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空墜落,飛機又不穩,冼青鴻一時分不清上下東西。短暫的失重感後,她迅速拉開傘包。“嘭。”巨大的阻力讓她身子一頓。跳傘的時候已經低於安全高度了,這次降落勢必要失控。好在剛才張翎羽一直在爬高,水平方向上並未飛離機場區域。幾個弧度極大的旋轉之後,冼青鴻重重墜在機場的荒草地上。降落傘緩緩飄落,將她覆蓋在白傘之下。劇痛。肩,背,腰,腿,渾身上下沒一處不疼。她在片刻間仿佛失去意識,眼前隻剩下降落傘茫茫的白。緊接著,遠處傳來撞擊的轟然巨響。有人掀開她的傘,有人在和她說話。冼青鴻恍惚著握住對方的手,顫抖著往起爬,“去找張翎羽……墜機……去找張翎羽!”“已經有人去了!看到他墜落的方向了!”後勤長握住她的手,“你……”“我也去找。”走了一步,膝蓋一軟,狠狠栽倒在地上。她迅速爬起來,撕下一條衣服把腿裹住。她邊走邊說,像在對自己催眠。“張翎羽,你不會有事的……”張翎羽醒過來的時候正值半夜。一條山道,九曲十八折,中間溝溝壑壑。西南的月亮那麼大,月光照在他身上,也照在身旁人的臉上。他使勁轉頭去看。頸椎劇痛,渾身的骨頭都像摔散過一遍。他就這麼在劇痛之中看清了身旁那張臉——劍眉順下高挺的鼻梁,白皙清透的一張臉,偏偏上麵沾滿了灰。灰被衝得一道一道的,他看了半天才看明白,那是淚痕。冼青鴻哪這麼狼狽過。她賣力地推著車板,車前是一頭趕路的老黃牛。車身旁其他幾個人也在推車,完全不顧腳踝已經陷進了泥濘的道路。張翎羽看了一會兒,覺得胳膊緩過點勁兒來。他努力抬起手,碰了一下冼青鴻的臉。對方猛然抬頭,眼睛瞪得比牛還大。張翎羽竟然笑出來了。冼青鴻用手擦臉,把臉上徹底弄得黑一道白一道。“張翎羽!”她聲音帶著哭腔,“什麼時候了!你還笑!還笑!醫院在山外麵,還得推半宿,你給我撐住了!”“不著急,”他就要笑,“慢慢推,我死不了。”身上疼他也不管了,伸手去擦冼青鴻的眼淚,“你彆哭了。我沒見過你哭,真新鮮,哭得跟花貓似的。”冼青鴻都哭打嗝了。“你才……你……才花貓!”“我啊……”他收回手,覺得特彆累,“我勉強算個,傷貓,病貓,殘貓。”話音才落,困意席卷而來,他又一次睡著了。山路之上,明月高懸。“張教官?張教官!下車了!”身體被人劇烈地晃動了半晌,張翎羽才慢慢睜開眼。定睛一看,哪有什麼老黃牛和山路,眼前是航校,是1938年的昆明。舊夢太美好,但終究是過去。他跳下車,看見冼青鴻從門衛那走出來。“下次可彆回來這麼晚了,”她叉著腰給自己扇風,“新換這哥們兒真不好對付,萬一傳到霍副處耳朵裡我又得寫報告。”高嶽點點頭,重新跨上車。“青鴻姐,我把車給後勤送去了。”“好。”張翎羽也和她打報告,“青鴻姐,我回宿舍了啊。”高嶽剛掉過頭,冼青鴻一把掐上張翎羽的腰。“你彆想溜!一身的脂粉味,是不是去舞廳跳舞惹著流氓了?我早就聽有的學員提這事,你今天把話說清楚!”張翎羽有些不耐煩了。“是……是又怎麼樣?”他倆相識這麼多年,他還是第一次對她這種態度。冼青鴻一愣,不由自主地鬆開手。“翎羽……”她半晌才艱難地開口道,“你……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張翎羽回頭看了她一眼,帽簷壓低,遮住眼裡的波濤洶湧,“你不提,我都忘了我以前什麼樣。”話畢,大步朝宿舍走去,留下冼青鴻一個人站在風裡。——時間過得奇快,轉眼已是春末。高嶽這段日子每周逢假便跑去文林街找葉延淮給他做針灸,幾個月下來便近乎痊愈。但讓他不解的是,冼青鴻每次都要跟他一起。