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蘭整個身子氣得直抖,手指虛點著她,“你···小小年紀,怎麼就不知道學好?”趙小梔看著她,波瀾不驚問,“我怎麼不學好了?”李蘭瞪大了眼睛,她想,女兒真的是學壞了,以前是多麼的乖巧懂事,現在已經敢犟著頂嘴了。趙小梔的語氣雖然依舊和緩,可是她的眼神卻不平靜。此刻她舒然的語氣中更像是聚集了一種無聲的力量,躍躍欲試,等待著隨時跳起來和李蘭反抗。“你說,你為什麼要去網吧?又為什麼要跟著不學好的男生鬼混?還有,你今天下午跟著他們去哪裡瞎轉悠了?”趙小梔盯著李蘭,利利落落的說,“因為我學習壓力太大了,打遊戲可以讓我放鬆;這期間碰見同學,說幾句話很正常,大家好歹在一起生活學習了三年,總不能當做陌生人。”她終究沒說出心裡話,她玩遊戲不過是因為好玩,至於緩解學習壓力什麼的,幾乎不存在。因為遊戲隻會讓她為了保住現有的水平,學習節奏更加緊湊,反而會增大壓力。她看著李蘭,如果把心裡話說出來,李蘭隻怕會當場昏厥。至於李蘭問她下午跟他們去哪裡鬼混了,她自然沒有正麵回答。李蘭並沒有知道全部的事實,否則目前的情況會比現在還要糟糕,而她告訴李蘭的答案裡也似乎將後麵的問題一並回答了。果然,李蘭沒再追問。她虛弱的轉了身子,一步步遷就到沙發上,氣的直喘氣。過了片刻,她忽然抬起頭,雙眼血紅,無神無彩。李蘭的眼睛直勾勾的瞅著前麵,不知道是在看趙小梔還是在盯著房間裡某一個虛無的焦點。半晌,她才開了口,“媽的,一家子都是混蛋,都他媽是混蛋,沒一個好東西。”趙小梔的心驟然一抖,隨著李蘭的罵聲,趙小梔的腦海裡第一時間竟然浮現出了一個老太太的模樣。她穿著短式花衣,站在村頭,一手叉腰一手搖著蒲扇,手邊站著一條大黃狗。黃狗狂吠,人聲暴喝,分不清到底是狗仗人勢,還是人借著狗作威作福。她隻記得那天很熱,老太太的麵卻像數九寒冬的風,讓人畏而遠之。進了屋,放下書包,又出門倒了一杯水,遞到李蘭麵前:“媽,先喝口熱水。”杯子裡冒著熱氣,在母女之間仿佛隔了一條寬闊的霧簾。李蘭盯著趙小梔看,越看越心痛,越看身子抖得越發厲害。趙小梔站了一會,始終沒有接過去。趙小梔將水杯放到桌子上,進屋看書去了。不知過了多久,屋子外麵起了一陣響動,接著聽見水龍頭放水的聲音,還有乒乓直響的炒菜聲,李蘭起身做飯了。一頓飯,吃的鴉雀無聲,隻聽得見母女兩人彼此的呼吸聲。趙小梔看著對麵低頭挑飯的李蘭,剛想說一句什麼,又咽了下去。晚間,外麵的雪下的更大了。光是看上一眼,就覺得身子驟然升騰起冷意。趙小梔在腿上裹了一條毛毯,腳上穿著一雙棉鞋,圍著圍巾,拉鏈拉到頭,隻露出兩隻手和頭來。屋門響了一聲,李蘭不知什麼時候進了門。她坐在趙小梔的床上,整個人像是剛從雪地裡撈出來似的,僵硬又寒冷。趙小梔回頭,“媽,你加點衣服吧,要不你直接上床上躺著,乾坐著不冷嗎?”李蘭像是沒聽見,趙小梔瞧了一會,轉身繼續寫作業。“小梔。”李蘭忽然開了口,趙小梔寫字的手一頓,緊接著豎起耳朵。“你爸不要我們了,他在外麵又找了一個女人。我今天出去的時候撞見了,那個女人挽著趙承運的胳膊,賤兮兮的樣子,讓人看著就嘔心。”李蘭自顧自的、咬牙切齒的說:“我當是什麼騷狐狸呢,看那個樣子也不過和我差不多年紀,不過就是會化妝,保養的不錯罷了。趙承運這狗東西學人家找小三,可是技術不過關,眼光也差,瞎了眼,找這麼一個破爛玩意兒。”李蘭憤憤地說,“或者說,他其實就喜歡這樣的女人。碗裡的吃膩了,又跑到外麵作妖。”趙承運是她爸,然而在這一刻,他儼然變成了一坨連蒼蠅都嫌棄的臭狗屎。李蘭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更不知道她的女兒正坐在那裡,聆聽她的好媽媽對她經常不歸家的爸爸的發自肺腑的控訴。趙小梔隱約記起來,半年前隱約看到趙承運和一個女人笑笑鬨鬨的逛街。她很少見到趙承運那樣燦爛的笑過,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那天回到家之後,李蘭站在鏡子前,比著一件駝色的衣服開心個不停。趙小梔問:“媽,爸什麼時候回來?”“你爸不是才走嗎?這次需要去外地談一個礦業工程的項目,估計得有一段時間。”