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心裡一萬個不情願,可正如陸祁蒙說的“軍令如山”。調令上的日子一到,冼青鴻按時前往駐紮在巫家壩的中央航校。這兒本是她母校雲南航空學校的舊址所在——校區新建,設備潦草,她一路走過去不見幾架像樣飛機,跑道上的隱患倒是看出不少。繞了幾圈,總算找到個掛著牌子的平房。冼青鴻敲了敲門,大喊一聲“報告”。屋裡高聲道:“進。”按調令上說,冼青鴻這直屬上級姓霍,政訓處的副處長,中校軍銜。她開始還以為這是個坐辦公室的文職軍官,一聽這聲“進”,心裡就有譜了。這霍副處長聲如洪鐘,雖然坐在辦公室裡,卻絕對是真刀真槍上過戰場。走進去,果然是個劍眉虎目的中年軍官。冼青鴻上前兩步,“劈啪”立正,“空軍第四大隊22中隊飛行員冼青鴻,前來報到!”霍副處長抬頭看她,眼神帶點和善。他擺擺手,示意冼青鴻放鬆,“彆繃著了。你爸爸是我老上級,之前和我打過招呼了。”冼青鴻繃得更緊了,心裡把自己親爹痛罵上千遍。“說說情況吧,我聽你爸的意思,是飛機失事?”冼青鴻遲疑片刻。“伊16,是吧?蘇聯援助的戰鬥機,蘭州接收,支援南京。這事我知道,不用當機密藏著掖著。”蘇聯飛機援助這事高度機密,隊長多次警告不能泄露風聲。冼青鴻迫降昆明以後一不敢去醫院二不敢聯係軍隊,怕的就是自己重傷引人注意,叫有心人把伊16的事捅出去。霍副處知道內情,她鬆了口氣。“是,迷航了。”“從南京迷到昆明?”霍副處長啞然失笑,“你們這方向感……”“不是,”冼青鴻手指顫了顫,“中間……中間遇到了意外。”“說說。”她眼神一黯。耳邊,呼嘯聲又起。——四川某深山。這裡過分偏僻,如果不是意外一再發生,冼青鴻絕不會知道川滇交界還有這樣一座機場。決戰在即,空軍第四大隊全隊前往西北,接收蘇聯援助的伊16型新式戰機。冼青鴻和她的分隊長奉命將一批重要文件從蘭州運往川南,誰知返航時卻遭遇冰雹雲,這才迫降到這座幾乎荒廢的機場裡。破是破了些,但該有的燃料還是齊備。兩人在機場旁等後勤給飛機裝燃料,不過一小時,冼青鴻的分隊長已是坐立難安。“來時耽擱,走時又耽擱。咱們現在,本來都該到武漢了!”不過三天前,第四大隊收到密令,淞滬戰場決戰在即,南京防空力量薄弱,需要儘快送一批飛行員,駕駛新式戰機奔赴前線。按隊長的意思,他們二人送完文件後應當立即轉赴南京,在決戰前與大部隊回合。可意外一個又一個,若真是貽誤戰機……“好了!”後勤長大吼一聲,冼青鴻和分隊長立時朝戰鬥機跑去。兩人手腳麻利地爬進駕駛艙,無線電中,冼青鴻聽到分隊長的命令,夾雜著電流的嘶聲,“起飛!”天氣仍是不好,雲彩厚重,似是醞釀著一場暴雨。二人起飛不過半小時,遠處突然駛來兩個黑點。冼青鴻定睛一看,頭皮瞬時發麻。紅日標識刺眼無比,迎麵而來的竟是巡航的日本戰機!分隊長顯然也看見了。他們這兩架飛機此次並未裝載彈藥,更因為是蘇聯援助的新式機型,所以格外不方便暴露。無線電再一次連通,隊長調轉機身,大喊一聲:“往西南走!”過西南,是十萬丘陵,是茫茫霧瘴。翻過一座山,雪雨頓時傾盆而下,能見度不過百米有餘。他們不要命,日機比他們還不要命。大概也是他們的單翼機型讓對方起了疑,誓要追上來看個究竟。隊長在前,冼青鴻在後,日機都快趕在屁股後麵開槍了。一道閃打過來,冼青鴻忽然看見隊長直直飛進一片山間的濃霧裡。她一咬牙,跟著鑽進去。