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生石上緣(完結)(1 / 1)

戲子 狄默 1721 字 2天前

不知走了多久,天終於亮了。晨曦像縷縷金線,在疊雲上繡出極美的紋。杜見遙不由停下腳步,手遮住額處,眯眼眺望東方的那片雲。彩雲之下,有鬆蒼鬆驀然落入她的眼簾。經曆過炮火、硝煙,這棵蒼鬆依然挺拔,像是在為這亂世證明它的頑強不屈。杜見遙被根看不見的繩牽著引著,費力地爬上山坡來到蒼鬆下。她摸摸樹根的土,在邊上尋到當初所做的記號。杜老板的行頭就埋在下麵。她曾與肖遙說過,等到這場仗結束就把箱子挖出來,然後找個桃花源隱居。可是仗一場連著一場,當年與她約定的人也不在這人世了。這麼重的箱子,這麼多的行頭,她一個人搬不動。杜見遙莫名地傷心起來,不是為肖遙,也不是為齊承灝,是為無法安定的將來,以及底下搬不走的行頭。她慢慢地把泥土挖開,想再看它一眼。挖著挖著,她的指尖出了血,碎礫刺進指甲縫裡擱著生疼。可她停不下來,就像不知疲憊、沒有感覺的偶人,直到觸碰到一隻光滑的蠟球。咦,真奇怪。這枚小小的玩意兒,不屬於行頭。杜見遙好奇地把蠟球捏碎了,裡麵靜靜地蜷著封信。泛黃的紙,濃烈的墨,全是故人遺下的思念。-阿遙,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應該已經死了。因為如果我在,我會把這信藏好,不讓你知道,然後與你說咱們找個地方躲起來,躲到天下太平再露臉。唉,你能讀到這句,看來此願望難以實現了。我不知道你過得好不好,我離你太遠,恐是幫不了你,不過我會護佑你,無論你到天涯還是海角。你也彆為我操心,我一定過得好,這裡兄弟多能互相照應,我爹娘也在這兒,隻可惜以後不能聽你唱戲了,不過山水好重逢,總有一天我們會再見麵。-時間倉促,最後還是想和你賠不是,我食言了,不能和你去找桃花源。像我這麼個不爭氣的,你還是彆放在心上的好,開開心心,平平安安過你的小日子去。你過得好,我也就過得好;你開心,我也開心。你一定要好好保重,不管多苦多難,活著,好好活著,有朝一日你我相聚,把你的故事說給我聽。信尾,落款一個“遙”字。杜見遙泣不成聲,把這封絕筆貼在胸口,一遍遍念著他的名字,喚他歸來。可他的屍體被戰爭埋葬了,魂魄被炮火炸碎了,所留下的隻有這寥寥幾行以及對她的思念。杜見遙懷揣著這份念想走了,依照信中所言,好好地、堅定地尋求活路。她回到上海,敲開了金彤家的門。金彤見是她欣喜若狂,飛撲到她的懷裡又哭又笑。金彤哽咽輕問:“結束了嗎?是不是一切都結束了?”杜見遙點點頭,之後想到什麼,很愧疚、很無奈地搖起頭。“對不起,我沒能殺他。”“沒事,沒事。”金彤心疼地撥開她黏膩的劉海,以毛巾擦去她臉上的臟灰,“你已經做到了,你做到了。”話落,兩人忍不住抱頭痛哭,而杜見遙心上的大石並沒因此落下。午夜夢回,杜見遙時常會見到齊承灝坐在床頭抽煙,那雙眼特彆的清亮,注視著她半寸不移。她驚醒了,自此再也睡不著了。她不想承認會懷念那個人,腆著腹徘徊在窗下,沉淪於過去又懼怕將來。每當如此,她都會拿出肖遙留下的信,一個字一個字默念,慢慢地撫慰無法安定的靈魂。她想活下去,好好地活下不去,等有朝一日再見他時,能理直氣壯地告訴他:不枉此生。然而好景不長,上海灘暗殺、意外不斷,各方勢力暗中角逐。當初齊承灝得罪過的幫派,如今翻起舊賬,到處布眼線,不光是找失蹤的齊司令,還專找他手下的人;另一邊,有齊承灝的前妻也在找齊承灝的下落,還放出狠話:“見到杜見遙格殺勿論。”缺了齊承灝的保護,杜見遙命懸一線,恨她的人太多,罵她“賣國戲子”也不少。她把天底下的人都得罪了。上海實在呆不下去了。金彤去向乾爹討了去香港的船票,先去避風頭。辰光未亮,她倆就提著藤箱離開了。狹小的弄堂依稀亮著幾盞街燈。晨霧幾乎把這燈光暈化了,虛糊的光團又暈去兩個女人的身影,一切都是靜悄悄的。天太早,黃包車還沒出來,一段陰沉沉的路尤為漫長,到十六鋪碼頭卻是彆一番熱鬨光景。汽笛聲嗚嗚作響,來往船客多如牛毛,都是要奔生路的人。要離開這片熱土了,杜見遙忽然很舍不得,看著來往人潮,她喃喃:“不知何時能安好。”金彤大大咧咧地笑著說:“終有這一天的,我相信!”她這股熱勁頭很像肖遙,看得久了,杜見遙又忍不住懷念他了,心想:若他還活著也會付出一片丹心為國奮戰。真可惜,再也見不著他了。杜見遙便把這份情寄在金彤身上,把她當親妹妹的疼愛。