趙小梔點點頭,又問,“媽,這件衣服什麼時候買的?”李蘭笑著走近了來,趙小梔正欲開口,李蘭說:“你爸爸從外地給我帶的,好看嗎?說是什麼限量款,難得他對我上一次心。”趙小梔點點頭,她沒說口的話是:這衣服真醜。她和方玲玲去市裡的時候,也看到了相似的衣服。雖然價格不錯,可是明顯已經沒人願意買,早過時了,被壓在貨架最下麵,眼不尖的人壓根就看不見。方玲玲眼尖,指著那件駝色的衣服說:“小梔,我猜這件衣服絕對沒人買!你看那顏色和款式搭配在一塊,穿上以後立馬就變成土狗了吧。”方玲玲說完,一旁的店員瞪著眼睛瞅著她,生怕她的中肯評價被客人聽到了。眼前的李蘭就是這樣一隻土狗,自鳴得意的土狗。趙小梔隻好點點頭很多事情,或許早在不知道的地方生根發芽了。趙小梔後知後覺的當時,一直覺得是自己眼花,沒想要告訴李蘭。現在,她更有權保持沉默。大人的世界如同武俠作家筆下的江湖,一朝風雲起,轉眼便可能會山雨傾頹。生活的刀霜劍雨總會在日複一日的枯燥中凸顯出鋒利的刀刃,然後在一個觸不及防的時間點,刺穿生活這塊早已破爛不堪的碎布條。她艱難的從椅子上起來,走到李蘭身邊,伸出手摟著她。李蘭一個激靈,好似才回過神來。趙小梔晚上寫作業的時候穿的又厚又多,此刻她更像是一個身寬體胖的長者,李蘭窩在她的懷裡,溫暖、心酸、不真實統統襲來。恍惚間,竟然失了神。她想起很多年前,她還在村子裡,麵對著孤立無援的境地,唯一能夠讓她感到寬慰的就是女兒的一哭一笑。小時候的趙小梔並不像現在這般沉斂,很是頑皮搗蛋,本來就因為性彆的原因不討人喜歡,再加上這樣一副不安分的性子,兩人的處境更是艱難。趙小梔年幼,渾然不覺;可是李蘭早已經嘗到人情冷暖,什麼樣的話背後藏著什麼樣的刀劍她更是諱莫如深。彼時的趙承運剛得了嬌女,裡裡外外歡歡喜喜,工作雖然忙,也會抽時間回來看看妻女。可是他左右不過一雙肩,扛著的卻是整個村子幾十年來的神色言語。年老的父母、從小到大的玩伴、那些看著他一步步長大又飛遠的鄰裡鄉親······此般種種,他不可以忽視。妻兒很重要,村子和年邁的父母也很重要。李蘭沒有理由要求什麼,她隻希望有一天可以從村子裡出來,隻是出來後她再也不想回去。到如今,她也真的一次也沒有回去過。李蘭看著麵前的趙小梔,那是她的女兒,是她身上的一塊肉,就是再傷心再氣氛,也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趙小梔喉頭發緊,她自認為已經控製的很好了,可是看著李蘭這般神不守舍的憔悴模樣,眼淚不由自主地在眼眶裡打轉,好像隨時都要破堤。“媽,回去睡覺吧。明天雪就停了,太陽也會出來的。”“小梔,對不起。”李蘭啞著嗓子開口,“媽不應該這樣說你,媽知道你有主見,對很多事情把握的很好;也知道你做事有底,心裡都有分寸。可是媽媽不能不擔心啊,你還小,踏錯一步沒關係,可真要是到了回不了頭的地步,一輩子可就全完了啊。媽媽必須得時刻警惕,你懂嗎?我的半輩子已經沒了,剩下的半輩子最大的希望就是你可以平安順遂,你明白嗎?”趙小梔握了握李蘭的手,“媽,你放心,我一定考進市一中。”李蘭抬頭,她突然發現自己要不認識麵前的人了。她是趙小梔嗎?她是她的女兒嗎?她的眼中是滿目的堅定,神色平然,卻似乎有一種擲地鏗鏘的感覺。她一直覺得自己的女兒乖巧懂事,除了有時候會讓人覺得生僻了些,大多時候絕對是人人稱讚的“彆人家的孩子”。而今,她的表現讓李蘭覺得很是陌生。她乖巧懂事、甚至比同齡人心思更重,入世更早,這不正應該讓她覺得欣慰嗎?為什麼此刻會讓李蘭覺得難過。李蘭看著趙小梔,最最讓她覺得可怕的是,她在趙小梔的眼睛裡看到深深的冷漠和決然的無情。李蘭咬了咬舌尖,尖銳的刺痛當即漫延全身。她覺得自己要瘋了,趙承運的錯,她怎麼可以全歸結在自己女兒身上呢?那是她的唯一啊,她現在隻有她了。李蘭抹了抹眼,終究沒讓眼淚落下來,她強笑了笑,“小梔,你好好看書,早點休息。”趙小梔點點頭。李蘭一隻腳剛踏出門,隻聽趙小梔道:“媽,好好休息。”李蘭一頓,沒再回頭,徑直出了屋。窗外的落雪小了不少,趙小梔推開窗戶,冷風倏的將屋裡的悶腐氣息吹散的一乾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