身後噪音驟減,敵機減速,顯然是不敢跟進來。她知道他們這是在賭命,賭老天爺幫他們,賭他們撞不上這片濃霧裡的山石樹木。飛機肚子擦著樹尖的葉子飛過去了。隊長忽然一聲暴喝:“拉!”她拚了命地把操縱杆往上拉,飛機直直爬坡,衝破濃霧,窺見半絲天光,卻不見前機蹤影。緊接著,霧底下一陣撞擊的轟鳴。山石崩裂,無線電裡一陣尖嘯。隊長竟還有直覺,去推駕駛艙的艙門,機身卻被巨石牢牢壓住。他敲打著機艙,“咚咚咚”的聲音隔著無線電傳過來,把冼青鴻敲得手腳冰涼。敵機已經被她甩在那片濃霧之後,她聽見隊長說:“快走,快走……”然後一聲巨響,是發動機爆炸的轟鳴。無線電也沉寂了。她捂了下腰,看見一手的血,許是剛才追擊戰的時候被子彈擊中。回憶到此為止,後麵是怎麼降落到昆明一處農田裡的,畫麵已經隨著意識一同模糊起來。故事講完,霍副處長望向她的目光帶些驚愕。冼青鴻,第四大隊的女飛行員,軍隊裡早有耳聞。說得神乎其神,他卻一直沒往心裡去。航空署冼巍的女兒,能破格進部隊,多少還是看在她爹的麵子上。一個女人,再厲害,能有多大作為?卻沒想到也是把命懸在刀尖上的一號人。“那……”霍副處長收斂了思緒,“飛機呢?”“農田迫降的時候翅膀斷了。”“現在在哪裡?”“之前有保密原則,沒有上報部隊,就藏在迫降農田旁邊的山林裡。”“好,”對方點頭道,“明天帶人去拖回來,也讓航校的學生們看看。”門外忽然傳來敲門聲,一個年輕的男聲喊道:“報告!”冼青鴻一聽那聲音就覺得不對。上級沒下命令,她不敢隨便回頭。對方軍靴踩著地麵,踢踢踏踏走進屋,單憑說話也能想見人的吊兒郎當。“霍副處,這就是咱們新來的教官啊?有點眼熟。”“你就裝蒜吧,”霍副處長瞪了他一眼,“成天軍容不整,早晚給你個處分!”“要處分早處分了,”對方滿不在乎地回道,“這不都承蒙您偏愛嗎?”霍副處長終於怒了,一掌拍向桌麵,“張翎羽!你彆這麼不著調!”冼青鴻的眼睛瞬間瞪大。轉過身,一道修長的人影映入眼簾。西南高原刺眼的陽光,穿破厚重的雲彩照進屋,將那人周身勾出一道金色的輪廓。他站在光裡,軍裝外套大敞,襯衣解兩顆扣子,帽簷幾乎蓋住眼。看見冼青鴻轉身,他嘴角往上一揚,笑得實在囂張。“冼少尉,彆來無恙。”——“坐吧,我給你倒點水。”教官宿舍,左右各架一張木板床,牆壁乾裂出細密的縫隙。冼青鴻坐上張翎羽的床,一抬眼,看見書桌上放了個相框。說是相框未免有些抬舉它。不過一塊小小的木板,上麵平鋪一張小小的照片。偏偏這照片邊角起毛,畫麵模糊,中間還有道折痕。更奇怪的是,照片一角微微泛紅,仿佛曾被血跡沾染。冼青鴻忍不住伸手去取。張翎羽剛倒了杯水回來,看見她視線落在那照片上,趕忙踏前一步,將相框扔進抽屜裡。“沒什麼,”他朝她笑笑,“一張舊照片,忘記收起來了。”把水遞給冼青鴻後,張翎羽也坐到她身邊。木板床“吱呀”一聲,聲音如同這間宿舍一樣寒酸。“肯定比不上你們中央軍的條件,”張翎羽自嘲道,“剛搬過來,一切從簡。你的宿舍我也收拾出來了,就你一人住,有什麼需要再來找我。”冼青鴻呷了口水,從胃暖到手指尖。張翎羽,雲南航校四期生,冼青鴻的同學,戰友,訓練搭檔。那時候她一門心思當空軍,報了全國唯一招女飛行員的雲南航校。恰巧航校四期生和講武堂新兵同時受訓,她就是在那兒碰見的張翎羽和陸祁蒙。自三五年航校一彆,戰火燎原,命都懸在刀尖上,誰想到三人會在這樣一種情景下重回昆明。“這個陸祁蒙,”冼青鴻手指敲擊著杯沿,“知道你在這兒,竟然不提前告訴我。”