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訓前,下了兩天的雨。雨一停,太陽的熱辣當即湧上來。軍訓的時候,天氣預報說一周都是高溫天氣,間或來點雷陣雨調調味。這冰火兩重天的感覺,委實讓人吃蒼蠅。少年少女們頂著一張曬蔫吧的臉,行走在教官的令行禁止中。剛開學,大家都不熟悉,少見的有能夠打成一片的。再加上高溫天氣,大家都把剩餘不多的精力用來休息,生怕一個不小心被摧殘成一灘爛泥巴。這天,趙小梔正在樹蔭下休息,神思混沌間,聽見不遠處起了一陣爭吵。抬眼一瞧,裡裡外外圍了兩層。平日裡大家都抱怨著軍訓苦、軍訓累,可是一到看熱鬨的時候,渾身是勁。趙小梔忍不住掃了一眼。人群中,一個十分高大的男生背身站在那裡,身子時不時的轉動。麵前飛舞著一雙小手,跳躍間,手臂一起一伏。趙小梔蹙了蹙眉,心中隱約猜到幾分,說不定又是哪個男生在捉弄女生。心中一時煩悶,便起身去放水杯的地方喝水。彎身的時候正巧熱鬨散去,人群呼啦啦的四下奔湧,趙小梔水杯剛摸上手,整個人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的趔趄向前。沒站穩,跪在地上。好巧不巧,身側的手被人踩了一腳。趙小梔沒忍住,吃痛一聲。人聲嘈雜,大家倒是注意到了地上躺著一個人,隻是瞧著每個人臉上的神色,根本看不出有任何異樣,那樣平淡的麵色,仿佛在說:地上這麼熱,這人是不是腦子秀逗了,賴在地上不起來?趙小梔深吸一口氣,剛想起身,眼前突然衝出來一個人。那人握住她的手,急切的問:“疼不疼?”趙小梔搖搖頭。抬眼一瞧,愣了。眼前的人竟然是周闊。周闊擰著眉,見她一副神思不在的樣子,眉頭當即鬆緩下來:“不認識我了?”趙小梔搖頭。“傻了?”趙小梔遲疑,再次搖頭。周闊將她扶起來,坐到陰涼處:“知道那邊人多還往那裡去,就不知道避著點?”“我口渴了,想喝水,沒想到會這麼倒黴。”趙小梔打量著他,覺得似乎一切都有些不太真實。周闊無聲的睨了她一眼,遞過水杯,擰開:“小口喝,彆嗆著。”趙小梔就著他的手,咕咚幾口下肚,渴意散去,整個人這才平靜下來。周闊低頭去看她的傷口,方才被人踩的不是實在處,這會除了骨節通紅,彆的地方倒是問題不大。趙小梔忽然開口:“你······”周闊抬頭,連日的高溫將他曬黑了幾許,這會映著日光看去,竟然有一種恍惚的堅毅:“你想問我為什麼會在這裡?”趙小梔點頭。“我是以籃球特長生的身份進來的。你還記得有一回你去博遠考試嗎,咱們碰見過,那次我就是在準備籃球比賽。到了中考後期,我基本上就都是打比賽了。隻不過市一中對文化課要求同樣很嚴,所以平日裡除了訓練比賽,功課也不能差太多。說起來,倒是要感謝你呢。”趙小梔想起周闊後期確實用功許多,她心裡歡喜,對於周闊的問題總是知無不言,隻是沒想到他竟然能上市一中。趙小梔撇撇嘴:“你都沒告訴我。”周闊一笑。“生氣了?”趙小梔搖搖頭:“這是好事,為什麼要生氣?就是覺得你應該早一點說,這樣的話我也好知道自己不是孤身一人啊。”周闊眉頭舒展:“結果出來的很晚,那個時候我差點以為自己沒學上了。後來想著,總會見麵的,到時候再說也不遲。”趙小梔輕輕點頭。周闊拭去她額角的一抹汗:“需要跟教官請假嗎?”趙小梔一怔,可是看周闊做的這樣若無其事,便覺得自己有些過了,遂平複心情道:“不用了,這會兒已經好多了。”談話間,有人吹起了口哨,趙小梔望過去,隻見右後方三五個男生湊在一起,笑得格外歡暢。趙小梔撇過神色。人群中有人道:“呦,周闊,看不出來啊,你這動作還挺麻溜的!”周闊掃了一眼,沉聲說:“皮癢了是不是?”他回身看著微微低頭的趙小梔:“你彆介意,我們都是以特長生的身份進來的。大家很久之前就熟識,一起訓練、一起打比賽、一起生活,已經很熟了,所以才會忍不住打趣。”“沒事的,就是覺得太不真實了,沒想到上了高中還能繼續做同學。”