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小梔此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直到她蹲下來,方才反應過來自己有些魯莽。曆母現在正是情緒的低穀,趙小梔並不是圓滑世故的人,出口的話,除了清清冷冷的死心眼,剩下的就是尷尷尬尬的場麵話,很少可以做到遊刃有餘。曆母卻並沒有反應,她顫抖的雙手緊緊握住趙小梔。趙小梔的心沉了沉。半晌,曆母突然開口,似是自言自語一般:“你說,她會去哪裡呢?”趙小梔輕輕的開口:“阿姨,您彆太擔心,說不定她一會就回來了。”這話說的,連她自己都不相信。“擔心?她會擔心我?”曆母神色乞求的望著趙小梔,想要從她的眼睛裡找到一些令人心安的蛛絲馬跡,半晌,無果,便隻得失落的低下頭去。“她總說我不喜歡她,什麼事情都管著她。可是她想做的哪一件事我沒有讓她去做?我雖然每次都出口阻攔,又哪一次真的攔過她?她學習不好,行,那我就不逼她,反正咱們家就沒有學習的基因,那我就努力賺錢,爭取多給她攢點往後的資本;她喜歡化妝,我自是不願意,可是哪一次她偷用口紅、香水,我阻攔過?不從來都是嘀咕幾句嘮叨兩聲就算了嘛。看著她打扮的美美的,每天嘻嘻哈哈的上學放學,我就已經很滿足了。我沒什麼大出息,不指望她上個好大學、往後掙大錢,我就希望她以後平安快樂,就是整天吃白麵饅頭,隻要她不後悔,隻要她依舊快樂,我都支持她。可是···可是她一聲不吭的就走了,這讓我的心以後都掏給誰?”曆母的話讓氣氛更加沉重,四下一片寂靜。趙小梔也在怔怔中,淚流滿麵。許是難過到了頂,曆母木著的臉早已沒有半分起伏。她動了動身子,伸手摸出一個精致的包來,打開:“過幾天就是她的生日了,又正好趕上她畢業。我買了這麼多她喜歡的東西,她卻不要了···不要了···”曆母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消失。趙小梔盯著包包裡琳琅滿目的女生喜歡的用的小玩意,化妝的、首飾的、頭飾的,簡直就是一個小小的百寶盒。曆輕輕應該會很喜歡吧!可是,她看不到了。人群被撥開,一個中年男人僵硬的走進來。他身上的灰色POLO衫已經汗濕了,頭發上的汗水濕噠噠的黏在一塊,順著眉眼低落。來人正是曆輕輕的父親。他輕輕地招呼一圈,示意眾人先回去,若是有任何消息一定要通知他們。光靠鄰人親友胡亂地找,作用甚少,他已經報了警。不管是真的走失,還是假的惡作劇,都肯定很快會有個結果。不多時,方才還滿滿當當的一屋子人,瞬間稀稀落落。趙小梔起身,和曆父錯身的時候,這個眼角眉梢頃刻間裹上風霜的中年人衝她一笑。他年紀不大,明明是笑臉,可是一眼望去,卻滿目風霜。曆父蹲下身,摟住了曆母:“阿雲,彆哭了。我已經報警了,你放心,咱們女兒很快就會回來的。”此般安慰並不管用,曆母簌簌發抖的身子並沒半點好轉。她軟軟的癱在曆父身上,頭埋在他的懷裡,一隻手用力的捶著自己,口中喃喃:“都怪我,都怪我,若是我平日裡能夠對她和顏悅色一點,也完全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曆父一把攥住她自責的手:“不怨你,不怨你。”曆母終於控製不住了,抱著曆父嚎啕大哭。趙小梔癡癡地看著,恍然間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回身,見是周闊。周闊望見她一雙水霧朦朧的琉璃眼,一顆心兀自沉了沉,原本跟著難過的心情,一瞬間再度低落五分。“小梔,我們走了。”趙小梔不動,眼神依舊飄在地上埋首的二人。周闊伸手拂去她的淚,拍拍她的頭,輕聲安慰。趙小梔扯出一抹笑,胡亂抹了一把,出了門。此時,她並未看見身側,微微抬起又失落的放下手的餘澈。餘澈轉身,卻直直迎上了楊蕊意味深長的眼神。趙小梔後來才知道,曆輕輕是家裡的獨女。曆輕輕出生後,曆母也曾懷過二胎,可是沒過幾個月便因為摔倒,流產,此後便是一直無法再有身孕。更是聽聞,二胎是個男孩。趙小梔心裡一咯噔。她遙遙望著那間漸漸遠去的鋪子,眼前仿佛還清晰的回蕩著那縮在地上痛苦難耐的兩人。也許,曆輕輕使知道的吧!