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青鴻醉酒(1 / 1)

冼青鴻坐在葉延淮醫攤對麵,笑得像在調戲良家婦男。“你乾什麼?”“乾什麼?”冼青鴻很驚訝的樣子,“我來謝謝你救了我呀。”她手撐著下巴,身子占了他一半的桌麵。葉延淮被她逼得直往後退,丟出幾句冠冕堂皇的話,“治病救人,醫生天職,沒什麼謝的。”冼青鴻“哦”了一聲,態度格外誠懇,“葉大夫,其實我早就想來了。不過航校初建,實在是忙得抽不出時間。不過今天我既然來了,就不是空著手。”高嶽在一旁聽得奇怪——我和你一路風馳電掣開進市區,也沒見你買什麼呀?冼青鴻不緊不慢地把手伸進上衣口袋,半天才掏出個被壓扁的紙殼。葉延淮定睛看去,隻見到個用硬紙皮折出來的一個菱形容器,上麵還戳了幾個洞。三人陷入一片寂靜。冼青鴻看了那紙殼一會兒,有點慌。“怎麼不叫啊,不會壓死了吧?”壓死了?葉延淮不由自主地往後靠了靠。而冼青鴻果斷上手,隻一彈,就把那紙殼彈進葉延淮懷裡。緊接著,一聲響亮的蟲鳴在他懷裡響起,“唧吱……唧吱……”葉延淮:“……”葉延淮:“你送我一隻蛐蛐?”“這怎麼是一隻簡單的蛐蛐呢,”冼青鴻大驚失色,“葉大夫,你太小瞧它了!”葉延淮:“……哦?”冼青鴻伸出兩隻手指,“葉大夫,現在是幾月?”葉延淮猶猶豫豫地答道:“二……二月?”“對!二月!葉大夫,你以前在二月見過蛐蛐嗎?沒有吧,咱們以前見蛐蛐,都是在夏天。”“……所以?”“所以呀葉大夫,這不是一隻普通的蛐蛐,這可能是今年第一隻蛐蛐!因此,這是一隻……”她響亮地說道:“報春蛐!”不及葉延淮做出反應,高嶽先噴了,“噗。”報春蛐不愧自己報春的美名,在葉延淮的懷中叫得極其聒噪。他把紙殼放回桌子,對這個彆出心裁的感謝實在無言以對。“行……我收下了。你還有彆的事麼?”這才進了正題。冼青鴻正襟危坐。“葉大夫,我問一下,你看病要多少錢呀?”“你問這乾什麼?”“看大夫要付錢呀,我問問嘛。”葉延淮上下打量她,活蹦亂跳,實在看不出有什麼毛病。“不是不是,”她連忙擺手,“這次不是我,是我這個學生。”葉延淮一愣,抬起眼,隻見高嶽站在冼青鴻身邊,朝他露出個笑臉。身穿軍服,外披皮夾克,腳踩軍靴。當然,最顯眼的還是那一身空軍特有的桀驁氣質,即便未上戰場也早已深入骨髓。他臉色驟然僵了。“冼姑娘,”葉延淮收回目光,“這人我看不了。”這倒出乎冼青鴻意料了。“看不了?為什麼?”“祁蒙沒和你提過吧……”葉延淮移開目光,“我有規矩,不給軍人看病。”“你不給軍人看病?可是……你給我看過呀。”說來也奇怪。以往他不給軍人看病,理直氣壯,十足底氣。可今天的情形,竟像是他在故意為難彆人似的。眼角瞥到高嶽腰間的槍套,葉延淮心底忽然溢出一股戾氣。再抬起頭的時候,他目光冷了。“冼姑娘,”他說,“給你看病,是我破例。可破例這種事,向來是沒有第二次的。”蛐蛐鳴叫著,用叫聲填補了這段突如其來的沉默。冼青鴻愣了半晌,輕聲問:“可是……為什麼?”她認死理,抬起頭,又問了一遍,“為什麼?”葉延淮氣息一滯,反倒是高嶽先反應過來。他拉住冼青鴻的袖子,連聲勸道:“青鴻姐,我不看了,全昆明城又不是隻有這裡有大夫……”冼青鴻被他半拖半拽地帶離了葉延淮的醫攤。她忽然“呸”了一聲,把高嶽嚇了一跳。“有什麼了不起的,”冼青鴻怒道,“這人怎麼這樣!可惜我那蛐蛐,我在機場草叢裡逮了大半天呢……”“行了,青鴻姐,”難得見她這麼孩子氣的一麵,高嶽哄著她朝家店麵走去,“病不著急看,大中午的,咱們先吃點東西。”他們吃飯的地方,離葉延淮的醫攤不遠。店裡擺著幾副花架,用茂密的植物將不同桌的客人隔開。冼青鴻實在被氣得沒什麼胃口,要了瓶店家釀的果酒喝著解悶。一醉解千愁,微醺多少也能解個一兩件。然而不過才把葉延淮的事拋到腦後,半晌,花架另一邊傳來個年輕學生的聲音。“就是廢物!花了那麼多錢,折騰那麼大動靜,最後還是一打就散!買的都是彆的國家淘汰的戰鬥機,打一次就丟幾架,我真不知這空軍部隊是乾什麼用的!”正埋頭吃飯的高嶽臉色一變。對方說得越發難聽起來。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站起身就要去和那學生理論,卻沒想到路過冼青鴻身邊時,她伸出一隻手將他拽了回來。帽簷壓著半張臉,她語調聽不出情緒,“你去乾嗎?”高嶽眼睛都氣紅了,“他憑什麼侮辱我們?!”“侮辱?”冼青鴻卻低聲反問道,“他說錯了麼?”高嶽愣住了。