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驚鴻落雪(1 / 1)

“這人你救還是不救?”“不救。”窗戶驟然被風吹開,爐煙四散,火舌暴長。狹窄逼仄的屋子裡,兩個男人相視而立。先說話的是個軍人。聽到這聲回答,他側過臉,帽簷壓住深邃眉眼。“延淮,”他沉下聲,“我總不能讓她死在我麵前。”“那你就把她送去醫院。”“可她不能去醫院。”“可我不治軍人。”寒風刺骨,將桌麵上的藥方吹得翻動起來。葉延淮拾起一張看了看,似是覺得有幾味藥不妥,揉皺後便丟進火爐。火舌騰空而起,赤紅的火光將他五官照亮。他這種長相的人,脾氣應當是很好的。眼尾很長,眼角微垂,叫人很難想象他生氣的樣子。但細看下去,你又發現,他的眼神其實極冷。火光那麼亮,照不進他的眼。他坐回書桌,將幾本醫書碼到一旁,語氣不容置喙,“陸祁蒙,你回去吧。我發過誓,這事沒什麼商量。”那軍人長長歎了口氣。正欲離開時,他忽然頓住腳步。他的影子被火光拉至無限長,又被風吹得在牆麵上搖曳開。他說:“是,延淮。你說過,你再不救軍人。可你也說過,老幼婦孺有難,分文不收也救。”“我求你救的,是軍人,也是個女人。”葉延淮一怔。隻看他這神色,陸祁蒙便知道這事有了轉機。他不再多說,將門打開,留下最後一句話,“現役空軍第四大隊,唯一女飛行員,冼青鴻。”軍靴碾碎落雪,腳步聲逐漸遠了。葉延淮扶住額頭,在“劈啪”的爐火聲中,感到一股突如其來的困倦。路燈將落雪照出一層霧,陸祁蒙腳步匆匆,沒一會兒就走到街道儘頭。他在一扇木門前站定,抬手敲了幾下。落雪被這突如其來的叩門聲驚得變了軌跡。很快地,院子裡走出來個女人,辮子自發尾紮緊,又攏到身子前麵。她手裡挑著一盞燈,大半個身子籠進這團暖黃色的燈光裡。她打開門,陸祁蒙便將燈接到自己手裡。兩個人並肩往屋簷下走,那女人輕聲問:“人沒來,沒答應麼?”陸祁蒙遲疑片刻。“他會來的,”他頓住腳步,篤定地說,“我信他。”——窗外傳來梆聲,一眨眼,已是子夜時分。大雪紛紛落下,夜路上有人長歎,“春城落雪,十年來頭一遭啊……”葉延淮倚著窗欞,在這悠長的歎息中皺起眉。他又做夢了。長久以來,他隻做兩個夢。一個是在戰場上,硝煙彌漫,血流成河。還有一個……就是在這裡。水墨天地間,縹緲孤鴻影。那隻鴻雁再度翻山越嶺而來,在他夢中清晰得毫發畢現。風雲陡轉,山河著了半縷血色。冥冥之中一聲槍響,那鴻雁竟當胸濺開一團血光。天地間一聲淒厲的哀鳴。它望向葉延淮,眼神驚慌失措。他正欲伸手,眼前卻騰起一陣白霧。——窗戶大開,寒氣徹骨。驚醒的一瞬,葉延淮下意識地去開抽屜。隻一撥,屜內便露出一把勃朗寧手槍。他的手指覆上冰冷的槍管,劇烈地喘氣,似乎下一秒就要窒息。直到一陣冷風吹進屋子,他才想起來,彈匣早就空了。那隻浸血的鴻雁和那句“也是個女人”在腦海中反複回響,葉延淮莫名生出一種懊悔。他怎麼又沒救起來?無論是鴻雁……還是陸祁蒙口中那個女人。子時已過,夜色分外濃重。葉延淮在窗戶前站了一會兒,轉頭清點起藥箱。若隻是個女人……倒也不算違背誓言吧。他將門打開。春城落雪,十年一遇。寂寂寒風,撲麵而來。——陸祁蒙有些焦躁地看了一眼手表。縱然冼青鴻昏迷前對他百般叮嚀,可若是葉延淮真不來,他也絕不會就讓她就這麼等死。門軸響了一聲,方才那持燈的女人又端了盆血水出來。饒是陸祁蒙上過無數次戰場,也被這大片的紅刺得眼睛發疼。