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蔣秋儀還在外屋忙著收拾東西,冼青鴻自己坐在臥室窗前,對著桌麵上那枚紐扣發呆。她初來昆明,無親無故,之前一直借住在蔣秋儀家裡。現在雖然在航校有宿舍,但她總回昆明老城,總不能每次都住旅館。兩個女孩子一合計,乾脆冼青鴻每月付些房租,在蔣秋儀家裡得了個地鋪的位置。門栓一響,這一天就算結束。蔣秋儀洗漱乾淨,走進屋子和她說話。“航校怎麼樣?”“不怎麼樣……”冼青鴻臉歪在桌麵上,“那些教練機,和我上學的時候比都沒什麼長進。”“好飛機肯定緊著前線用呀,”蔣秋儀好聲好氣地勸她,又問,“你對著那紐扣發什麼呆?”冼青鴻不說話。“你啊,”蔣秋儀意味深長地瞥她一眼,“看上葉大夫了?”冼青鴻食指敲敲下巴,更加意味深長地瞥回去,“葉延淮?是長得不賴。”“我呸!”蔣秋儀笑出來了,“你少和那些部隊的男人混在一起,說話像個小流氓似的!”“本來就長得不賴呀,”冼青鴻倒是理直氣壯,“怎麼,就許你對陸祁蒙暗送秋波啊?”“你和我比什麼?我那是從小的親事,又叫青梅竹馬。”冼青鴻一臉被酸倒了牙的表情。她說:“陸祁蒙哪好啊,犯得上你千裡迢迢追到昆明。”蔣秋儀笑了笑。“你啊,沒喜歡過人。這世界上就是有那麼一個人,和彆人都不一樣,很不一樣。”冼青鴻一臉若有所思。“是,我覺得葉延淮是很不一樣。”她頓了頓,“他比彆人都好看。”蔣秋儀丟了個枕頭過去,“睡覺吧你!”——冼青鴻剛去航校的時候,大部分學員還在從杭州舊校區轉移來昆明的路上。日子過得快,轉眼之間,春城飛花,學員到齊,課程也正式開始。剛聽說她來任教,沒人不好奇。她可不是花瓶,真刀真槍的揍下來過幾架戰鬥機,名字和那些王牌飛行員一起印在報紙上。更何況她帶過來一架伊16。這些學生多是懷著滿腔報國熱忱來的。誰知幾經選拔入航校,就被丟在這西南高原,麵朝黃土背朝天地訓練著,連像樣的飛機都沒見過幾架。航校的教練機都是二十年代的老古董,用青鴻的話說就是“扔破爛都嫌鐵鏽”。第一次把伊16拉給這些學生看的時候,他們話都說不利索了。冼青鴻坐在一邊看著他們把臉貼在飛機身上,笑得肚子直疼。一個學員問她,“青鴻姐,上前線,就能開這種飛機了?”冼青鴻叼了根草,“噗”一聲吐出來,回答他,“可不,發動機馬力將近八百,你們成天念叨那霍克3到它跟前就是隻麻雀。”學員們群情激奮——“我要上前線!”“我也要上前線!”冼青鴻大笑出聲,剛想鼓勵他們努力練習,身後卻傳來一陣刺耳的咆哮聲。她臉色冷了下來。離他們不遠處,是另一隊受外籍教官訓練的學員。航校初搬,內部係統混亂,教練隊裡留了不少之前聘請的外籍教官。這些人教學水平雖說過關,但對學員的態度卻實在惡劣,動輒打罵體罰,還經常說一些侮辱性的語言。今天不知又怎麼了,一個叫高嶽的學生觸了這位教官的黴頭,從早上起就被罰做俯臥撐,到現在還沒停下過。這還不夠,這外號“活閻王”的教官不知從哪抽了根樹枝,對著伏在地上的學生後背一陣猛抽。“這王八蛋……”冼青鴻無意識地罵了一聲,翻起身就要去和他理論。“青鴻姐……”幾個學員趕忙攔住她,“你……你就彆管了。”這事不是第一次了。她以前插手,報到政訓處總得挨處分。後來學生們私下找到冼青鴻,說這種事大家早就心照不宣,隻求她以後彆在把自己也搭進去。可就這麼看著,未免太過窩囊。冼青鴻和學員關係再近也是上級,她執意要管,彆人總不好強攔。拉扯間,有個人一回頭,“劈啪”立正。“張教官!”剩下的學員聞聲也趕忙站直,人群裡一陣齊整的“教官好”。張翎羽點過頭,示意學員散開。他們雖然都是新兵,但訓練有素,片刻間便離開這片場地。臨走前,還有幾個人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伊16。冼青鴻被那眼神刺得一陣心痛。張翎羽扶住她的肩膀。“你又看不下去了?”他有點無奈,“青鴻,我和你說過,這種事……”“我知道,見怪不怪,對吧?”