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方?杜見遙不記得這個人了。齊承灝提醒道:“就是在教堂那天找你搭話的男人,戴著灰帽,手裡拿文明杖,留著一撇胡子。”他竟然記得比她還清楚,經這般詳細描述,杜見遙終於想起有那個稱自己“不圓”的人。“他是我的戲迷。”她坦然說,“在北平看過我的戲,說很喜歡。”三言兩語,杜見遙把秦方這人淡化了,可齊承灝倒有些不高興了,嗤笑一聲,冷聲道:“唱旦的就是賣弄風情的本事,台上拈花惹草,台下……”“誰說的?”杜見遙微瞪他一眼,而這個眼神使出台上十分功力,威武厲害得很。“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哪個不練得人脫層皮的?你說的這‘賣弄風情’也是我喜歡、我甘願,不覺有恥。”說著,她憤憤地把頂花擲在他身上,“這東西我不要了。”“撿起來。”“不要。”“撿起來!”“我不要!”杜見遙意外地固執,瞪起微微泛紅的眼,氣呼呼的。如今她唯一能固守的隻有一心熱愛的戲了,容不得任何人玷汙。齊承灝也是怒極,他不覺得自己有說錯。初見她婀娜多嬌,一身會勾人的本事。她的眼在勾引他、笑在勾引他、連雪白的水袖也是在勾引他……更可恨的事她還老拿這些本事去勾引彆人。他哪裡有說錯?!齊承灝怒不可遏,抬手摑了她一巴掌,在頰上,清脆狠辣。“敢這樣與我說話!你有今時今日全是靠我,否則你早就進棺材了!”杜見遙被打懵了,捂著半邊辣疼的臉,一言不發。她不說話就是犟,她越犟,他就越想讓她低頭,止不住的,他又抬起手,可見她縮在那兒瑟瑟地抖,他莫名地心軟了,後悔了。齊承灝把手負於身後,不肯放下架子,微微抬起下巴,執拗地說:“撿起來,我原諒你。”杜見遙一聲不吭轉身就走,風急火燎跑下樓,到門口意外地撞上個人,齊太太竟回來了。“哎呀,說好打牌的,跑過去人都沒齊,這些人就會放鴿子。”她嬌媚地朝他撒嬌,抬頭看見她半邊臉有手印子,轉而驚訝地問:“呀,這是怎麼了?”杜見遙沒搭話,微微扯了下唇角,逃之夭夭。天下之大,出了那道門後竟無處可去,她想躲進家裡,可那裡也留有齊承灝的味道。說是報仇的,不知不覺竟然成了他的附庸,甚至有時念起幾分舊情,她看不起這樣的自己。“噯,杜老板,怎麼這麼巧呀?”有輛黃包車追到她身邊,車上正坐在剛才齊承灝問及的那個人。秦方打扮得頭油粉麵,身上的香粉味能熏死人,他笑起來倒沒整個人那麼的討厭,隱約地有些肖遙的影子。秦方眼尖,一下子就看出杜見遙兩邊臉不一樣,明知故問:“杜老板,你的臉是怎麼了?被誰弄成這樣?哎呀,這人真是心狠手辣,這麼好看的臉都敢打。”杜見遙聽著生氣,加快步子。秦方連忙舉起文明杖,敲敲黃包車車夫的的肩,示意他跟緊點,然後探過上半身與杜見遙說:“杜老板去哪兒?我送你一程吧,這裡離你家還挺遠。”他竟然知道我住哪兒?杜見遙心裡咯噔,不由駐步。秦方見狀便拄著文明杖把屁股往裡挪,騰出一人的座位,說:“杜老板不用客氣,我又不會吃了你。”他笑得像隻奸詐老道的狐狸。杜見遙看他良久,然後坐上去了。秦方又道:“既然杜老板來了,不如與‘不圓’喝個茶吧。有家新開的西洋蛋糕店叫‘凱司令’,很時興呢,杜老板有沒有興趣?”“我吃不慣那玩意。”“那好,咱們換家茶館,泡壺好茶,吃些桂花糕,愜意愜意。”杜見遙沒說話,秦方就當她是答應了,於是讓車夫調頭去了間茶館。下車的時候,秦方很闊綽地給了三倍的車錢,看看他錢夾,可不像是簡單的報社記者。秦方殷勤地抬手請杜見遙先行:“杜老板上樓,這頓我請。”杜見遙一笑,上二樓雅室。剛坐下,茶小二就捧來茶點和一包冰袋:“一壺碧羅春、一壺龍井,兩屜桂花糕馬上就到。客倌稍等。”他退出去,秦方就來了,人歪靠在門框上,嘴裡叼著煙鬥,目光如一縷絲,無孔不入。“杜老板敷下臉吧,五條印子怪難看的。”他並沒有嘲諷的意思,純粹出於關心。杜見遙聽著就拿起冰袋敷在隱隱作痛的半邊腫臉上。她委屈,但不現於人前,木著張臉,輕問:“秦先生找我是有彆的事吧?”秦方微愣,目光閃爍地笑了起來,然後搖搖頭,垂眸笑著說:“不知彆人怎麼講我,總之我對杜老板沒惡意,我是喜歡聽戲的,深知如今世道唱戲的都不容易,特彆像杜老板這種,跟著個不懂戲的,沒出路。”他說的每個字都踩到杜見遙的心尖上,的確,唱戲不易;再者,她早已沒出路了。秦方又道:“杜老板上回唱‘楊門女將’,我也有幸去聽了。起先以為在場沒個懂戲的,連叫好都不會,後來我實在忍不住叫了,這一叫把懂戲的全都給叫出來了,那場麵啊,真是痛快!