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回航校的路顯得更加漫長了。“能不能再快點兒啊?”“真不行了,青鴻姐,”高嶽苦笑道,“來的時候下坡多,回去都是上坡。而且咱這車上帶了三個人,沒法再快了。”冼青鴻鬱結。張翎羽坐在她身後,聲音倒是懶洋洋的,“不著急,青鴻。我這傷就是看著唬人,回去洗乾淨保準沒事。”“你閉嘴!”冼青鴻怒道,“又不是毛頭小子,學什麼聚眾鬥毆!到底怎麼回事你還沒交代清楚呢?!”“我不是說了嗎……”張翎羽還委屈起來了,“我碰見流氓騷擾女學生毅然出手,這叫見義勇為。你怎麼不表揚我,還批評我呢?”“狗屁!”冼青鴻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就你這一身酒氣,還有……女學生能有這麼大脂粉味?你讓我怎麼信你?”“哎哎哎,你當我聞不出你身上這股酒味?冼教官,咱倆半斤八倆,誰不知道誰呀?以前咱們還和祁蒙一起半夜翻牆出去呢……”“你跟以前比?”冼青鴻快被他氣暈了,“你現在是教官,你有軍銜在身!你要是真打出問題來,我——你……你彆捂我嘴!”張翎羽胳膊繞過她肩膀,大手恨不得把她整張臉蓋住。“冼少尉,你當著學員給我留點麵子吧。”他頭偏了偏,“高嶽,你聽見什麼了?”高嶽上半身在摩托車上挺軍姿,“報……報……報告,我什麼都沒聽見!”他把頭收回來,手掌攥起,伸出一根手指,比到冼青鴻唇前。“噓……”冼青鴻費了好大力氣才忍住沒咬他。下一刻,張翎羽身子微微舒展,把頭從背後埋到冼青鴻肩上。馬達聲微響,風聲呼嘯,他用隻有他們兩個能聽到的聲音說:“青鴻,我靠會兒。”微風輕拂,她身上傳來久違的香氣。傷口猶在滲血,張翎羽昏昏沉沉,逐漸睡了過去。回首往事,一場舊夢。——1933年,昆明。雲南航校建於軍閥混戰時期,早在1922年秋便開始招生,其接受女性飛行員的招生政策更是開了全國之先河。學員編為航空入伍生隊,與雲南講武堂的學生一同接受入伍訓練。冼青鴻那年十八歲,離家千裡,遠赴西南。初到昆明,一群學生講武堂集合,每天第一件事就是負重五公裡,累得骨頭都散架了。冼青鴻那時候剛因為剃頭的事成了全班的笑話,偏她心大,每天頂著狗啃一樣的寸頭在講武堂裡招搖。有天晚上,她洗了澡回宿舍的路上,忽然看到牆頭蹲了兩個人。天色已晚,正值巡邏的警衛隊換班,這兩個人行跡實在可疑。她站在牆下剛要喊,其中一個男生便轉頭看見了她。“噓!”他差點從牆上掉下來,“哥們,彆叫彆叫。”冼青鴻劍眉一挑,“呸”了一聲:“誰是你哥們。”夜色太深,光線不好。對方仔細端詳了她一會兒,這才辨出雌雄。航校的女學員本就稀少,她又是樣樣不輸男人,對方脫口而出:“冼青鴻?”冼青鴻奇道:“你認識我?”“誰不認識你,你可是大名鼎鼎,”另一個男生說,“冼同學,咱們同期入伍,也算戰友,戰友之間是不是得團結?”冼青鴻歪著頭看他。“既然要團結,你就假裝沒看見我們,更彆去警衛處報告。我們哥倆,去去就回。”冼青鴻把臉盆放下,“那你倆要出去乾什麼?”“我們倆看上去這麼純潔,能乾什麼?!”另外一個也扭頭了,“這不就是聽見外麵叫賣豆花米線饞了嗎?吃一碗就回來,你可千萬彆往外說!”冼青鴻“哦”了一聲,裝腔作勢地點點頭。“不往外說,也不是不可以……”她聲音拖得太長,拖得牆頭上那倆人心都吊起來了,“不過……”冼青鴻兩步躥上牆頭。“哎,帶我一個。”濃重的夜色裡,她終於看清這兩個男生的長相。左邊那個劍眉斜飛,鼻梁英挺,然而其驚訝地望著她的表情頗像一隻巨型軍犬。右邊那個則是一臉壞笑,夜色都蓋不住他身上四溢的痞氣。後者朝她伸出手,“張翎羽。”然後他拍拍身側的男生,“陸祁蒙。”自報家門之後,三人一起從牆頭跳了下去。講武堂的夥食實在消磨鬥誌,他們仨那天晚上,幾乎吃掉了老板半桶豆花,到最後撐得仰在椅子上打嗝。歇了半晌,張翎羽艱難地爬起身指責道:“冼青鴻,你一女的怎麼比我還能吃?”冼青鴻擺擺手,“教官說了,進了講武堂,就不分男女。我訓練和你們一個強度,怎麼就不能吃得也一樣多了?”張翎羽怒道:“狗屁!你就是聽祁蒙說這頓我請客!”年輕時候交朋友容易,半桶豆花就成了摯交。而張翎羽和冼青鴻同為空軍,從講武堂搬到航校後幾次任務同進同出,兩人之間默契十足。