其實她也很擔心她,天天見她走在鋼絲繩上,萬一被人查到底,說不定哪天就會悄無聲息地死去。杜見遙不敢深想,與金彤隨人流往碼頭走。邊上有不少人的蹲著,眼如鼠目盯著船客的手,巴巴地盼著落下一兩張,畢竟現在船票緊俏得很,要拿金條才能換到。杜見遙緊握著船票,就像握著一絲生機,到稍微空閒時,她越想越不放心,不祥的預感越來越重,於是就往金彤手裡塞了團絹。“這裡畫著地圖,圖上的鬆樹下埋著我的行頭,都是真金白銀,如果我有什麼三長兩短,你可以拿給同誌們,記得,千萬彆拆開來賣,那樣不值錢。”“你在說什麼胡話?!自個兒收著!”金彤毫不客氣地瞪她,“什麼三長兩短,儘說晦氣話!再說我們又不是不回來,等你生下孩子,待孩子稍大點後再回來也行,而且那邊也有我們的同誌。”杜見遙點點頭,不由摸著微隆的小腹。四、五個月了,挺顯懷的。本來不想要的卻莫名地留下了。其實也是為了他好,所以才決定離開。如今要帶著這不知鼻眼的小家夥走了,杜見遙心緒萬千,其實這裡也有她舍不得的人。汽笛聲響三下,船要開了。杜見遙與金彤提起籐箱拿著船票跟在人潮後。金彤在旁嘮嘮叨叨地說:“你安排的住址旁邊就有醫院,那裡有我同學,叫張莉娜,我已經與她聯係上了,等你要生的時候會幫忙的。”杜見遙卻沒把這話聽進去,她總覺得有人跟著,不停回頭張望,果真在人群裡找到幾個可疑人物。他們中有些穿得體麵,西裝加西褲;還有些穿得破爛,黑褂子加布鞋,像是幫派人物,大多都帶著大簷帽,帽沿壓得很低。這夥人從四麵八方靠過來,好似在兜網,杜見遙嗅到危險,立馬拽緊金彤的手。 “快走!”她倆往往人潮裡擠。船客都爭先恐後,絲毫不肯相讓,連著一堵肉牆堵住去路。汽笛又在催了。前方終於有了絲鬆動,那些不速之客似乎知道她倆要跑,於是也加快速度,離得越來越近。形勢危急,不得已,杜見遙把絹布塞到金彤手裡,狠狠地把她推進人潮。金彤大吃一驚,忙問:“你要去哪兒?”她回頭,想要追上杜見遙,結果被一波又一波的人浪推上船。水手收起船梯,船開了。金彤站在甲板上大叫:“我朋友還沒上船,彆開!彆開船!”杜見遙沒聽見,她若無其事往回走,引開那夥人的注意,就在這個時候,不知是誰叫了一聲:“杜見遙!”她聞聲回眸,看到一個很麵熟的臉,竟然是他。“嘭!”碼頭上響起刺耳的尖叫聲。男女老少抱頭鼠竄。杜見遙手中一方的白絲絹隨風而起,像一縷飄忽不定的煙。金彤看到了,急切地追著這縷煙聲嘶力竭:“見遙!杜見遙!放開我,讓我下去!我的朋友在那裡!”杜見遙聽見了,可是她不能動了,脖處潺潺冒地血,蜿蜒成一條血色的溪流。她平靜地躺在地上,仰望湛藍的天,耳邊傳來陣陣濤水聲,一切都那麼平靜。光變得刺目起來,她忍不住閉起眼,再睜開時,她已經置身於到戲台上。台下滿坑滿穀的人,有爹娘、覃爺,還有許多古今難辨的人。戲開鑼了,底下掌聲雷動。胡琴咿咿呀呀,拉起引子。她,不可欺場。台下趙錢孫李換了好些個,台上還是那個“杜麗娘”。天下梨園,唱的好的,比不過她的扮相;扮相好的,唱功卻不及她。她是角兒。踩起雲步,輕展牡丹金粉扇。戲之芳華,千秋萬代。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驀然回首,故人就在守舊後,扮著小生俊相,一雙亮彩的眸笑盈盈。“阿遙。”他溫柔輕喚。她嫣然一笑,忍不住飛奔過去。 戲,落幕了。……那班去香港的船照常開走了,碼頭衝刷得很乾淨,船夫船客來來往往,小販脖子上掛香煙牌子叫賣大前門,一切照舊。巡捕房把屍體拖走了,隨意地擱在簡陋的棚裡。照例這種無名屍應及時處理,但是看衣著體麵,說不定會有人來贖,若等一兩天沒人來領就隨便挖個坑埋了。反正這年頭,這樣的事多得去了。到第二天下午,巡捕房來了個男人,很高,很瘦,左臂綁著繃帶,以一根文明杖拄地,走路直打瘸。他說是來認屍的,於是捕快就帶他去棚屋,指著一排屍體像是要他隨意挑。他徑直走到新屍前,匆匆地掃眼那雙布鞋就落淚了,傷心時也是氣勢逼人,筆直地站在那處,像座千年石碑。守屍人問:“他是誰?”他猶豫了會兒,說:“是我家人。”守屍人麵無表情伸出手:“五十個銀元。”他沒討價還價,丟下一袋子銀元,然後抱起她放到板車上,一瘸一拐拉著走了……(全文完)\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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