周闊笑道:“傻不傻!要不然讓你掐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他本就是張口一說,壓根沒有想到趙小梔會答應。“好啊,那你把臉伸過來。”周闊一愣。“不敢啦?”周闊將臉伸過去。趙小梔抿嘴一笑,用另一隻手去揪他的臉,明明看著像是用了很大的勁兒,可是落到實處卻是輕輕柔柔的,像是小貓咪的尾巴輕輕拂在臉上一樣。片刻,倏然放下。“疼不疼?”周闊心頭漫上一陣歡喜,眉卻微蹙,道:“呀,好疼!”趙小梔沒忍住,笑著捶了他一下:“真是的,太假啦!”周闊忙瞪她:“彆亂動。”此言一出,方才身後已然平靜下來的人群頓時又起了跳蚤,紛紛異動。周闊還想說些什麼,不遠處教官已經吹響了緊急集合的口哨。趙小梔一股腦的站起來:“我得回方隊了,我們教官特彆嚴。”周闊站定,盯著她:“去吧!”趙小梔提步而去,又轉身,周闊依舊站在原地:“你······”“什麼?”趙小梔搖搖頭:“沒什麼,以後再說吧。”晚上回到家,阿莉見到受傷的趙小梔,自是心疼不已。趙小梔卻覺得沒有所謂,這會已經不疼了。阿莉囑咐了長長的一大串,給趙小梔上了藥,神色這才略略平然下來,說道:“趕緊過來吃飯吧,菜都要涼了。”趙小梔應了一聲,從衛生間出去。阿莉做了尖椒拆骨肉,是趙小梔最愛吃的。“莉姨,您做的菜真好吃。”阿莉笑:“喜歡吃就多吃點。”“小虎的身子好些了嗎?”阿莉歎了口氣,無奈的說:“好些了。小虎身子弱,倒是沒有什麼大問題,就是經常容易生病。倒也怪我,要是我···不說了,捉緊吃飯吧。”趙小梔了然,遂不再提,抬手給阿莉夾了一塊排骨:“莉姨,這麼多菜,你怎麼不吃啊!”她發現阿莉隻挑著眼前的一樣素菜,埋頭吃。阿莉道:“吃著呢!”嘴角高高揚起。她忽又道:“少爺今天回來了。”趙小梔一頓,這才反應過來阿莉說的是未曾見過麵的許嵐的兒子,便低頭應了一聲。“回來拿了東西,又走了。”趙小梔想了想:“莉姨,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你說少爺?”“嗯”阿莉想了想:“和你一樣,都是十分善良、懂得體貼人的人。”趙小梔想,那人會不會怪自己鳩占鵲巢?阿莉又說:“少爺生的好看,人高高大大的,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像是夏天星空上的一彎月牙,好看極了。小虎也愛跟他玩,雖然兩人沒見過幾次麵,可是那孩子竟然喜歡纏著少爺。我本來以為會招人煩,不想少爺也很喜歡小孩子,還經常說帶著小虎過來玩。隻是少爺要上學,經常不在家。小虎身子又不好,兩人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麵了。”趙小梔點點頭,心說,那就好,這樣以後見麵的時候也不至於太尷尬。飯後,趙小梔早早的洗漱睡覺了,連日來的軍訓,弄的人異常疲憊。頭才剛沾上枕頭,下一秒就昏了過去。一睜眼,又是沒完沒了踢正步、走方隊、打軍體拳,著實枯燥。多年後,趙小梔看到一條新聞:某大學新生路遇歹徒,打了一套軍體拳,被人捅了六刀。她總會想,那個當下,嫌疑人到底在想些什麼?趙小梔本以為自己能咬著牙能挺過軍訓彙報表演,不曾想,卻死在了拉練結束的那天下午。那天下午,鋪了一整個天空的烏雲,在他們啟程回學校時,雨水突然鋪天蓋地的打下來。浩浩蕩蕩的一群人,在雨中笑著、鬨著、奔跑著,一路打鬨回了學校。夏天的雨,又急又快,剛到操場,頭頂又是一番毒日頭。拉練結束後,沒有進行往常的訓練。市領導一行人專門下來體察,看著訓練齊整的年輕人,頗為滿意的點點頭。台上發言的時候,還特意誇了市一中一下,說什麼盛名在外,不是沒有理由的。校領導自然是合不攏嘴,不想,下一秒就打了市領導的臉。市領導還沒講完話,群眾連巴掌還沒貢獻出去,一群人就在市領導的眼皮子底下翻出看台跳了出去。