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的家教擺在那兒,葉延淮不大會拒絕女人。更何況這冼青鴻傷成那副樣子,若是不能按時按點吃藥,效果怕是會大打折扣。晌午將過,他拎著兩包藥,朝蔣秋儀家走去。陸祁蒙在講武堂,管得怕是要比蔣秋儀還嚴。葉延淮心念一動,乾脆去西藥房將昨天開的那些西藥也一並買了回來。那老板和他有些私交,忍不住地揶揄他,“怎麼,葉大夫,中醫又不靈了吧?”他搖搖頭,“什麼靈不靈的,我哪個管用用哪個。”他平日從來不分辯這些事,今天大約是心不在焉,下意識地駁了一句。那診所老板一愣,若有所思地望向他遠去的背影。打著中醫的牌子,也認可西醫的功效,對解剖和病理的認識顯然是受過係統教育。這麼好的醫術,行事做派卻偏偏像個江湖郎中……這個人,真是太奇怪了。沿著昨晚那條路走進去,葉延淮不一會兒便找到了蔣秋儀的家。把門打開的瞬間,屋子裡傳來一陣說話聲。再邁進去一點兒,聲音驟然揚高。“……彆往那邊飛!咱們回蘭州……”緊接著,“咚”一聲巨響,竟是人都從床上掉下來了。葉延淮眉毛一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冼青鴻躺在地上,身子弓起,閉著眼念念有詞。他走到她身邊,扶住她的背和腿窩,將她打橫抱起。她想掙紮,卻沒什麼力氣,頭抵住他的肩窩。葉延淮想把她放下,手臂一鬆,她竟撲進自己懷裡,“彆再往前了,你回來,你……”話到最後,竟生出一絲哽咽。“你彆死啊……”葉延淮長這麼大還沒哄過人,一時間竟是不知所措。僵持片刻,冼青鴻慢慢鬆開手,後腦落回枕頭,黯然道:“甩不掉他們……這回活不成了……”下一秒,她神色一凜,“早晚是個死,老子撞死你們!”葉延淮:“……”女孩家家,動輒“老子”動輒“死”,他實在是聽不下去了。“你不會死,”他說,“我在這兒,你死不了。”冼青鴻愣了一下,竟然聽進去了。“你是誰啊,”她伸手去抓,摸到他的一顆紐扣,“誰在說話?”他沒回答她的問題,隻覺得胸前一緊,衣領處一顆紐扣被她一把拽走。也不知這紐扣算什麼靈丹妙藥,她竟瞬間安靜了下來。葉延淮去熬藥。火柴燒起一把乾草,扔進爐子,點燃煤渣,膛裡火光大盛。一片白霧,慢悠悠地從藥罐裡升騰起來。葉延淮把藥端過來時,冼青鴻在睡夢中皺起眉。他在床邊站了一會兒,才慢慢覺出頭疼。活了二十來年,病看了不少,哄人喝藥還是頭一回。更何況冼青鴻並不配合。藥剛遞到嘴邊,她便一掌推開,動作之敏捷讓葉延淮懷疑她壓根沒有昏迷。好不容易灌進去一口,她下一瞬便咳得肝膽俱裂。咳聲漸息,他聽見她極小聲地說:“苦。”葉延淮動作頓了頓,抬眼去看她的臉。冼青鴻這樣的人,放在報紙上,那叫“巾幗英雄”。不管什麼樣的女人,戴上這麼個帽子,渾身上下就得散發出一種大無畏的氣質來。不能怕傷,不能怕疼,赴死都要比彆人決絕。葉延淮俯下身子,問她,“很苦麼?”她含糊地應了一聲。葉延淮點點頭,打開了藥箱,夾層裡有幾粒冰糖,他以前哄病人小孩用的,沒想到今天竟派上了用場。他把冰糖送進冼青鴻嘴裡,等她含化了,再喂。一碗藥喝得見底,葉延淮摸了下額頭,這才發現自己出了不少汗。他靠在床邊休息,身子一低,手腕忽然被人扣住。冼青鴻很用力地抓著他,以至於骨節都有些發白。葉延淮苦笑一聲,坐到了床邊。他昨天壓根沒怎麼合眼,白天又一番折騰,一晃神就睡了過去。醒過來的時候手腕被人攥得發麻,陸祁蒙蹲在一旁,表情如臨大敵。葉延淮莫名其妙,“你什麼眼神?”“沒……沒……沒……沒什麼,”陸祁蒙咽了口唾沫,“就是,過來的時候,看你倆已經睡了……”你倆?葉延淮這才反應過來。順著手腕往上看,冼青鴻已然側過身子,貼著他睡得格外安穩。“沒事了,”葉延淮鬆了口氣,“藥按時吃,我回去了。”然後他站起身。手臂一緊,他又坐下了。