起初,他以為是他青鴻姐過分關愛學員,心裡還有點小小的感動。但時間一久,他也覺出不對勁兒了。“咳,咳咳,青鴻姐?”摩托車慢悠悠地從航校往文林街開去,高嶽鼓起勇氣回頭問:“你是不是對人家葉大夫有什麼非分之想?”冼青鴻瞪他一眼,一掌把他頭拍回去,“非個屁的分之想,會幾個詞瞎用。”高嶽委屈,但高嶽不說。他的摩托車加速前進,沒一會兒就到了文林街。茶館裡的學生更多了。上個月,西南聯大正式完成了自己“北平——長沙——昆明”的西遷路線,抵昆人數從最開始的幾百到了如今的上千。學生們成群結隊地占領了文林街上大半茶館,成了昆明城裡一道從未有過的風景。文林街上摩肩接踵,濟世堂前沸反盈天。摩托車開到百米之外便不得不停下了,冼青鴻和高嶽步行朝葉延淮的醫攤走去。然而越到裡麵人越密集,販夫走卒和各校學生將濟世堂包了個裡三層外三層。冼青鴻半天沒擠進去,抓著身旁一個男人問:“大哥,這是怎麼了?”對方看起來格外激動,顯然是滿心感慨找到了個出口。“嗨,新鮮,真新鮮!我長這麼大,第一次見大夫拆台!”冼青鴻眉頭一皺,“拆台?”原來今天一早,有個在城西開診所的醫生忽然來找葉延淮,說一個他看不好的癲癇病人在葉大夫這裡得了痊愈。這醫生不信,拿了葉延淮開的藥去驗,竟驗出了溴化鉀。打著中醫招牌,卻又用西醫的藥品,這不是掛羊頭賣狗肉嗎?正巧這醫生恨透了中醫,大怒之下衝過來和葉延淮理論。話不投機,他竟罵起來了。“什麼經脈,什麼氣血,全都是無稽之談!你們這些庸醫誤儘蒼生,如今知道中醫不管用,便用我們西醫的藥品,真是不要臉至極!”葉延淮向來不易動怒,此刻也被他說得臉色一沉。“做醫生的,向來隻有治病救人一條說法。宜用西藥者用西藥,宜用中藥者用中藥,為何要有門戶之見?”“門戶之見?”對方冷笑一聲,“這並非門戶之見,而是新舊之爭。舊醫一日不除,新醫一日不可興起。你今天要麼換了你這中醫的牌子,要麼就彆在這招搖撞騙!”還不等葉延淮說話,圍觀的人裡忽然傳出一道聲音,“可我小女兒的病就是葉大夫看好的呀。”隨即,又有幾道聲音附和道:“是的嘛,我父親的風濕也是葉大夫診好的。”“你們……”那醫生臉色變了。葉延淮笑笑,抬頭看向他,“醫無新舊,學無中西,我看您您未免太偏激了。與其想著你死我活,不如想著怎麼把這二者結合到一起。”對方氣急敗壞。“誰願和你這巫醫結合!連西南聯大的範先生都說了,說你們中醫是‘不死於病,而死於藥,不死於藥,而死於醫’,你還在這裡胡攪蠻纏……”葉延淮奇道:“範先生又是誰?我怎麼沒聽說過。莫非這範先生說的話,便是金科玉律,隻能對,不能錯?”他話音才落,人群裡忽然傳出一道聲音,“那你便認認我是誰!”聲音來處,人群立時散開一條道路。來人身材略顯臃腫,一身純黑長袍被他撐得鼓鼓脹脹,鼻梁上架一副斷了腿的眼鏡。人群裡有幾個學生立時認出他來,高喊道:“範先生!”有個學生最激動,趕忙從人群中擠出來,拉著他的胳膊說:“範先生,這個大夫也是很有見地的,您不要和他爭了吧……”人群忽然一陣騷動,兩個軍人也從那條堪堪聚攏的道路裡鑽進來了。高嶽氣喘籲籲地扶住膝蓋,指著那學生說:“怎麼又是你啊?!”原來正是那個在茶館裡和他打過架,又被葉延淮駁斥的年輕學子——楚千山!他似是很向著葉延淮,連珠炮似的說:“先生,這個人我和您說過的。就是他讓我明白自己以前多偏激,這才轉了航空係。”“好啊,”範先生看向葉延淮,“幾句話勸跑了我的得意門生,我也想見識見識這等人才。”他坐到葉延淮的桌前,朝他和善一笑,“西南聯大,範無一。”“範”不是小姓,因此單說“範先生”,葉延淮或許不曉得。但“範無一”三個字一出來,連他這種極少關心時事的人也不由一震。