她知道自己的父母想要一個男孩,她知道自己的父母也曾無限接近的擁有過兒子,她知道母親因為流產後再也無法懷孕,她知道母親對自己疾言厲色,她知道她的母親討厭她、父親疏遠她······可是,她真的知道嗎?她知道她的母親辛苦經營這個破敗不堪的小賣鋪背後的意義嗎,她知道母親每天最大的願望就是看著她開開快樂、美麗嬌俏的上學放學嗎,她知道他的父親因為她的離開一瞬間雙鬢飛霜嗎,她知道他的母親已經給她準備了她最喜歡的生日禮物和畢業禮物嗎?她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知道?思及此,好不容易壓製出來的難過再次湧上心頭。幾日後,事情總算有了眉目。警方的監控中,曆輕輕出現在市裡沿街做活動的化妝品攤位前,熱烈的和攤主交流著什麼。按理說,雙方應該是不相識,可是從視頻中看過去,雙方卻無比熟稔。約莫二三十分鐘後,曆輕輕跟著做活動的人上了一輛麵包車。麵包車開走,便再也沒有出現過。警方懷疑,曆輕輕被傳銷分子帶走,具體情形,正在做進一步調查。趙小梔沒有再去小賣鋪過,因為她不敢。那種絕境中看不到希望的茫然無措,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楚,那種頻頻四顧卻無所依附的悵然······昔日的種種,此時看來,竟然有些奢侈。曆輕輕的橫眉冷對、陰陽怪氣的語調、不懷好意的捉弄,放到眼下,竟然頗有一種彆樣的珍貴意味。趙小梔不是好了傷疤忘了痛的人,隻是年少的我們從來都不是這個世界的魔鬼。也許隻是因為一次小小的誤會,也許隻是因為一件芝麻大的小事,那顆蓬勃悸動的心在熱血青春的年歲總要迸發出一次熱烈的岩漿,然後在往後時光如河的漫長歲月,獨自回味。甘甜,苦澀;芳香,難耐。這個世界不會因為少了一個曆輕輕就停止轉動,可是在那一方小小的鋪子天地中,卻儼然崩塌了一方世界。日光更盛,暑氣蒸騰。夏日愈演愈烈,那些喜怒悲哀的心緒一日一日的蒸發殆儘,隻剩下空氣中的冗長潮濕。此刻,耳邊是來來往往的喧囂,趙小梔看向窗外,濃烈的枝丫在烈日下投射出一大片的涼蔭,胖子到市裡打台球,非得拉著餘澈和趙小梔一塊。江朋是台廳裡的老板,看中了胖子的脾性和技術,竟有意無意的栽培起來。平日裡有什麼好事總不忘叫上胖子,胖子倒也不負重望,惹得廳裡的一眾人頗有些怨言。好在有江朋罩著,大家也都是心有怨怒而麵不敢言。此次,胖子來是參加一個台球廳之間舉辦的一個聯誼賽。說是聯誼賽,其實就是一場打著“握手”名號的真槍實戰。輸贏與否,內裡的關係可是厲害。聯誼賽在市內一家頗具規模的台球廳舉行,此廳名叫“行天”。不在鬨市區,偏離主乾道,頗有一番我自獨領風騷的況味。進場後,趙小梔就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她對台球一竅不通,曾經試著玩過兩回,倒是直接把人家的球打在了地上。好一陣咣當直響,若不是有胖子在,早被人當場扔了出去。餘澈站在一旁,寸步不離的看著胖子,除了他以外,寧遠竟然也跟了過來。寧遠笑眯眯的鞍前馬後,胖子一臉的不可耐煩,隻是皺眉讓他彆擋道。趙小梔不禁好笑,看來寧遠的拜師之路任重道遠啊!“你笑什麼?”背後忽的起了一聲,趙小梔嚇了一大跳。她猛地一回頭,正好對上劉飛一張欠錢的臉。兩人挨得近,呼吸可聞。她慌忙起身,劉飛也正好起身,趙小梔矮了人小幾十厘米,此時正好撞在他下巴上。她捂著頭,退後半步。“你這人怎麼回事,說話乾嘛躲在人身後?”“誰讓你看得那麼出神。我都站在你背後盯你那麼長時間了,愣是一點反應沒有。”見趙小梔離開,劉飛長腿一邁,悠然坐倒,鳩占鵲巢。趙小梔懶得理他,四下逡巡,眼神搜索著遠離瘟神的寶地。她正要走,劉飛忽道:“過來。”“乾嘛?”趙小梔腳下停住。“我讓你過來。”趙小梔依舊不動。劉飛蹙了蹙眉,雙手撐著半邊身子動了動。趙小梔望了人群一眼,三兩步走到劉飛身邊,冷聲問:“快說,什麼事。”劉飛隻是調整了一下靠姿,並沒有要起身的意思,趙小梔卻暗道自己又被這人耍了——她以為劉飛不懷好意,沒想到是她自己風聲鶴唳。“緊張嗎?”趙小梔心道,緊張什麼,難不成你還能殺了我?劉飛見她一副倔驢樣子,笑問:“這麼自信嗎?”趙小梔摸不透劉飛的路子,乾脆的問:“你到底想問什麼?”劉飛打開一條短信,攤在趙小梔眼前,她當即明白。“不知道,該怎樣就怎樣唄,難不成還能倒回去再做一遍?”