市領導滿臉黑線,隻能臉色陰沉的看著校領導。領導之間的對抗,著實火花四濺。最終,校領導敗下陣來,腆著臉,乾笑。市領導走後,校方勃然大怒。揪出了方才離的最近的幾個方隊,高聲問:“方才哪些人翻出去了?”沒人應。又問了一遍,還是沒人答。也不知道是大家義薄雲天,還是真的一問三不知,竟然連吭都沒吭一聲。盛怒之下,最近的兩個方隊實行連坐。彼時,趙小梔正在打瞌睡,忽然被人戳了戳胳膊:“醒醒,下去領罰了!”“什麼?”女生急急忙忙:“快點下去集合,教官要發飆了。”到了台下操場上,教官一臉黑氣,再次問了一遍,依舊沒有人吭聲。等到趙小梔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她已經趴在地上匍匐前進了。教官站在一旁,眼睛像貓頭鷹一樣四下遊移。趙小梔弓著身子,假裝膝蓋不用力,還沒偷一會懶,頭頂上方忽然一聲暴喝:“彆偷懶,要不然再加三十分鐘。”聞言,趙小梔浮起的身子,立時沉了下去。空曠的操場上,隻有這兩個特立獨行的方隊在“開小灶”。趙小梔抹了一把汗,餘光望見周闊站在不遠處的欄杆邊,眼神盯著她們這裡。在趙小梔望過去的時候,兩人眼神一碰,周闊當即鎖定住了。周闊立直身子,似乎想提步,下一秒趙小梔便又沉在人潮裡,風一吹,半點浪花也見不到。嚴懲之後,更是沒人敢吭聲了。教官抹了一把額頭的熱汗,十分挫敗的走到領導麵前,搖搖頭。領導憤怒的瞅著這一群人,拂袖離去。眾人已經精疲力竭,臉上是一片死灰。男生們身上已經析出了汗漬,東一塊西一塊的白點散落其上,甚是難堪;女生們一個個好比被冰雹打個洞穿的花朵,無氣無力的攤在一旁,氣若遊絲。教官無聲歎了口氣,吹哨解散。眾人懨懨的站起,沒有人歡呼。趙小梔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家,整個人在浴室中乾坐了一個小時,流水澆在她的頭上、臉上,她卻仿佛沉睡了似的,一動不動。許久,阿莉不放心的敲門:“小梔,小梔。”沒人應。敲門聲更重了:“小梔,小梔,你沒事吧?”趙小梔眨眨眼,扶著浴缸艱難的起身:“莉姨,我沒事,馬上就好。”門外的人影徘徊半晌,離去。趙小梔撐著雙臂,雙腿止不住的打顫,兩副膝蓋好似要爆炸一樣,火辣辣的刺痛。咬著牙收拾了一通,這才出了門。翌日,雙腿突然沒了知覺,不聽自己使喚。趙小梔嚇壞了,使勁掐了掐,還好,還能感覺到痛。隻是,她想要下床,腿腳卻仿佛灌了鉛,又重又痛。掙紮好半天,趙小梔才知道自己今天是去不了了。兩人去了一趟醫院,做了檢查、拍了片子,醫生淡淡的掃了一眼,在病曆本上龍飛鳳舞的寫了幾行字:“沒什麼大事,就是用力過度,膝蓋在地上摩擦太久,腿骨受不住,這才脫力。好好休息,過一陣子就好了。”趙小梔點點頭。那醫生又道:“你這樣的好幾個了。一個軍訓而已,沒有必要死命的練。大家都心知肚明,這本身就是走個過場,還能指望這幾天的時間練就一身本領?你啊,還是太年輕,太較真可不好。”聞言,趙小梔卻忽然沉思起來。太較真,不好。是這樣嗎?阿莉在一旁謝過醫生,攙扶著淼淼神思的趙小梔往回走。於是,趙小梔因禍得福,整個人一下子從地獄升到了天堂。趙小梔拜托阿莉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阿莉心裡不安生,可是看到趙小梔懇求的模樣,隻好答應。一時間,心中又是憐又是痛。阿莉每日都會給趙小梔煲湯,排骨湯、大骨湯、牛骨湯······她覺得趙小梔就是身子太弱,這下更應該好好補一補。趙小梔不忍拂了阿莉的好意,吃到最後,已經形同機器人,一見到骨頭湯來,一捏鼻子一張口,咕咚兩口就下肚子了。阿莉笑:“真乖。”趙小梔也笑:“哪裡。”等到腿腳稍稍方便的時候,趙小梔央求阿莉讓她去學校看軍訓彙報演出。阿莉自是不應,趙小梔軟磨硬泡,阿莉隻得服軟:“那你自個一定要小心,有什麼事一定要立馬給我打電話。”