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又是乾什麼?葉延淮長這麼大,無計可施的情況不常遇見,偏偏最近一直被冼青鴻出難題。他走過去,把從外麵拿來的外套搭到她身上。蹲下身,葉延淮問她,“站得起來嗎?”冼青鴻不做聲,葉延淮隻得歎了口氣。“站不起來我背你。”他真是……這世界上有幾千萬個字,他偏偏能把這幾個字組合到一起。冼青鴻抬頭看他,眼圈越來越紅,然後“哇”的一嗓子哭出來。她哭得聲音斷斷續續,然後嗚咽著問他,“葉延淮,你有沒有弟弟啊?”葉延淮沒有弟弟,他上麵一兄二姐,全家屬他小。但冼青鴻的話匣子打開了。冼之衡,中央航校六期飛行員,冼青鴻的弟弟,1937年8月在淞滬會戰的一場空戰中陣亡,飛機墜海,屍骨無存。小衡小時候身子弱,在外麵被欺負都是冼青鴻去幫他出氣。他倆沒媽得早,冼巍又不太顧家,換句話說,是冼青鴻把小衡拉扯大的。那麼點個小孩,追在她屁股後頭叫姐姐,有一口吃的都記得給她留半口。青鴻考雲南航校的時候他還在念書,小豆芽站在門邊看她收拾行李,忽然就哭了。她說:“小衡,姐姐走了,你得做個男子漢。”他抹著眼淚可憐巴巴,“嗯,姐,等你回來,我保護你。”結果休假的時候再回來,他就真的長高了,肩膀捏上去硬邦邦的,也不知是怎麼從個豆芽菜變得人高馬大。再過兩年,他考進中央航校。她最後一次見到小衡是在南京的旅社裡。她去給他送新衣服,話說到一半,他隊裡緊急集合。他說:“姐,你回去吧,我下次休假去看你。”沒有下次了。往事零零總總地回憶著,記得最清晰的竟然是十三歲那年他倆去摘桃子。桃子樹種在軍屬院後麵的桃樹林,易上難下,她跳下來的時候把腳崴了。太疼了,疼哭了。小衡倉皇失措地去給她擦眼淚。他說:“姐姐你彆哭,姐姐我不吃桃子了,姐姐你站起來……”冼青鴻站不起來,撐了一下又摔倒,眼角都疼得開始抽。小豆芽忽然蹲到她麵前。她不耐煩地推他,“你乾嗎?彆擋我路。”他一字一頓,語氣堅定,竟不帶一點孩子的綿軟,“姐,站不起來我背你。”時隔經年,同樣的話從彆的人嘴裡說出來,殺傷力超乎冼青鴻的想象。她一邊哭一邊琢磨,“這酒館釀的什麼破酒,哪來這麼大的後勁……”而對麵,葉延淮被她哭了個措手不及。隻見冼青鴻歪歪扭扭地站起來,邊哭邊走,“姐姐真的好沒用,你腰傷那麼重姐姐都找不到個大夫給你治……”看來是把高嶽和冼之衡弄混了。外麵人潮熙攘,葉延淮不禁思忖起,要是他看見一男一女從這麼個陰暗小巷走出來,女人一身酒氣號啕大哭,他會怎麼想那男的。想得頭痛,他趕忙拽住冼青鴻。“你……”他斟酌著語氣,“你先彆哭了。”冼青鴻這下可鑽進牛角尖了,“可我弟弟的腰痛……”葉延淮頭痛欲裂,聲調不自覺地拔高了一度,“那你也彆哭了!”冼青鴻一個哭嗝翻上來,差點被噎死。她直愣愣地看了一會兒葉延淮,哭聲震裂蒼穹,“你怎麼那麼凶啊!我隊長都不凶我!”葉延淮覺得自己簡直要被搞出神經衰弱了。“那你怎麼能不哭?”冼青鴻紅著眼睛看向他,“……我想給我弟弟治腰……”他這輩子頭一次碰到如此棘手之事,隻求速戰速決。如今解決辦法已出,他蹲下身,把方才的底線拋至九霄雲外,“我……我治還不行嗎?”