼?!”“我打你個信口雌黃!”葉紹溫一撣子抽下去,“白虎湯裡有石膏,人家嫌藥性重不敢吃,你就哄人家能用荷花露代替。荷花露是什麼?還什麼‘藥鋪沒真貨晚上我給您送去’,結果就是把石膏化在水裡,是不是這麼回事?”“那又怎麼了?!”葉延淮都快爬房梁上去了,“治病救人,不就一個活字嗎?循規蹈矩的,能治什麼大病?!”葉紹溫一時語塞,瞪了他半晌,把雞毛撣子狠狠往地上一摔。“你啊,早晚闖出大禍來!”直到父親氣勢洶洶地走出書房,葉延淮才從柱子上滑下來。葉延恪歎了口氣,拿手指一戳他腦門,“你啊。”葉延淮抽抽鼻子,掌心向上,“大哥,我要去教堂,路上想買個粽子吃。”“吃粽子,”葉延恪失笑,“我看你就像個粽子。”從葉家宅子往教堂,一路河道交錯,船來船往。葉延淮左手攥著他哥給的錢,右手捧著粽子,走得那叫一個大搖大擺。河道上有人撐船,吳儂軟語穿透蒸騰的水氣,“葉家小少爺,又去找藍眼珠啊?”葉延淮還很不高興,“什麼藍眼珠綠眼珠,人家叫史密斯!”正說著,一抬眼,教堂到了。史密斯是英國人,也是教堂的牧師。三年前他來平湖建了這座教堂,也為葉延淮帶來一個浩瀚的世界。教堂的彩色玻璃投下滿室斑斕,葉延淮站在這光影中拜了拜,拎著粽子去他書房。“葉先生,你來了。”葉延淮點點頭,裝腔作勢道:“是的,我來了。”他特彆喜歡史密斯叫他“葉先生”,讓他覺得自己是個大人,還是個很洋派的大人。不像在家,大哥和父親都把自己當小孩。史密斯曾是個醫學生,但他總說“醫學是救不了這個世界的”。葉延淮當時不懂這句話,他隻是奇怪,奇怪他為什麼一邊說“醫學救不了這個世界”,一邊又帶了兩箱西方醫學的書籍來中國。好奇心驅使,他開始看那些書。父親為他請的先生教英文,他也聰慧好學。不過一年,他便把基礎課本學得融會貫通。這是一個與他過去所學完全不同的世界。沒有模棱兩可的話,所有理論都有大量的實驗數據作支撐。書上說,這個叫“科學”。他默念著這個詞,眼前仿佛打開一扇嶄新的大門,通向一個沒有疾病與痛苦的世界。年齡漸長,他把史密斯的書都看完了,對“醫學”的看法也與父輩截然不同。他看不慣那些所謂“性寒”“性溫”的草藥,對經脈和穴位更是嗤之以鼻。一場關於新舊的戰爭,在平湖這間古老的宅子中慢慢醞釀開來。1929年初春,南京政府衛生部發表了有關廢止中醫藥的提案,全盤否定中醫的合理性,並要“徹底消滅中醫”,史稱“廢止中醫案”。一時輿論嘩然,葉紹溫作為浙江中醫藥界的代表,立刻動身前往上海參加會議,在會議上慷慨陳詞,聲淚俱下,高呼“中醫中藥關係國人生命,一日不可缺少”,會後還帶領一眾同仁赴南京請願。一番周折後,葉紹溫精疲力儘,即日趕回平湖。他萬萬沒想到,平湖各處散落著幾百張“廢止中醫”的宣傳單。追究過去,正是葉延淮和一眾青年學生的傑作!他從小到大打過葉延淮無數次,隻有那一次,是真的下了狠手。拐杖是他因操勞過度暈倒後同仁送的,卻在那天成了趁手的打人工具。葉延淮跪在天井裡,被他打得直不起身,卻仍是不說一個“錯”字。“養出你這樣的不肖子孫,我葉紹溫實在愧對列祖列宗!”葉延恪站在一邊勸道:“延淮,你就認個錯。這事是你做得不對,你彆再讓爹生氣了!”葉延淮冷笑一聲,反問道:“我何錯之有?”“你!”葉紹溫大怒,“葉家幾代人懸壺濟世,你卻要廢止中醫,你還說你沒錯?