趙小梔忙敬了一個歪歪扭扭的禮:“遵命!”阿莉瞅著她,笑了。因為腿腳不便,趙小梔到學校的時候,操場外已經圍了一圈人。今日軍訓彙演,學校特定開放,供家長和校外的社會人士參觀。進不去裡麵,人們隻能墊腳朝裡麵張望。有頑皮的孩子竟然爬到了樹上,探出頭,猴子一般探看。趙小梔長了教訓,尋到一處人少的地方,遠遠看著。裡麵的隊列表演已經成型,“一中,豐華”的大字整整齊齊的嵌在陸地上。操場邊上是飛舞著的紅色氣球,台上台下歡呼聲震耳欲聾。趙小梔遠遠看著,心下竟然起了澎湃。不多時,隊列演變已經完畢。掃一眼,場中已經搭了一個半人高的方形台子,台子中央負手站立一人。抬頭挺胸,滿身的軍綠色在風中飛揚,仿似堅毅硬朗的白楊。不知何時,起了鼓聲。台上的人開始表演,台下呈菱形排列的一整片也開始跟著台上的人一起移動。最開始便是軍訓成果展示,一套整齊劃一的軍體拳,結束後,竟然是一套武術表演。台上的人時而翻身俯撲,時而空心後翻,看的趙小梔心頭一顫,生怕他從高台上摔下來。高台下的人宛若複刻,武術動作行雲流水,乍一看去,以為是學校特意請來的專業武術團隊。圍觀的人高聲叫好。趙小梔呼了口氣,心中忽然有些失落。如果她沒有受傷的話,今天應該也可以置身在這份榮耀之中吧。她慢慢的挪到花壇邊,樹蔭並不濃密,下午的太陽被空中一片厚厚的雲彩遮住,投下來一片深深的陰影。趙小梔低頭看著腳下,心緒飄遠了。開學這麼久了,沒有收到過一條信息。他會在哪裡?今天,是不是也在做彙報表演呢?心情又是如何?趙小梔有很多問題想問,可是每每拿起手機,內容都已經編輯好了,卻遲遲發送不出去。到最後,又一個字一個字的刪除。腳尖摩擦著地麵,餘光中,烈陽破雲而出。奇怪,為什麼眼前還是一片蔭涼?抬頭,正對上一張意氣風發的臉。“怎麼在這裡坐著?”趙小梔眯了眯眼:“腿腳不便,擠不過彆人。”周闊坐到她身邊,擰開了一瓶水:“你要喝嗎?”搖頭。周闊一笑,大口喝了起來。不過片刻,還在人流中的人已經嘰喳躁動。女生們紛紛轉頭,邊走邊打量著。“這人就是方才在台上表演的那個?”一個激動的聲音回道:“是呀,是呀。”“隻是···哎,好可惜啊!”······聞見人群中沒頭沒腦的談話,周闊微微蹙眉,一眼掃過去,嘰喳的女生登時閉嘴。趙小梔會意,抿嘴訕笑。“你的腿腳好些了嗎?”“你知道?”趙小梔不記得自己有跟誰說過,“好多了,再過兩天就差不多恢複正常了。”“我問你們班的同學,他們說你腿受傷,請假了,我就估摸著估計是上次教官罰你們匍匐前進的時候,你太較真,傷了腿。”趙小梔撇撇嘴:“一個兩個都說較真!”周闊作勢輕敲了她的頭:“怎麼,說你還不高興啊?”趙小梔忙道:“哪敢啊!您現在可是校園的紅人,站在操場中央,方形台上,可不得萬眾矚目嘛!”周闊沒有理會她的打趣,笑問:“你看到了?”“嗯。”她其實一眼就發現了那是周闊,隻是從來不知道周闊竟然還會武術,“你練過武?”周闊乾脆道:“不會,教官臨時教的。怎麼,是不是還挺像一回事的?”“那可不!就剛剛,我還聽見好多家長信誓旦旦的說,嗯,這孩子一看就是個從小練武術的,趕明我也得培養自己孩子,爭取做到文武雙全。”趙小梔捏著嗓子,怪強怪調的表演。周闊將帽子往她腦袋上一扣,蹲下:“行了,彆貧嘴了。”趙小梔噘嘴,手卻並沒有拿下帽子:“全是汗,臟死了。”周闊側目:“你還敢嫌棄我?再嫌棄我,我不背你了!”趙小梔驚道:“你要背我?你竟然要背我?”“不然我蹲下乾什麼?看在你是個傷患的份上,快上來。”趙小梔猶豫,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心緒不平。片刻,她欣然爬上去。好兄弟嘛,照顧照顧應該的。“趴穩了?”“嗯,起駕吧!”周闊昂起頭,大步向前,風吹著他的發,額角的汗珠順著鬢,晶瑩而落:“爽不爽?以後可是要還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