範無一的父親早年從政,在洋務運動上出了大力氣。而他本人曾留學日本,寫過許多抨擊時事的文章,甚至為了保護學生被關過監獄。但他也受到了日本廢止漢醫的影響,對中醫采取絕對的否定態度,十分讚成當時“全盤西化”的思潮。這麼個人,說要“見識見識葉延淮”?“葉大夫,”他仰著自己微胖的圓臉道,“我夫人也來這裡看過病,早和我提起您醫術精湛。今天恰巧碰上,沒想到這麼年輕。可我這個人,偏偏不信中醫。今天聽見你們爭論,覺得葉大夫說的話竟有幾分道理。”旁邊那人急了,“範先生,您……”“哎,且聽我說完嘛,”他製止了對方,“雖說這道理不辯不明,可若光是打嘴仗卻沒有實際行動,那說服力便小得多了。”葉延淮:“那您的意思是……”範無一將一張藥方遞給他。“不瞞您說,我這兩年來,一直為胃病所困,多方求醫而不得治。昆明城裡大大小小的醫生都看遍了,就是沒有效果。我夫人命令我過來找你,我不願,可聽了你那一席話,我忽然想試試。“葉大夫,若是你能治好我,那我便心甘情願地承認,這中醫確有可取之處。您看我這個提議,是好還是不好?”“範先生!”那西醫急了,“您怎麼能讓他給您治病呢!可彆沒病治出有病,小病治成大病!”“哎你這人?”冼青鴻剛才一直在旁邊聽著,終於不耐煩了,“講道理,你不聽。現在有了辦法,你又不讓試。你是醫生還是無賴?”“你……你說誰無賴!”對方大怒,“當兵的不在軍營,跑來這湊什麼熱鬨?!你……你玩忽職守!”“哎,你挺有文化啊,”冼青鴻給他氣得快拔槍了,“一會兒胡攪蠻纏,一會兒玩忽職守,那你是什麼呀?看你這滿臉聖光,你是西方醫學之父,現代文明基石啊?”人群哄堂大笑。冼青鴻白了對方一眼,湊到葉延淮身邊,對他耳語道:“葉大夫,這範先生也沒出什麼好主意。他那病兩年了都看不好,現在燙手山芋往你懷裡丟,治不好就是中醫無用,這簡直強盜邏輯嘛!”葉延淮沒應聲,垂眼掃了遍範先生遞來的藥方,便明白幾味藥物皆是以治標化積為主。又看他精神萎靡、舌苔厚結,把脈之後隻覺脈虛軒怠,心裡則已知曉大概。思索片刻後,葉延淮俯身與範先生道:“藥方上這些藥物,並未考慮胃疾有因火因寒因蟲因虛之不同。而您所患的胃脘之病,表征在胃,實症結在肝,隻治食積,確實沒有太大功效。”範無一聽到“因火因寒因蟲因虛”便覺得滑稽,又不好直接表現出來,便忍著笑意問他,“那葉大夫有何高見?”葉延淮拿過紙筆,寫了張藥方。“以製香附、甘鬆、沉香曲、九香蟲、刺蝟皮、延胡索、降香、黃連、吳茱萸等組成疏肝散胃方劑,佐以生薑汁和甘蔗汁,二劑便有顯效。”“生薑汁?甘蔗汁?”範先生撫掌大笑,“葉大夫未免太過幽默,這些東西,怎麼能治病呢?”“到底有沒有功效,您一試便知。”許是葉延淮的神色太篤定,範無一不禁一怔。他推開椅子,寬闊的身軀搖搖晃晃直起來。“那好,我就試上二劑,”他神色中帶了一絲不屑,“若是不靈……”“那我離開昆明。”剛被冼青鴻斥到一邊的醫生一聽這句話,像打了雞血似的跳起來,“好!葉延淮,你說話算話!”冼青鴻一把摸出搶來,“老子真他媽想斃了你……”對方一看見槍管,立刻一溜煙跑走了。人群散開,範先生也帶著學生向學校走去,隻有冼青鴻和高嶽站在原地未動。冼青鴻很是苦惱,“葉大夫,你怎麼把話說那麼絕啊?要是真治不好,那你……”葉延淮笑了笑。“你覺得我治不好?”冼青鴻聞言一怔,立刻道:“好!當然治得好!葉大夫看不好的,那叫絕症。”葉延淮大概也是覺得冼青鴻這副狗腿的模樣十分好笑,難得想和她調侃幾句。可還沒等開口,身後忽然傳來個蒼老的聲音,“你……是不是葉家的小少爺,葉延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