“開戰三個月,八百架飛機消耗殆儘,”她捏緊酒杯,手指骨節發白,“用的是歐洲戰場淘汰下來的飛機,南京保衛戰打都不打就撤了……”她抬眼看向高嶽,“他說錯了嗎?”“那就這麼聽著?”高嶽握緊拳頭。“是,我沒臉聽,”冼青鴻站起身,拎起那瓶喝了一半的酒,“所以去外麵轉轉,你彆和人家學生找不痛快。”她一搖一晃地出去了。隔壁那學生還在慷慨陳詞,高嶽一拳砸在桌麵上,也沒了胃口。——葉延淮覺得自己一定是有什麼毛病。明明看著書,餘光卻瞥見冼青鴻拎著酒瓶一搖一晃地,走進濟世堂門外一條小巷子。喝酒就算了,右手指尖嫋嫋飄起一縷白霧,八成是夾著根煙。她傷好才多久?抽煙喝酒,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女人?書上的字一時間模糊起來了,一句話讀了三遍也看不懂意思。紙殼忽然一陣哆嗦,一個聲音賣力地叫道:“唧……吱……唧……吱……”徹底把他的思路打斷。長歎一聲,葉延淮站起身,朝著冼青鴻方才消失的那條巷子走了過去。極窄的一條巷子,若是兩個人麵對麵站著,那彼此的後背便都會貼到牆壁上。地上汙水橫流,水上飄著枯敗的落葉。冼青鴻倚在牆上,閉著眼抽煙。她應該是有點醉了,臉頰透出些微微的紅,眼睛半眯著,是和平日截然不同的慵懶倦怠。看見葉延淮走過來也不說話,挑起眉毛,神色帶了幾分挑釁。葉延淮皺著眉看她。他說:“你把煙掐了。”冼青鴻覺得好笑,“我憑什麼聽你的?”“病人聽大夫,天經地義。”“你剛才還義正辭嚴地說自己不醫軍人,現在又來管我?”葉延淮不再搭腔,隻是拿過她的煙,她的酒。她站定任他擺弄,忽然開口道:“葉延淮,你不給軍人看病,也是因為看不起我們吧?”葉延淮沒否認。“正常,”她偏過臉,“我也覺得我們窩囊,哪有這樣的部隊。隊裡那麼高的薪水養著,一架飛機的錢夠裝備陸軍一個連的武器。結果……哈哈……真是可笑……”她膝蓋一軟,幾乎滑下牆。葉延淮伸手去扶她,被她一把推開。“反正就一條命,上了天,誰要拿去。破武器破飛機怎麼了,反正都是個將死之人……”葉延淮打斷她。“冼青鴻。”他叫她“冼姑娘”的時候多,這麼連名帶姓地叫,把她叫愣了。“不怪你們。”冼青鴻身子一僵。“要怪也怪不到你們身上,”他語調平緩,隻是陳述事實的口吻,“開著性能遠不如敵人的飛機上天,技術之外,更需勇氣。明知不敵,敵軍來犯,亦要應戰。常勝者固然令人敬佩,但愈敗愈戰,也是一種勇士。”冼青鴻抽了抽鼻子,沿著他鎖骨往上看。老百姓不懂空軍,以為空戰就是天上那交彙的幾秒,卻不知更多的是國力博弈,地上功夫。罵多了,她也就認了。再加上她對許多幕後的醃臢事心知肚明,久而久之,連自己都開始瞧不起自己。葉延淮兩句話,將一件事的明與暗分得清清楚楚,冼青鴻忽然就覺得自己乾淨起來了。對啊,就算仗打得艱難,也怪不到他們身上,憑什麼要一次兩次受人指摘?於是又有點兒委屈。酒精上頭,她在葉延淮身上耍賴。“既然沒有瞧不起我們,那為什麼不給我學生看病?”“那是另一回事。”“不行,”她從他懷裡掙脫出來,“你不告訴我,我就不走。”葉延淮真是氣都氣笑了。看她虎著臉往地上一蹲,他竟然說:“那你彆走了。”啊?冼青鴻扶著額頭有點蒙。直到葉延淮的背影真的消失在小巷儘頭,她才反應過來,人家是真不管她了。地上怪臟的,她找了個乾淨的地兒,委委屈屈地把自己抱住。也是,人家葉大夫和她什麼交情,她憑什麼對人家耍酒瘋。就是對不起高嶽,帶出來一趟也沒治上腰,還平白被隔壁學生諷刺一通……冼青鴻又抽抽鼻子。哎,高嶽長得真像弟弟小衡啊。好久沒見了,也不知道他在那邊過得好不好。上次燒紙是什麼時候?他不會錢不夠花吧?冼巍那個老東西是肯定不會給兒子燒紙的,全靠她這個姐姐祭奠。不對,她一個空軍怎麼還封建迷信起來了……冼青鴻擦擦鼻子,眼眶一紅。兜裡有火柴,還有張記事的便箋。冼青鴻歪著頭想了想,十指翻動,竟把那便箋折成一隻紙飛機。她絮絮叨叨,“小衡,這是姐姐新開回來的伊16,揍兩架霍克3都不在話下……”她眼淚吧嗒嗒地往下掉。“姐姐燒給你,你在那邊碰見那群王八蛋彆被欺負。你現在有伊16了,再也不怕被他們打下來了……”火焰無風自動。葉延淮回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麼幅場景。冼青鴻蹲在地上,臉被火苗映出一縷淡淡的紅。前一秒還能看出是火苗底下是架紙折的飛機,後一秒便扭曲翻滾成一縷青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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