冼青鴻竟還牢牢握著他的手腕。三個人,一躺一坐一蹲,情況就這麼僵持住。葉延淮猶豫片刻,將她的手慢慢掰開,胳膊上竟留下五道指印。陸祁蒙哭笑不得,“她怎麼攥你攥得這麼緊?”葉延淮道:“害怕吧。”“她害怕?”陸祁蒙挑起眉,滿臉不相信,“彆逗了,我和她同窗兩年,還真沒見過她怕什麼。”葉延淮搖搖頭,不打算和他多解釋。正要走,手臂又是一緊。兩人順著望過去,卻見冼青鴻再一次拽住了他。這次是扯袖子,可力氣比剛才還要大,險些將他衣服扯出個窟窿。葉延淮無奈,伏低身子望了她一眼。她似是感到有人靠近,睫毛微動,幾乎是無聲地說了一句,“疼……”葉延淮皺了皺眉,胸膛裡竟生出一絲難過。陸祁蒙尚還在沉浸在“冼青鴻是條漢子”的人設中,暫且想不通她怎麼就賴上了葉延淮。看她毫無鬆手的意思,他苦笑道:“延淮,要不我去給你找個毯子過來?等她什麼時候放開你,你再回去也不遲。”葉延淮看了一眼冼青鴻,竟是破天荒地默許了。——她這手一握就握至深夜。蔣秋儀在外麵搭了個床鋪,陸祁蒙也回講武堂了。葉延淮耐不住困倦,半倚在床側,低著頭,一點一點地睡了過去。萬籟俱寂。冼青鴻握著他手腕的手指,忽然跳了跳。夢裡還是一萬五千英尺的高空,沒有敵機,也沒有槍聲。她駕駛著戰鬥機行駛在一片茫茫大霧裡,怎麼也開不到儘頭。手心忽然有什麼硌了她一下。冼青鴻張開手掌,發現手心裡有一枚紐扣。她在開飛機呀,手裡怎麼會有扣子呢?冼青鴻覺得好奇怪,再抬起頭時,發現戰鬥機的身側有一隻青色的鴻雁在與她並肩飛行。不對……那隻鴻雁……就是她自己!山河逐漸有了輪廓,她在白霧裡急速下墜。冼青鴻拚了命地扇動翅膀,卻一直在往下落,往下落。她絕望地閉上眼,等了半晌,卻沒等來預想中的粉身碎骨。有個人摩挲著她身上的羽毛,輕聲說:“你不會死。”我不會死嗎?我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不會死嗎?她顫巍巍地睜開眼,看到一雙手將她攏在懷裡。她抬頭,有個穿著灰色長袍的男人,眉眼微垂,看向她的眼神格外溫柔。他的領口缺了一粒扣子。白霧驟然遁去,她意識到自己在做夢。耳邊有極輕的呼吸聲,冼青鴻在回歸現實的一瞬將眼睛睜開。眼前一片漆黑。呼吸聲起起伏伏,她身體僵硬,一動也不敢動。直到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一道剪影映入她眼簾。一個男人,側臉被月光勾出輪廓,半倚在她床邊。冼青鴻忽然覺得自己手握得太緊,都有些麻了。目光往下垂,她發現自己握著的竟是對方的手腕。她有些驚詫,急忙鬆手,無奈身體不聽大腦使喚,手指輕顫,在他手腕上彈了幾下。再抬頭時,對方的眼睛已經睜開了。月光如水,兩人對視時有一種奇異的寧靜。冼青鴻忽然發現,他睜開眼睛以後,樣子就冷淡了許多,眼神裡甚至透著股漠然。她想說話,張不開嘴。她想坐起來,卻使不上力氣。那男人微微俯下腰,將她從上到下打量一遍,然後用氣音問道:“醒了?”月色下,冼青鴻終於看清了他的臉。然而就在下一秒,她腦子一沉,複又昏過去。——冼青鴻在蔣秋儀家裡昏了整整三天。第三天一覺睡醒,整個人脫胎換骨。正巧趕上蔣秋儀來給她送水,見她睜眼便驚喜地朝身後喊:“祁蒙,冼姑娘醒了!”祁蒙?這名字在她腦海裡晃了幾晃,總算是和一張棱角分明的臉重合到一起。過去幾天像做了場大夢,記憶斷片得厲害。仔細回憶下來,竟隻有一張男人的臉融在月色裡,卻怎麼也看不清晰。但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冼青鴻定定神,再抬起眼,方才浮現在她腦海裡的那個人走進來了。腦海裡電光火石地閃過一些片段————雪夜。——荒野。——血濺在稻草上,飛機的翅膀折斷。她抓著一個老農粗糙的手,啞著嗓子哀求,“去講武堂,去講武堂找陸祁蒙。