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麵潔淨如初，晨風清涼掠耳，路過的學子步履匆匆，一切一如往常，仿佛幾個小時前的墜樓命案隻是一場幻覺。晏姿呆站在鋪著紅色地磚的人行道上，周圍的世界都變成漩渦，環繞著她，混亂了顏色和聲音。她想呼喊，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這就是三年前，晏姿得知沈維夏自殺時的感覺。時隔這麼多年，那天的天氣和溫度早已遺忘，但浸透全身的恐慌卻沒有隨著偶爾襲來的噩夢消失，反而日益刻骨銘心。噩夢的內容，有時候是教室裡的同學圍攻一名女生，有時候是女生站在搖搖欲墜的懸崖上。女生蒼白無助的臉，有時候是沈維夏，有時候是晏姿自己。當第一次發現自己成為被攻擊的噩夢主角時，晏姿結結實實嚇出了一身冷汗。她瑟縮在被窩裡，盯著天花板，祈禱天亮快些降臨，內心知道這樣的夢境是再一次警示自己應該為沈維夏的死負責。因為本可以救她的，就差那麼一點兒。就差那麼一點兒。時間回溯到研一的暑期實踐。晏姿選擇去偏遠的地區做報道，立誌要做暗訪記者，揭露隱秘的罪行。實踐小組大多數是男生，晏姿就獨自買火車票，避免坐在一起過夜的尷尬。沒想到，當晏姿找座位時，發現鄰座是一個皮膚白淨的女生——她正捧著一本書，旁若無人地，陽光勾勒她順滑的長發，聖潔又夢幻。她好像一個瓷娃娃。這是沈維夏給晏姿的第一印象。“我讀過你的文章，”沈維夏抬起頭，笑起來有淺淺的酒窩，“如雷貫耳。”晏姿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新聞係的學生不是很多，她卻對這個女生一點兒印象都沒有。“我叫沈維夏。我總是睡過頭坐在最後一排。”她也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一直在想，什麼時候能像你一樣優秀就好了。我看你報了這個組，也就不自量力報名了，你彆介意。”當然不會介意了。有一個女生一路同行，旅途就不會寂寞了。晏姿沒有拿出準備好的頸枕，和沈維夏有一搭沒一搭地攀談起來。她驚奇地發現，沈維夏廣泛，想法和自己有很多共同點。火車還沒到站，她們就成了最好的朋友。原來這個世界真的存在“一見如故”的人。晏姿是喜歡獨來獨往的，不喜歡和女生黏在一起逛街聊八卦，這個習慣竟然被沈維夏打破了。實踐采訪時，看似柔弱的沈維夏沒有拖大家的後腿，熬夜寫稿時也比男生更拚。更讓晏姿自歎不如的，是她天生自帶的爆棚異性緣。所有參加實踐的男生，都殷勤地在沈維夏麵前表現，有說笑話討她開心的，有噓寒問暖送禮物的，這種熱情一直燃到開學也沒有結束。被狂蜂浪蝶圍繞，玫瑰花自然是抵擋不住，選擇了一個最熱忱的追求者。找到男朋友的好消息，沈維夏自然第一時間和晏姿分享。郎才女貌的組合，也引發了其他女生的羨慕。“哇，藝術係的係花追了溫世風一年，他居然被沈維夏拿下了！”“聽說溫世風家裡很有錢呢，最次的車都是法拉利，寶馬都是隨便開開就送人的。”“要不是去年他得了水痘沒參加實踐，這便宜怎麼能落到那個小狐狸精身上！我聽說好幾個師姐知道消息，都去買醉了！”不顧圍觀群眾的嫉妒目光，溫世風仍舊殷勤備至，送花送禮物送浪漫，發糖發到好事者牙根酸軟。晏姿的室友氣不過，點著晏姿的額頭，恨鐵不成鋼地說：“你也不比她差啊，人家實踐一圈，撿了個高帥富回來，你成天都忙活啥呢？”“命裡沒有莫強求。”晏姿不以為然地聳聳肩，“單身挺好的啊，談戀愛多麻煩，都沒有時間寫論文了。”室友從痛心疾首變為心如死灰。嘴上這麼說，哪個女生不期待白馬王子體貼入微地陪伴啊。