“我不讓他說的,”張翎笑笑,“說了多沒意思。你傷怎麼樣了?”“還行吧,”冼青鴻指指腰,“祁蒙幫我找了個醫生,真是華佗在世,撿回我一條狗命。”“你這人說話從來沒譜。”“嘖,真的。我懷疑這就是傳說中的世外高人,我回頭得買袋蟠桃登門拜訪。”光聽陸祁蒙說了,她倒還真沒見過這個傳說中的葉大夫。想必得是百八十歲,須發近百,仙風道骨,不苟言笑。“對了,”她忽然看向張翎羽,“你怎麼也來航校做教官了?我記得……你們廣東空軍,開戰前不是也被編進中央軍了嗎?”張翎羽神色一滯。他看著自己的水杯,有點後悔自己怎麼沒提前把謊話編好。“我……”他閉了閉眼,說的話真假參半,“受了點傷,不方便上前線。”“受傷?”冼青鴻臉色變了,“哪啊?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沒事,已經痊愈了,”他朝冼青鴻笑笑,把她拉起來,“你剛來,我帶你去吃點好的。”然後,不由分說就將冼青鴻拉出門。昆明城太小,兩個人溜達了一圈,還是挑了文林街一家米線店。這店沒有門。店裡擺了十幾張桌椅,靠街的一麵牆被全部推倒,風來風往,人進人出。大約店裡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他們這種本該惹眼的空軍也大隱隱於市。張翎羽給冼青鴻倒了杯茶。“你彆說,調令剛下來的時候,還真是把我嚇了一跳。”“你怕什麼?”冼青鴻笑道,“我念航校的時候又沒欺負你,倒是欺負陸祁蒙比較多。”“誰怕你了?我是驚訝,”張翎羽推了她腦門一把,“不過想想也合理,前線現在打成那樣,我要是你爸也得把你調走。”“你可彆提他了,”冼青鴻神色懨懨,“早就不想讓我上戰場了,這次可算找著個機會。人家都是就地解散,我倒好,就地調任,傳出去算什麼事啊?”“能算什麼事?”“什麼事?”她苦笑,“我看了航校的停機坪,你們就用那些教學生?”張翎羽語調不冷不熱,“就這還得當寶貝似的供著呢。”“寶貝?那堆破銅爛鐵有幾架能上天?”“不到十五架。”“高射機槍防空隊呢?”“兩個營,每營三個連。”冼青鴻徹底沒脾氣了。“就昆明這防空力量,哪天日本人飛機真來了,把講武堂和航校的人全算上也擋不住啊。”張翎羽低下頭,忽然自嘲地笑了笑。“沒辦法,青鴻。有的事,咱們說了不算。”說是自嘲,笑裡卻能看出種心灰意冷。冼青鴻心裡覺得奇怪,剛要開口問,身後卻傳來一聲尖叫。聲調銳利,刺破耳膜,把半條街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冼青鴻轉過身,隻看見一個女人拽著個男人的大腿,尖聲叫道:“你把錢還給我!那是給我孩子治病的錢!你還給我!”她神色一冷,下意識就要起身。張翎羽把她手一按,“你管這閒事做什麼?”“我倒是好奇,”冼青鴻掃了一眼看熱鬨的路人,“如今怎麼連個管閒事的人都沒了。”那男人踹了一腳女人,她被踢得在地上翻了幾個滾。可不等他轉身,那女人又爬起來抱住他的腿,“你不能搶我的錢……”“青鴻,”張翎羽壓低聲音,“見怪不怪了。”她把他手甩開,硬邦邦回了一句,“我還沒有。”眼見她大踏步朝那對男女走去,張翎羽想站起來去追。可他推開椅子的一刹那,膝蓋忽然一陣劇痛,將他生生拽回椅子。又開始疼了。他罵了一聲,伸手按住膝蓋的半月板,抬頭看向冼青鴻。街上看熱鬨的人已經多起來了。