“怎麼樣?”“我一個中藥房的幫工,還能做到什麼份上?”她將血水潑到門外,“血是止住了,可那彈片就嵌在肋骨底下。一刻不取出來,她就多在鬼門關外晃悠一刻。”陸祁蒙語氣有些愧疚,“秋儀,我沒想把你牽扯進來……”“人命關天,什麼牽扯不牽扯,”那女人看了他一眼,眼神裡帶些惱,“你到底要和我見外到什麼時候?”陸祁蒙閉上眼,用指節去摁眉心。麵前這女人叫蔣秋儀,是他在廣州指腹為婚的妻子。誰知青梅竹馬處到十七歲,陸祁蒙忽然決定參軍,留下一封信便赴西南報讀軍校。此後種種,說來話長。從半年前她來找他,他就一躲再躲。這次遇見難事卻有求於人家,他真是自己都瞧不上自己。蔣秋儀歎了口氣。“這冼姑娘……就是你那兩個關係極好的老同學之一吧!”陸祁蒙點點頭,“是。我報考那年,陸軍講武堂和雲南航校同期訓練,他們兩個都是空軍。”“女空軍,”蔣秋儀望向臥室,仍能嗅見刺鼻的血腥味兒,“我還真是第一次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傷成這個樣子……”門外忽地傳來叩門聲。陸祁蒙與蔣秋儀對視一眼,立刻站起身去拉門栓。寒風撲麵而來,葉延淮站在風雪之中,衣服穿得極單薄。“延淮,你……”“人在哪兒?”陸祁蒙將話咽回去,急忙將他引向臥室大門。牆角堆著一疊衣服,血色浸染之下,勉強能看出來是墨綠色的軍服,袖子上綴了一枚淡金色的臂章。葉延淮將目光從臂章上移開,打量起病床上的冼青鴻。大概是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他竟有片刻愣怔。太過凜冽,甚至像一把寒氣逼人的刀。兩道劍眉,鼻梁筆挺。即便血汙浸染了她的眉眼,仍可以想見出平日的颯爽。聯想到她“空軍”的身份,葉延淮檢查她傷勢時,便額外帶了幾分斟酌。腰上有彈孔,頂著肋骨射了個血洞。除此之外,渾身帶傷,繃帶上暈染開一朵又一朵的鮮紅。這實在是……喚起他一些不大好的記憶。他看了一眼陸祁蒙,對方立時起身。“怎麼傷成這樣?”連醫院都不能去,對葉延淮自然也不能多說。陸祁蒙斟酌片刻,隻吐出四個字,“空戰,墜機。”話音一落,葉延淮的神色明顯變了。陸祁蒙怕他一走了之,趕忙勸道:“延淮,就當我求你了。我當初傷得不比她輕,你不是也救過來了嗎?”“你們……”葉延淮歎了口氣,“你們這些當兵的……”他調轉目光,打開隨身不離的醫箱。尋常醫生,要麼中醫,要麼西醫,總得專精一樣。可他這醫箱卻很奇怪了——左邊有幾包藥,光看外包的牛皮紙也能看出來是從中藥房取的,藥底下還壓了排做針灸用的梅花針。右邊擺放的,卻是裝在透明玻璃瓶中的藥水,在當時還未普及的各種抗生素,針筒、手術刀更是一應俱全。陸祁蒙知趣地離開了屋子。金屬工具發出清脆的撞擊聲,掀開被血染透的衣衫,是一道長長的傷口。刀刃劃破肌膚,血湧出來,將潔白的被褥染上一縷刺眼的紅。屋裡忽然傳來一聲悶哼。葉延淮拿刀的手頓了頓。看這冼青鴻的模樣,也就二十來歲吧。像她這樣大的女孩,嫁了人的有丈夫悉心照顧,未出閣的更是父母掌上明珠。她怎麼就上了戰場,還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多看了一眼冼青鴻皺起的眉,葉延淮的動作越發輕柔。彈片從血肉中剝離開,他用鑷子將其夾出,扔進一個裝了水的瓷碗中。