晏姿覺得自己屬於“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寧願宅在屋裡做做夢，也不敢全身心墜入愛河，妥妥的“注孤生”體質。但她沒有感到不快樂，而且分享好朋友的幸福也是一種快樂。但是隨著新一年的開題、找實習，種種事情接踵而至，晏姿和沈維夏碰麵的次數越來越少了，隻是偶爾在qq上轉發一些笑話。就像最初沈維夏突然闖入晏姿的世界中一樣，她也突然再次藏身在人海中。當神經大條的晏姿發覺事情不對時，已經是這一學期結束時的聖誕舞會了。為了滿足廣大學子交友的需求，每年幾個大的院係都會聯合起來組織舞會。女生們都用儘渾身解數想驚豔全場，男生們也都摩拳擦掌期待獵得芳心。晏姿是不喜歡這種場合的，她總會借口沒有合適的裙子，而這一次室友們熱情分外高漲，押著晏姿去買裙子，她隻好硬著頭皮去了。黑色連衣裙，恰到好處地露出光滑的背脊，身後交叉的綁帶，更加凸顯細腰。晏姿穿著這件禮服裙走進場內，就感到很多灼人的目光投到自己身上。暖場遊戲很有趣，舞會音樂也很新潮，每個人都很儘興。還不到一個小時，晏姿就收到十幾朵男生送的心動互選玫瑰花，而她不知道該選誰，一心想著怎樣才能不露痕跡地溜走。“忘拿麥克風了！你是豬嗎，什麼都辦不好！”晏姿聽到角落的爭吵聲，把玫瑰花放在桌上，走過去發現，厲聲斥責的男生是同係的文藝部部長。被他嗬斥的女生垂著頭一言不發。“什麼東西忘拿了，我去拿就好了，小妹妹這麼可愛，放過她吧。”晏姿擋在女生前麵說道。“喲，今天變個人啊！”男生眼前一亮，“怎麼敢勞你大駕？”他脾氣一向很衝，但多次向晏姿邀稿，還是懂得還人情債的。“這地方太燥，我要出去透透氣。”晏姿笑道，“我一個人拿得動吧。”“嗨，就是一個小紙箱，落在咱們研究所了。鑰匙給你，路上小心。”從學生活動中心到院係辦公樓，不過幾百米，晏姿裹緊羽絨服一路小跑，很快就到了研究所，成功找到紙箱。她本想按電梯下樓，轉念一想，本來就是臨陣脫逃，可以緩一些回去。就在這時，她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和壓抑的叫聲。聲音時斷時續，似乎來自走廊儘頭的房間。那裡好像是心理谘詢室吧，晏姿想道。高校都會按規定設置心理谘詢室，實際上真正心理狀態不佳的人，才不會費力氣出門找老師谘詢。這個房間壓根是形同虛設。這麼晚了，誰在那裡？走廊裡沒有人，換句話說，這一層除了晏姿，理論上沒有彆人。因此那個奇怪的聲音才更加撩動一探究竟的好奇心。學新聞的人，天生就是好奇心超強的。晏姿不怕夜路，也不怕鬼，她沒有多猶豫，就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剛走了一半，叫聲戛然而止，晏姿呆在原地，不知道是否繼續前行。可沒過一會兒，叫聲又開始了，這次她聽得清清楚楚，那是女人的呻吟聲！晏姿的臉紅得發燙，下意識想逃走。她早就知道學校裡有喜歡刺激的情侶，沒想到竟然有人這麼大膽，跑到辦公樓裡鬼混！她也不是巡查的樓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趕緊溜吧。她慌不擇路地找出口，一緊張忘了電梯間在哪裡，隨手打開了樓梯間的防火門。正在長舒一口氣時，她突然發現，紙箱不知道落在哪兒了！晏姿大腦一片空白，隻聽見心臟狂跳不停，咚咚響如擂鼓。做賊心虛的又不是你，你慌什麼！晏姿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鼓起勇氣去拉門，就在這時，她看到一個女生踉踉蹌蹌地經過門前，腳步虛浮地向電梯間走去。僅是背影，晏姿就認出了她是誰。晏姿捂著嘴，控製自己不叫出聲。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晏姿一邊慢慢向樓下走，一邊打電話：“你在哪兒？”