——冼青鴻好半晌沒回來,高嶽有些急了。剛打算結賬出去找她,身旁那桌學生似是也吃完了。幾個人走到店門口,正撞上在櫃台掏錢的高嶽。他神色僵了僵,想到冼青鴻那句“你彆和人家學生找不痛快”,硬是把火氣壓回肚子裡。可他一身軍裝,個子又高,站在人群裡就過分顯眼。“哎……”有人壓低聲音問,“咱們剛才說的話,他聽見了吧?”另一個學生冷笑一聲,毫不掩飾自己的鄙夷,“聽見又如何?莫非我說得不對?”高嶽陰下臉。對方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大步朝門外走去。路過他身邊時,高嶽聽到他一字一頓地吐出兩個字,“孬種。”話音落地的前一秒,兩方打成一團。雖說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但今天秀才們成群結隊,兵卻是單槍匹馬。高嶽剛把那說話的學生打翻在地,後背就被人踹了一記陰腿。他往前撲了兩步,單手扭住一人的手肘,把他狠狠往後一掀,瞬間壓倒一片。頭上忽然多了片陰影。不知是誰脫了衣服,兜頭把高嶽蓋住。他一時失了方向,“咣當”一聲撲向地麵。一片混亂中,一道聲音破空而來。“彆打了。”學生們雖不知來人是誰,但見對方穿著淺灰長袍,氣質溫雅,隻當是學校哪個老師,一時間竟安靜了下來。葉延淮眼睛也毒,看上一眼便知道哪個是帶頭的學生。他蹲下身子,朝那灰頭土臉的學生伸出手,“先站起來。”學生們陸陸續續站直身子,葉延淮掃了一眼高嶽。“讓他也站起來。”摁著他的幾個學生,不由自主地鬆了手上力道。高嶽氣喘籲籲地爬起來,拽掉衣服,看見剛才那不給他看病的大夫逆光站在眼前。不等他開口,對方沉聲道:“軍人,學生,都是國之脊梁。前線在打仗,你們未免太不像話。”“這位先生,”那學生反駁,“國之脊梁,叫的是那些為國家流血賣命的人。他們空軍,不配。”高嶽臉色一變,幾乎忍不住衝過去,“你再說一遍?!”葉延淮抬手擋住他,“空軍不配?如何不配?”他站定,話說得條理清晰。“沒上過戰場,單憑一腔熱血妄下定論。年紀太輕,隻憑成敗論英雄。他們這些當兵的,個個不要命。若是不要命就能換來戰爭的勝利,許多人心甘情願地赴死。”“可若是軍人連命都不要了,仗還打不贏,那又是誰的責任?”“戰端一開,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皆被卷入戰爭。你說他們空軍不配,是因為他們一敗再敗。可這失敗,上至政府,下至百姓,我們誰脫得了乾係?若是國富民強,何至於買不起武器?若是我們能設計製造,何至於有求於彆國?”葉延淮定定看向那學生。“空軍若是不配,那我們誰也不配。空軍若是有責,那我們全須擔責。”高嶽眼眶一熱,一個字也說不出。他看向葉延淮,一時不知這剛才還拒絕為自己看病的大夫為何又來幫他說話。對方收聲,朝他點點頭,“冼青鴻在外麵。她喝多了,你去扶一下,我馬上就到。”他“嗯”了一聲,轉身就朝門外跑去。跑到門口時一個沒注意,撞到了那個學生的肩膀。對方被他撞得往後趔趄兩步,竟也沒說什麼,隻是滿臉恍惚。葉延淮轉身問那看熱鬨的老板,“老板,給我碗小米粥吧。”老板正聽得一愣一愣的,“小米粥?