那搶錢的臉上掛不住,彎腰去掰女人的手。誰知身子剛低下去,肩膀忽然一沉。他回過頭,看見個眉目冷冽的女人。“你乾什麼?!”冼青鴻歪歪頭,脖頸後麵“嘎嘣”一聲。“管閒事。”她軍服外麵套了個黑色皮夾克,長發遮住領口,乍望過去倒真難看出是空軍。對方隻當她是個普通女人,伸手就要將她掀翻在地。冼青鴻身子往旁邊撤,在他被女人抱住的腿窩間踢了一腳,就將他逼得單膝跪下。她扭住對方一條手臂,手上施力,對方立馬哀叫起來。“哎哎哎……女俠饒命,疼啊……”冼青鴻言簡意賅,“錢。”對方邊討饒邊從腰間拔出一個錢袋。那抱著他腿的女人喜極而泣,手下意識地鬆開,這就要去接錢袋。對方順勢一滾。沒了腿上的束縛,他身為男人力氣大的優勢一下就顯出來了。冼青鴻一時製不住他,被他逼得倒退三步,胸前也狠狠挨了一腳。這地痞看出冼青鴻身上帶傷,一招一式都要牽扯她傷口位置。冼青鴻有了顧忌,動作略顯遲鈍,隻不過一眼沒注意,對方竟抄起路邊一把木椅朝她狠狠砸過去。她腰間驟然一痛,眼睜睜地看著椅子朝自己砸過來,下意識地閉住眼。身子忽然一輕,她被人拽得倒退兩步,繼而被人一把撈進懷裡。隻一靠,對方就把她扶穩了。冼青鴻側過臉,目光往上看,一道清晰的下頜線映入眼簾。高,高而瘦削,能看清脖頸上青色的血管。他一手摟著冼青鴻,一手往後格,身子微斜,椅子幾乎是貼著他後背飛過去。角度將大部分衝撞的力道化解,但冼青鴻仍然感到椅子與他擦肩而過時,他被撞得往前錯了一下。腦海裡電光火石地閃過些畫麵。要命的時刻,她竟然神遊天外。“我……見過你吧?”對方垂眼看向她。若不是那賊忽然一聲鬼嚎,冼青鴻怕是要溺死在人家的眼神裡。她往打鬥聲傳來的方向看去,搶錢的男人已經被趕來的張翎羽拎起來了。“你是吃了豹子膽吧?和空軍也要動手?”賊哀嚎道:“我沒看清!我沒看清這位姐姐穿軍裝!”“真有意思,”冼青鴻站直身子,怒從心頭起,“不穿軍裝就能動手了?”前線傷亡慘重,這種人一把力氣卻使在自己人身上,叫冼青鴻好生惱火。她還想說話,餘光卻見身後掠過一道影子。那個護住她的人竟然就這麼走了。她趕忙追上去。“哎哎哎……我真的見過你。”對方驀然回身,口氣實在不太好。“是,我也見過你,我還救過你。不過你好像不太看重這條命,傷才好了幾天就出來和彆人動手。”冼青鴻抓了抓後腦勺。“你救過我?你什麼時候救過我?”她又陷入了迷茫,“我真的見過你,是個晚上,月亮很大……”“冼姑娘,”葉延淮打斷她的自言自語,“咱們倆,一麵之緣。什麼時候見的、怎麼見的,都不重要。不過你還是彆這麼莽撞,到時候傷口愈合不好,倒成了我醫術不精。”冼青鴻抓重點的能力真是棒極了。“一麵之緣?什麼時候的一麵之緣?”她跟在他身後一溜小跑,把葉延淮都念頭疼了。眼看到了濟世堂前,葉延淮驟然停下腳步,轉身想警告她彆再跟。結果冼青鴻一頭撞進他懷裡。她捂著頭抬起臉,仔仔細細地端詳著葉延淮。光端詳臉還不夠,眼神順著脖子往下掃,最終落在他衣襟上。冼青鴻忽然“啊”了一聲。她從口袋裡掏出枚扣子,在他長袍前上下比劃。“這是你的扣子吧?”葉延淮也愣住了。……“你不會死。”“我在這兒,你死不了。”“醒了?”……那些隻言片語和半夢半醒全都連在了一起,冼青鴻在瞬間大徹大悟,“你就是葉大夫,我夢裡那個人是你,這個扣子也是你的。原來,原來你們是一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