對方很快接起了電話，虛弱地回答：“當然是在寢室啦。有什麼事嗎？”“今天可是平安夜，你家老溫沒請你吃大餐啊！”“哦，他......他有點兒事，我身體也不太舒服，就改明天吃了。”“哪兒不舒服？我去給你送點兒藥吧。”“不用不用。我......我睡一覺就好了。”“真的不用我去看你？”“不用不用。好困，我先掛了，聖誕節快樂。”晏姿以最快的速度衝下五樓，正好看到她揉著腰慢慢走進夜色中。晏姿凝視她的背影，搖了搖頭：沈維夏，你可真不會說謊。彆人的隱私，晏姿根本沒有興趣。但一向是乖乖女的沈維夏，竟然深夜在辦公樓裡衣衫不整，晏姿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裝作看不見的。她打定主意，如果溫世風從樓裡出來，她要把這個連開房費都舍不得出的渣男打得滿地找牙。防狼電棒捏在手中，可結果卻讓晏姿再次石化。新聞係最年少有為的教授章君，邁著八字步，吹著口哨，誌得意滿地從樓裡走出來。要不是他沒梳平整的頭發，晏姿根本就不敢相信他可能就是剛才縱欲的“男主角”！秉持嚴謹求證的新聞態度，晏姿在樓下又守了整整四十分鐘，再也沒有人出來過。這幢大樓隻有一個出口，不會錯的。手機響個不停，文藝部長此刻應該暴跳如雷，晏姿懶得理，索性關機。她現在隻想衝到沈維夏的麵前，大聲質問她：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是為了順利畢業？章君上課魅力十足，是不少女生花癡的對象，據說對學生也很寬容，甚至可以幫學生修改論文。但他不是沈維夏的導師，沈維夏很會寫文章，犯不上這麼做。是為了尋找刺激？溫世風有顏有錢，可是性格霸道，大男子主義嚴重，沈維夏曾經抱怨他管得太多，不讓她一個人看電影。和溫柔有風度的老師來一場瘋狂的師生戀，可是不少女生的幻想。但是晏姿不願相信，她覺得好朋友不是水性楊花的人。能成為朋友，一定是人格上的互相吸引和無限趨近。晏姿寧肯相信自己某一天會做出突破底線的事，也不願意相信朋友會墮落。她一定要弄清楚。可是沈維夏不給她機會。從平安夜那天起，沈維夏就行蹤不明，流言也在學校裡蔓延。“那個騷貨，我早看出她不是個好東西，半夜穿著低胸裝醉醺醺回來，被樓管趕出去了！”“靠，我聽說她給錢就能上，被十幾個老男人玩過了。”“肚子都被搞大了，我聽說人家老婆都打上門來了。”流言越來越多，越來越離譜，有說溫世風要花錢把沈維夏打骨折，她不得已躲起來的；有說老男人金屋藏嬌，花幾十萬把她包養了；有說她拿了代孕的錢，偷偷回家生孩子的。總之，沒有人關心沈維夏到底在哪兒，但是所有人都關心沈維夏經曆了多少男人。這些不堪入耳的話，晏姿一開始還會爭辯、發火、據理力爭，最後也隻能沉默不語了。漸漸地，她覺得無風不起浪，流言也有三分可信，之前認識的沈維夏才是陌生人。直到墜樓的那一天，死亡徹底隔絕了對話的可能，晏姿才仿佛從一場漫長的噩夢中驚醒，她明白，有些事情再不弄清楚就來不及了。在沈維夏父母來之前，晏姿先去了警察局，以好友的名義查看她的遺物。答案並不難找。沈維夏有用手機寫備忘錄的習慣，她行蹤不明的一年多時間到底經曆了什麼，在備忘錄中字字泣血，斑斑淚痕。那是一個瓷娃娃如何被打碎又毀掉的悲傷故事。是像房思琪一樣用力掙紮呼喊，彆人也看不見的“世界的反麵”。是從此壓在晏姿心底沉甸甸的秘密，是她誓死要戰鬥到底的故事。“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暗中標好了價格。”那麼這次的價格就是——血債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