小米粥多寡淡,我感覺配不上您這滿腹學識……”“沒事,”葉延淮笑笑,“有人喝多了,小米粥養胃。”高嶽走了,葉延淮沒再多說一句,也沒再看那些學生一眼。他捧著粥碗出了門後很久,才有人小聲問:“楚千山,你怎麼不說話了?”剛才那個滔滔不絕的學生像是回過神。他低頭看看鞋尖,忽然說:“我要轉係,轉航空機械。”——冼青鴻半夢半醒。好像被人背了一段,好像又被人抱了一段,最後被扔進一團被褥裡。肯定不是航校,她宿舍那床鋪又硬又糙。也不是蔣秋儀家,屋子裡的味道不一樣……她深深吸了口氣。像草藥。有點苦,但叫人清醒。朦朦朧朧醒過來,屋裡點著盞油燈。門外有人在說話,冼青鴻爬到床底下,悄悄開了道門縫。模糊中看見一縷肉色,她又開了點兒。門軸“吱呀”一聲,趴在椅子上的高嶽驟然抬頭。他和門縫裡的冼青鴻對視一眼,“嗷”的一嗓子拿衣服去擋自己裸著的上半身。該擋的地方沒擋住,倒是撞歪了後背幾根針。他眼淚汪汪地看向葉延淮,被對方狠狠瞪了一眼。“你亂動什麼?”葉大夫凶起來也是真凶,“不怕殘廢?”他鬼哭狼嚎,“青鴻姐,你回去!你回去!”冼青鴻:“好好好我回去。殘廢了彆賴我啊,不關我事。”關上門,她又把耳朵貼到門板上。葉延淮的聲音。“我幫你收針,你穿衣服吧。”青鴻揉揉太陽穴,覺得自己有點斷片。記憶在拎著酒瓶子走入巷子後戛然而止,她也不知道怎麼再醒來的時候,葉延淮開始幫高嶽做針灸了。越想越頭疼,她又把門推開了。高嶽剛穿好衣服,心有餘悸地抬頭。隻見冼青鴻一臉迷茫,跟在葉延淮身後不停追問:“葉大夫?葉大夫?你怎麼又幫軍人看病了?你不是說破例這事沒有第二次嗎?我想不起來了,你提醒我一下……”“冼青鴻!”葉延淮忍無可忍。他發現冼青鴻總能在幾句話之內把他惹毛,最關鍵的是,她完全是無意的!他壓抑著自己的怒火,回過頭,惡狠狠地說:“你是蛐蛐腦子嗎?”冼青鴻:“……啊?”桌麵上,她捉來的那隻報春蛐發出一聲歡快的鳴叫。入夜的昆明城,靜謐了許多。剛從葉延淮家出來,冼青鴻坐在摩托車後座,為那段失去的記憶想破了腦袋。她拍拍高嶽的肩膀問:“你知道嗎?”“我不知道,”高嶽很老實的樣子,“我在店裡啊。葉大夫突然讓我出去找你,那時候你已經在他醫攤上醉倒了。”沉默半晌,他突然扭頭問:“青鴻姐,你和葉大夫很熟麼?”熟什麼熟啊,才見了幾回。冼青鴻立刻否認道:“沒有,怎麼了?”“沒怎麼,”前麵要拐彎,高嶽減速了,“感覺你在他麵前的時候,和平日裡不太一樣。”“不一樣?”“嗯,像個小姑娘。”“什麼小……高嶽!”眼前一道黑影飛過,偏偏高嶽還半側著頭。冼青鴻手立刻將手穿過他腰間握住左側車把,一個甩尾將摩托傾斜出六十度。車燈劇烈地抖動,那條黑影竟是一個長相凶惡的地痞。刹車尖利的聲音夾雜著他的叫罵,迅速填滿了整條巷子。冼青鴻側過耳,聽到在這片噪音之後,是一陣拳腳嘈雜。高嶽顯然也聽見了。他調轉車頭轟大油門,摩托直衝進那條噪音嘈雜的巷口。刺目的白光讓巷子裡的人身手一滯,流氓們瞬間作鳥獸散,隻留一個穿著軍裝的人半跪在地上。車燈晃過,冼青鴻倒抽一口冷氣。“張翎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