就說冼青鴻在這兒,冼青鴻,鴻鳥的鴻……”聲音斷斷續續,喉嚨裡含著血。她忽然什麼都記起來了。事記起來了,人也呆住了,左手顫抖著往上握,握住了陸祁蒙的袖子。“祁蒙,我在這多久了?”“三天。”“三天?”她驚愕地抬起頭,“已經過了三天了?”她掀開被子跳下床,茫然又慌張地問:“有沒有報紙?這裡有沒有報紙?”腰腹的傷口還未愈合好,她驟然走動,牽動得傷口劇痛。蔣秋儀趕忙把她摁住,回頭對陸祁蒙說:“你昨天拿來的那張報紙,我墊桌子了,快去找。”陸祁蒙一愣,趕忙走到屋外。桌子一腿短了半寸,他把疊成方塊的報紙從腿底抽出來,疾步回去遞給冼青鴻。冼青鴻手忙腳亂地把報紙鋪開,先映入眼簾的竟是個訃告!“12月3日……南京……空軍第四大隊副大隊長……壯烈犧牲。”訃告後跟著他給父母的書信,“西子湖之神諸鑒,我決心以鮮血灑出一道長城,放在祖國江南的天野!”冼青鴻連哀痛都顧不得,拚命把報紙往後翻。南京打起來了,日軍猛攻棲霞山,八百飛機包抄而至,可留在南京的空軍僅剩兩名!她把那份薄薄的報紙翻了一遍又一遍,渾身的力氣都被抽乾了。“不對……”她喃喃道,“我們就是飛去支援南京的啊……怎麼會撤走呢……怎麼全都撤走了……”她又跳起來去搖陸祁蒙,“今天的報紙呢?今天是不是有新戰況?南京怎麼樣,四大隊回去支援了沒有?南京不能丟啊!蘇聯援助的飛機來了啊!”“冼青鴻!你冷靜點!”陸祁蒙一聲暴喝,“南京守不住了!”她被吼得神色一滯,然後慢慢倒在椅子上。“不可能啊……我們的新飛機到了……怎麼連打都不打就撤了……”蔣秋儀想去扶她,被陸祁蒙把手格開。他也煩,他比冼青鴻還窩火。“你們空軍珍貴啊,”他聲音裡帶了些顫抖,“你們空軍的命值錢。陸軍備戰南京,空軍大隊全部撤走。冼青鴻,你醒醒吧,南京早就守不住了。淞滬戰場一潰再潰,連空軍航校都搬到了昆明。你們那幾架新飛機,杯水車薪,頂個屁用。”冼青鴻如遭雷擊。不……不是這樣的。怎麼睡了一覺,起來就把南京丟了?接收新飛機的時候,說好了是去支援淞滬戰場的!怎麼撤了?怎麼就剩兩個人?“青鴻,”陸祁蒙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淞滬戰場敗局已定,你們空軍,保存實力為重,暫時起不了什麼作用了。”他站在窗前平複了片刻情緒,然後又轉過身,將一張電報遞到她手裡。冼青鴻剛到昆明,他就應她要求給她抵達南京的隊長發了電報,誰知回電的卻是她的父親。冼青鴻的父親,航空署的高級軍官,冼巍。她匆匆掃過紙上的幾行字,滿眼不可置信。“我爸在說什麼……前線膠著,叫我直接留守昆明,調去巫家壩機場航校做教官……”陸祁蒙低聲說:“調令已經下了,放在我那裡。”冼青鴻把那電報往地上狠狠一摜,“什麼調令,這是調我做逃兵!”“電報你隨便摔,”陸祁蒙臉色陰沉,“去報到的時候調令拿好。那可不是張紙,那是軍令如山。”冼青鴻氣結,嘴唇翕動,終是無力地坐回床板。陸祁蒙把被她扔了一地的報紙電報撿起來。白紙上印了腳印,他用手去撣,卻怎麼都撣不淨。他忽然歎了口氣。“青鴻,要說不甘心,我甚於你。當兵的不能橫刀立馬,卻像老百姓一樣躲在後方,這軍裝穿得沒意思。“隻不過你比我強了不少,你去航校任教,是你爸擔心你,把你從前線調走。可四大隊還在,狼頭臂章王牌軍,人家問你來路,你有榮譽。哪天戰場上缺人,你有歸途。”兩個女人抬頭看著他的背影。看他拎著幾張薄紙,垂著頭站在門前。午後的光逆著打進來,他聲音帶著笑,語調卻是悲的。“我就不一樣。我去講武堂,因為那年,我是潰軍。潰軍啊,全團覆滅,番號撤銷,殘軍遣散。彆人問起,我都不知說什麼。”屋裡一片寂靜。唯有陸祁蒙的軍靴踩在地上,咯吱咯吱,揚起一片灰。然後落到他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