1935年春,航校四期生畢業前夕,張翎羽和冼青鴻接到命令,要將一架載滿物資的運輸機護航至昆明周邊某機場。同巨大的運輸機比起來,負責護航的驅逐機簡直像兩隻小麻雀。冼、張二人早早到達機場,迎著晨風做起飛檢查。機翼“咣當”一聲,冼青鴻應聲看去。隻見張翎羽從駕駛艙裡探出身,腿蹬在翅膀上,氣質之昂揚一掃平日紈絝作風。“又和冼少尉比翼齊飛啊。”冼青鴻早就習慣他滿嘴跑火車的調調,單手撐住機翼,右腿一蹬梯子便爬上驅逐機機身。“張翎羽,你彆大早上不說人話。”機場廣闊,狂風四麵八方席地而來,將冼青鴻的衣衫吹得獵獵作響。她頭發留長了些,迎風而站,颯爽英姿。控製台開始廣播,二人迅速坐回駕駛座,隻等起飛命令。運輸機載重大,起飛的聲音也震耳欲聾。冼青鴻和張翎羽一前一後,在爆裂的馬達聲中騰空而起。大好河山,如畫卷般在眼前展開。護航的終點位於雲南蒙自一座山坳中。儘管當時全國的機場都很簡陋,但冼青鴻深感這一座也能憑實力排進“簡陋三甲”。機場地麵粗糙到仿佛沒犁的農田,飛機落地的刹那,她幾乎被顛到喪失知覺。好不容易下機,眼前的一幕更讓她目瞪口呆。“後勤長,”她向那個親自扛包的男人發問,“你們……沒有運輸車嗎?”後勤長擦了把汗,抬手指向一隻甩著尾巴趕蒼蠅的老黃牛。“它,今天累著了,不乾了。”更離譜的還在後麵。機場存油見底,餘量隻夠加滿一架驅逐機。這也意味著,運輸機和另一架驅逐機要留在這裡,等待兩天後的下一次軍械補給送到時才能飛回昆明。後勤長趕忙跑去發電報。不多時,航校的命令下來了。運輸機的駕駛員等待補給,有油的那架驅逐機,正好將冼青鴻和張翎羽帶走。“那剩下那架驅逐機怎麼辦?”真是鹹吃蘿卜淡操心,張翎羽推了她後腦勺一把。“補給來的時候多帶一個飛行員來取唄,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話音一落,他飛身躥上自己已經加滿油的座駕,朝冼青鴻一揮手,“上來吧,王牌飛行員親自送您回昆。”冼青鴻嗤笑一聲,回頭看了眼那頭無精打采的老黃牛。她右眼皮忽然跳了一下。冼青鴻揉了揉自己的眼窩,爬上機身的動作略顯僵硬。“翎羽,”她坐在平日機槍手的後座上,“你做起飛檢查了嗎?”“做了啊,不是咱倆一起盯著後勤做的嗎?”張翎羽偏頭看她一眼,“你怎麼了,疑神疑鬼的。”“不是……”冼青鴻按住太陽穴,“我覺得有點不對,剛才落地顛簸太嚴重,咱們這飛機也是老款……”“青鴻,”張翎羽有點不耐煩了,“以前更危險的任務都出過,這護航算什麼。大風大浪都見過了,還能陰溝裡翻船?”語畢,飛機“嗡”的一聲,開始緩緩滑行。冼青鴻看了張翎羽底座一眼,語氣頗為無奈,“你這跳傘包,每次都塞成這樣……”劇烈的顛簸打斷了她的話,戰鬥機在暮色中莊嚴升起。張翎羽升空速度向來比她快。從上往下看,地上的人都成了螞蟻,山川河流縱橫交錯,當真一副江山如畫。機身平穩,冼青鴻鬆了口氣。“張翎羽,好好開啊。哪裡表現不好,我扣你的分。”“行啊冼教官,”張翎羽一天要給她換十八個稱呼,“我洗耳恭聽。”冼青鴻張開手指,一項一項掰著數。“這個對儀器的熟悉度吧,還湊合。起飛過程呢,也算平穩。就是這個駕駛員啊,長得不夠英俊,我體驗不是很好。”駕駛員本人做出一副失落的模樣。“很遺憾,我已經努力長了。沒讓您滿意,實在是我父母前期準備的不周。”冼青鴻還沒數完呢,“前麵有塊雲你注意點,穿越雲層你上次就歪了。還有這個發動機的聲音啊……這個發動機……”她臉色忽然變了。張翎羽凝神細聽,眼神也驟然一緊。不等他們反應,發動機發出一聲尖利的嗚咽。緊跟著,機尾傳來一連串“噗噗噗”的頓挫聲!飛機身子一歪,上升勢頭不正常的減緩。緊接著,機身利劍一般刺向地麵!張翎羽迅速反應,把儀器撥到對應位置。他單手推住操縱杆減緩飛機墜勢,另一隻手將跳傘包從座位底下抽出。“冼青鴻,跳傘!”跳傘包被丟入青鴻懷裡,她下意識地反問道:“你呢?”“我迫降!”情況緊急,張翎羽聲嘶力竭,“你他媽彆廢話!跳!”好在她飛行服未脫,幾秒便將跳傘包穿好。然而就這幾秒,飛機已經逼近安全跳傘高度。“跳啊!”狂風淩冽而至,冼青鴻單手抓住機門,在風聲呼嘯之中大喊道:“張翎羽,活著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