“當啷”一聲,水麵上浮起一層淡紅色的血。傷口縫合又花費了許多工夫。他太久沒做這種手術,看著輕巧,實則打了十二分的小心。好不容易告一段落,轉過身,窗外竟已落進幾縷天光。陸祁蒙幾乎在開門的瞬間站起身。“延淮,”他衝過來,“怎麼樣?”葉延淮不冷不熱地回了一句,“死不了。”他取過紙筆,寫下幾行藥名。“每日兩次。三天以後,我來複診。”陸祁蒙拿過藥方,上下轉了幾轉也看不懂那些藥名。還是蔣秋儀從一旁接過來,打量道:“中藥我去濟世堂做工的時候,順便幫你帶了。西藥,城南有個西藥房,這幾樣你自己去買。”她話音未落,葉延淮已轉身離開。“延淮!”陸祁蒙趕忙追上去。他腳步不停,陸祁蒙隻好按住他肩膀。叫住了卻也不知說什麼,隻吞吞吐吐道:“葉……葉大夫,我們這些軍人,又欠了你人情。”他把他的手撥開,一點也不把道謝往心裡放。“下不為例。”隨著葉延淮的背影逐漸消失在巷子儘頭,天也徹底亮了。謀生的人零零散散地走上街頭,日頭起來,又是一天新生。——這是1937年,年底的昆明老城。翠湖以西,過陸軍講武堂,穿錢局,拐了彎就進了文林街。文林街亂,卻亂中有序。南來北往的人,有喝茶的,做生意的,賣藝的,也有抽煙喝酒睡女人的。聯大的學生和走滇西的馬鍋夫並肩而坐,魚龍混雜之中,井水不犯河水。葉延淮看病的攤子,就在這裡。說來也巧,他在濟世堂前擺攤,蔣秋儀就在濟世堂做幫工。也難為陸祁蒙,半年來每次找他的時候都鬼鬼祟祟的,生怕被和醫攤一牆之隔的蔣秋儀撞上。不是沒勸過。“葉大夫,葉先生,”他苦口婆心,“這昆明城這麼大,城裡那麼多醫館藥鋪,你怎麼就非看中濟世堂了?”葉延淮不緊不慢地把醫書往後翻,“我樂意。”“哎,”陸祁蒙一把抓過他的書,“你換個地方,我來找你也方便點啊。”“你彆來找我,”葉延淮看都懶得多看他一眼,“攤子是我先擺的,蔣秋儀是衝你來的。這事和我有什麼關係?”陸祁蒙本想再胡攪蠻纏一通,誰知蔣秋儀從濟世堂裡走了出來。兩個人對視一眼,他落荒而逃。前線膠著,戰火且燒不到昆明城。文林街上熙熙攘攘,人們心照不宣地住著,權當是偷來的浮生。大約是突然變天的緣故,傷寒感冒的病人特彆多,濟世堂前排起長隊。蔣秋儀忙到晌午,抱著兩包藥跑到葉延淮麵前。“葉大夫,”她把藥放到他桌子上,“我……我真的忙不過來了,這藥……能不能麻煩你幫我送一趟啊?”葉延淮拿過最上麵彆著的藥方,“我給冼青鴻開的那副?”“是。”“你人又回不去,光送藥有什麼用?”蔣秋儀沉默片刻,忽然坐到葉延淮麵前的椅子上,衝他拚命眨眼。直眨得眼睛都乾了,對方也沒有領會自己的暗示。蔣秋儀無奈,將頭發彆到耳後,長歎道:“這冼姑娘,未免太可憐了。年齡那麼小,又是個女孩,成天腥風裡來,血雨裡去。我要是個男人,看了得多心疼啊。”葉延淮:“蔣姑娘,你有話直說。”蔣秋儀:“葉大夫,你救人救到底,幫她去把藥煎了吧。你這擺攤隨來隨去,我要是請假,我們掌櫃又得扣我工錢。”葉延淮撂下筆,頗有些無奈,“給人看病做手術,還要管煎藥,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大夫?”蔣秋儀神色一凜,道:“我看您就是這樣的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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