我一生不求功名利祿隻想治病救人,何以就成了落後、迷信、不講科學?”“你隻想治病救人?”葉延淮忽然抬起眼,雙眸在雨夜中泛出冷光,“可你治死的還少麼?”葉紹溫勃然大怒!他一棍打在葉延淮背上,隻聽“哢嚓”一聲,拐杖應聲而斷!背上的衣服滲出一絲血,葉延淮咳嗽兩聲,哈哈大笑。“爹,你惱羞成怒了。”葉延恪忽然衝到他麵前,拎著領子將他拽起。他結結實實甩了葉延淮一巴掌,大吼道:“你住口!”葉延淮梗著脖子看向這個一向待自己極寬厚的大哥。他被憤怒燒紅了雙眼,卻仍克製著自己,一字一頓道:“你回書房,去抄醫書。”這是他們兄弟二人自小的受罰方式。彆家孩子做錯了罰站罰跪,他家就去抄醫術,因此將書背得滾瓜爛熟。葉延淮搖搖頭,“我不抄了,大哥。”頓了頓,他將葉延恪的手撥開,“那些書,我一個字也不會抄了。”他退後一步,看向葉紹溫。“爹,我一直沒和您說。去年冬天我考了獎學金留法的名額,中了。再過些日子,我就要去國外修醫學了。”葉紹溫眼裡仿佛閃過一道光,然後便熄滅了。他整個人仿佛都熄滅了。他沙啞著嗓子問:“我若是不讓你去呢?”“您攔不住我。”“我若是說……你要去,便不再是葉家的人了呢?”葉延淮怔了一下。那日大雨如注,老舊的木宅發出陣陣嗚咽。他跪在葉家的天井之中,挺拔的身軀彎折,膝蓋貼在地上,額頭伏在手間。他說:“爹,磕了這三個頭,我便不再是葉家人了。自此之後,葉家的榮耀我不沾,我的恥辱葉家也不必受。孩兒不孝,您就當沒有過我這麼個忤逆子吧。”葉延淮三叩首,與葉紹溫斷絕父子關係,名剔出葉家族譜,人死後不進葉家祖墳。這段事經由葉家下人的口傳遍了大小裡弄,自此,平湖再也沒有人見過葉延淮。——“然後……然後呢?”冼青鴻愣怔著問道。“然後?沒有然後了,”老人抹了把眼淚,“小少爺一走,葉老爺就垮了,身體一直不好。“去年日本人打進平湖,葉老爺不願意給日本人治病,帶著全家跑了。我和他們一路同行到了長沙,葉老爺病重,就留在那沒走。沒想到啊,他要是和我一起跑到昆明來,就能見著他小兒子了呀……”他搖晃著花白的頭顱,漸漸走遠了。“造化弄人哪……造化弄人……”茶館裡,葉延淮仍舊無聲無息。冼青鴻定了定神,朝他的位置走去。她終於看到了掩藏在花架之後的葉延淮。他閉著眼坐在茶座前,整個人仿佛一座靜默的雕塑。冼青鴻輕輕坐到他身邊,隻怕發出的聲音大一點,他就坍塌了。過了很久,他終於出了些聲音。他說:“冼姑娘,我得去趟長沙,你能弄著票麼?”冼青鴻搖搖頭,“去長沙,得有巴士票,得有火車票,一票難求。我有學生從淪陷區過來,走了一個多月才到,路上連旅店找不著,你當真要去麼?”“若是你,你不去麼?”冼青鴻靠住牆壁,“葉大夫,你可想好,你這一去,就不知道還能不能再回來了。”葉延淮歎了口氣,看向她,眼神仍是帶點強撐的笑意。“我沒有難為你的意思。”冼青鴻看著他單薄的背影一晃一晃地往外走,嘴裡忽然綻開一縷血腥味。她這才反應過來,她方才咬自己咬得太狠,把嘴唇咬破了。冼青鴻追出去。她說:“葉大夫,我幫你想辦法。”葉延淮回頭看她,逆著光,臉上的表情看不清晰。冼青鴻說:“你救過我的命,葉大夫。你提什麼要求,我都是會答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