冼青鴻深吸了口氣,“翎羽,我真是恨死這四個字了。”她看向那個被鞭打的學員。“我真想回戰場。黑白對錯都分明,再大的恨也能一梭子子彈打出去。現在這樣,活得沒意思。”張翎羽低下頭,似是在品味她的話。狂嘯的長風之中,他輕聲重複道:“回戰場,誰不想呢……”風將他的話吹散,冼青鴻一個字也沒聽到。遠處那教官總算結束懲罰,將高嶽一個人丟下便耀武揚威地離開了。冼青鴻看他半天沒爬起來,急忙跑了過去。“高嶽,你怎麼樣?”這叫高嶽的學員做了一上午俯臥撐,又被痛打了一頓,早就恍惚得分不清東南西北。此刻見到冼青鴻半跪在他跟前,趕忙振作精神,無奈身上又疼又軟,實在爬不起來。“青鴻姐……”他強顏歡笑,“還行……還行。”“行什麼行?!”冼青鴻把這些學員都當自己親弟弟,看見他臉色發白早就心疼死了,“翎羽,過來扶人!”張翎羽可不比冼青鴻,雖然不體罰學員,但一直是他們又敬又怕的對象。恐懼催生力量,高嶽一個伏地挺身,竟然自己站了起來。張翎羽伸出來的手訕訕收回去。他咳嗽一聲掩飾尷尬,問高嶽,“他為什麼罰你?”高嶽一下就憤慨起來,“他說我……說我操作錯誤損壞發動機,可我就是按照他教的來的,那明明是機器零件老化出了問題……”汗水流進衣服裡,把傷口漬得生疼,高嶽動了動肩胛骨,似是很不舒服。可即便這樣了,他還怕冼青鴻擔心似的解釋道:“不過,沒事,真沒事。青鴻姐,你彆這樣,我不疼。”冼青鴻“嗯”了一聲,低下頭,攥著手,指甲把掌心壓出一道深深的印痕。緩了半晌,她伸手將高嶽拉到自己身邊。之前沒仔細看,現在打量一番他的眉眼,青鴻忽然發現他長得挺像自己弟弟,曾受命於空軍第五大隊的冼之衡。心一下就軟了。她說:“你是不是腰上有傷?”忘了誰和她提的,反正是有這麼回事。高嶽抓了抓後腦勺,也摸不透冼青鴻打的是什麼主意。“是。”“沒去醫院看?”“嗨,”高嶽大喇喇地笑了,“去醫院?那得做手術,幾個月下不了床,我還怎麼按時畢業啊?青鴻姐,你不知道,我著急上前線,急死了。”“那就硬扛?”“男人嘛,不就是扛著,沒事。”高嶽正沉迷於自己在冼青鴻麵前展示自己的男兒氣概,卻沒想到對方下一句話是,“下午休假,我帶你去文林街。”“啊?去文林街乾嗎?”“看腰。”——茶攤上坐了幾個學生。1938年初,北大、清華、南大在昆明組建西南聯合大學,再加上昆明本地的東陸大學等校,昆明城一時有了許多年輕麵孔。這些學生不念書的時候,就跑到文林街上的茶館酒肆吹牛打牌,偶爾也壓低聲音談談國事。門外“嗚”的一聲,發動機的轟鳴震耳欲聾。一個學生探出頭,“這還有燒油車?”另一個學生把他腦袋摁回去,懶洋洋說道:“航校那幫空軍的摩托唄,全昆明城就他們囂張。”門外,囂張的冼青鴻騎著她囂張的摩托,風一般停到濟世堂門前。葉延淮不為所動。繼上次她跑到他跟前恍然大悟一通緊接著消失,已經過去兩個月了。他隻是聽說,聽說她在蔣秋儀家打地鋪,偶爾深夜回去倒頭便睡。聽說她在航校任教,因為和外籍教官起衝突成天被罰做俯臥撐,上躥下跳的模樣一點也不像重傷初愈之人。她來那次,蔣秋儀還問他來著,“葉大夫,你今天這是生什麼氣呢?”生什麼氣?他也不知道自己生什麼氣。細思來由,大約是因為冼青鴻和人打架。但是冼青鴻和人打架,到底又關他什麼事?葉延淮這種人,對誰都不關心,對誰都不在乎,人和人之間的界限分得太清楚。他大概不明白,這事就好比你撿了一隻流浪貓。沒撿這貓之前,她在街上抓耗子吃剩飯和彆的貓打架全都不關你事。可你要是把她帶回家,給她梳毛喂食療傷,她就成了你的貓了。你見不得她受委屈,見不得她被欺負。你擔心她吃不飽穿不暖,忍不住地要插手她的人生。偏偏這貓跑出去和彆的阿貓阿狗打起來了,打完了回頭蹭蹭你,再跑就是兩個月沒回來。你說氣人不氣人?兩個月過去,你幾乎氣絕身亡,她居然又若無其事地跑到你麵前,手指屈起來,“噠噠噠”地敲桌子。“葉大夫,”冼青鴻歪著頭看葉延淮,“好久不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