趙小梔說完,看向在人群中為胖子一彎腰、一俯身而凝眉沉思的餘澈,早些日子的惴惴不安和驚惶又湧了上來。劉飛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譏嘲道:“你倒是看的開。”“沒事了吧?”劉飛抬抬眉,示意她儘可以離去。趙小梔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走到劉飛身邊:“陽陽怎麼樣?”“就那樣唄!應該是沒問題,不過緊張倒是在所難免的。”他忽又問:“你怕嗎?”趙小梔訕訕。她本想刁鑽的回嘴,哪怕心中其實已然起了風浪,可是在劉飛麵前還是要裝作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樣子。她不能讓劉飛看了笑話,可是此刻她竟然難得沉默下來。半晌,實在說道:“我不知道。”不知道是不是趙小梔的樣子太過低落,還是劉飛吃錯了藥,性子鬥轉,他竟然輕輕地站起身,伸手摸了摸趙小梔的頭。趙小梔後知後覺,一臉驚訝的看著劉飛。劉飛也是難掩尷尬,輕咳了兩聲,僵硬的放下手臂。台球賽結束後,餘澈和胖子抱在一起歡呼。胖子一舉嶄露頭角,江朋樂的眉開眼笑,幾人商量著要出去慶祝一頓。寧遠提著江朋給胖子準備的專用球杆,杵在一旁,沒心沒肺的傻笑著。卻一點也不上前,隻是遙遙看著。胖子樂完後,難得和顏悅色起來,他走到寧遠身邊,垂頭問:“怎麼笑的像個傻子!”寧遠:“嘿嘿。”胖子抿唇:“又不是你贏了,高興成這樣乾嘛?”寧遠繼續:“嘿嘿。”胖子佯裝怒道:“好好說話。”“因為你是我師傅呀,你贏了不就是我贏了。”胖子本想回他一句“誰是你師父,我可沒有承認”,可是看到寧遠人畜無害的笑臉後,當即把肚子裡的話吞了進去,捏了捏寧遠的臉,拐出一句:“傻帽,師父帶你吃飯。”寧願眼睛一亮:“你答應啦?”胖子忙捂住他的嘴:“小心點,樹大招風,這才哪跟哪啊。你還在考驗期,轉正了再嘚瑟。”寧遠支棱著眼睛不住點頭。胖子轉身,忍不住偷笑。餘澈見狀捶了他一拳,揶揄道:“如何,先前還嫌棄人家,這會倒是鬆口了?我說,你現在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彆是一回事啊?”胖子趾高氣昂,恨不得用頭頂出氣:“那你看。”幾人前後腳出去,餘澈卻驀然轉身。他好像弄丟了一個人!回身,趙小梔竟然不緊不慢的跟著。他揉揉眼,眼前的她微笑著和胖子祝賀,可是為什麼他覺得方才的她麵上一片鬱結呢?餘澈招招手:“喂,磨蹭什麼呢,過來吃飯了。”趙小梔匆匆提了幾步,跟上。不想,一轉身,卻見一個蹦蹦跳跳的小兔子撲進了懷裡。小兔子凜了神,抬頭一見是餘澈,本就微微紅潤的麵頰更是濃鬱,好似飛上了晚霞,支吾著說:“對不起,我沒注意。”餘澈掩麵而笑,心道,死胖子走的這樣快,她的夢中女神就在這!許向陽今日穿了個白T,下身著淺藍色的七分牛仔褲,紮了個高馬尾,兔子般溫甜可人。奔跑間,馬尾一蹦一跳的,配上她甜甜的笑,周遭耐人的高溫仿似當即降下了十度。見餘澈也是一副含笑樣,楊向陽雙頰紅的更甚了。“陽陽。”劉飛喊道。“哥哥。”許向陽脆生回應,奔到劉飛近前,拉著他的手,止不住的笑鬨點頭。劉飛親昵的戳了戳她的小鼻子,臉上也是難以掩飾的喜悅和甜蜜。趙小梔靜靜看著,周圍人都在歡樂,隻她一人心緒不平嗎?許向陽笑鬨後,這才看到趙小梔,卻一點也不驚訝,反而麵含喜色的朝趙小梔點頭微笑。劉飛見狀,突然拉著許向陽的手大步而出,趙小梔本想上前打個招呼,腳步微抬,人已經走了。許向陽一邊走,一邊回頭,不住地衝趙小梔微笑點頭。趙小梔想,陽陽這是怎樣了,幾時變得和劉飛一樣了?晚上八點。趙小梔躺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手機屏幕。姓名,準考證號,依次輸入完畢。隻剩下點擊一個綠色的確認。呼氣又吐氣,吐氣又呼氣。明明才洗過澡,冷氣也開著,後背卻似乎起了層微微的汗意。她心平氣和了這麼久,到了最後一刻卻突然有些緊張了。她想,餘澈是不是也會像她一樣呢?外麵不知誰家的大狗亂吠了一通,一刹那的功夫,趙小梔忘記了自己的心跳,她緩緩吐了口氣,輕輕地點開。——確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