杜老板,聽戲的不就應該如此嗎?”杜見遙點頭。作為戲迷,他是真的懂,但是這又像糖衣炮彈,不知底下藏得是什麼。“秦先生,說正事吧,彆繞來繞去的。”杜見遙很直白,邊說邊拿冰袋在頰上滾了滾。臉沒這麼燙了,心似乎也好受些。秦方看看她,自覺不是說正事的時候,而杜見遙倒很實在地把話敞亮了。“其實秦先生並非第一個來找我的人,之前張三李四都遊說是為早日了結這亂世,偏偏都是些掛羊頭賣狗肉之徒。這種人我最看不起了,為自己就是為自己,乾嘛還把話說得這麼漂亮。雖然如今我跟著個不懂戲的,但平時吃穿用度他沒虧待過我,放眼望去,這一片還有誰有此等實力?我終究是他的人。”秦方這個滑頭自然是聽得懂杜見遙的意思。他笑了笑,回頭張望。“咦?茶怎麼還沒送來,我去催催。”話落,人就走了。之後,秦方催著小二把茶送來了,坐下就聊《牡丹亭》、《桃花扇》。他是個會家子,懂戲,各派唱腔都能聊得上。純粹聽他談這些,杜見遙便高興起來,真有“酒逢知幾千杯少”之意。聊著聊著,秦方故作神秘地問:“你知道當年慈禧跟前的大紅人,名滿天下,專唱花臉的覃爺嗎?”“覃爺?當然知道,梨園行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隻不過好些年沒他的消息了,之前我在京城也沒到他。”秦方手指輕叩幾下茶案,說:“覃爺就在上海,我能帶你去見他。”“真的?”杜見遙格外驚喜,差丁點兒說出“我曾在宮裡見過他”這樣的話。想到要見這位伶界之絕,杜見遙頓時無措,她站直身子先摸起長衫衣襟,再拉拉衣袖,輕問:“我這樣去見覃爺,可好?”秦方笑了,目光不再狡猾。“杜老板不管穿什麼都是風華絕代。噯,彆瞪我,我可是真心話。”杜見遙估且信他了,很是忐忑地跟著他去見伶界第一淨生。覃爺,多紅的角兒呀,連杜見遙都自愧不如的大人物。本以為覃爺住在大宅子裡,沒想到秦方帶她七彎八拐的來到一處弄堂,狹窄的裡弄掛著各家衣衫,就像飄揚著萬國旗;旁邊有姆媽刷著馬桶,汙水濺半邊;小孩子竄來竄去,嬉笑打鬨,聲音大過鈸鑼。杜見遙越走越疑惑,忍不住問:“覃爺最喜靜了,怎麼住在這裡?”秦方在前帶路,頭也不回說:“你看到就明白了。”終於,秦方在一個門牌號前停下了,小門沒上鎖,輕輕一推就能進,裡頭先是一個灶間,擺著好幾個煤球爐,一看就是幾家共用的,再往裡走是條很窄的、隻供一人行的道通,通道的儘頭有點微光,很淡很弱。“覃爺,我來看您了,給您帶了點桂花糕。”秦方擋住了杜見遙的視線,可他的聲音卻明確地給她指了路:這裡就是覃爺的家。杜見遙的心猛地沉下了,沒想到梨園行的大家竟然會落到這麼個不見天日的籠子裡,這哪能給人住的呀!這人……應該不是覃爺吧?“你人來就好,還帶什麼東西呀?我給你沏壺茶去。”屋中人說話聲有點啞,但中氣十足,一聽就是練過的。杜見遙認得這個聲音,心又往下沉了幾分。真的是覃爺。秦方笑著說:“覃爺不必麻煩。對了,覃爺,我自作主張帶來個朋友,他一直掛念您,說想見您。這人覃爺您也認識,是杜老板。”說完,秦方往旁邊靠,露了杜見遙蒼白的小臉。杜見遙看到當年在京城叱詫風雲的覃爺,一個精瘦的小老頭,滿頭白發,僂著背,還缺了條腿。台上英雄遲暮,光輝不再,到台下竟然落迫如此。一下子,杜見遙落淚了,她三步並兩步走過去,半跪在臟兮兮地上,抓住覃爺的手淒聲道:“姥爺,您怎麼會在這兒?”在梨園行,他們都管覃爺叫“姥爺”。覃爺本是一臉怒意,但見到張熟臉也忍不住唏噓起來。他嚅嚅嘴,很倔強地數落秦方:“說過你幾次了,彆和人我說我在這兒!”口氣雖嚴劣,但眉毛卻是藏不住的高興。杜見遙見此更傷心了,她顫巍巍地撫起覃爺紙片般的褲管,問:“姥爺,您的腿是怎麼了?”覃爺一聲歎息,拉來小凳子請杜見遙坐。腹中苦水太多,不知從何說起,他拿來枕邊的一張照片翻來覆去看,這是張《楚漢爭》劇照,照中人正是覃爺所扮得西楚霸王,一張黑白花臉,萬分威武。他把僅存的風光擺在手心裡,幽聲道:“想當年我往台上一站,光是亮相就能博得滿堂彩,座票賣光,他們買站票;站票賣空,他們伸長脖子在戲樓門外聽。後來大清亡了,京城動蕩不安,但戲我還是要唱,不為財不為利,隻是想唱,但那夥人歹毒呀!送了黃金白銀不夠、送了國寶宅子不夠,叫我們這群唱戲的去討好那些洋人,說什麼弘揚國粹。我跟你說,那些洋人根本看不起咱們,為何?就是因為咱們太弱,可被任意欺負!雖然我不識大字,但我自認還是有幾分骨氣,乾脆封箱,退出梨園行!”說到此處,覃爺目光炯炯,氣勢不減當年,可杜見遙忍不住多問了一句:“後來呢?”“後來呀……”覃爺清亮的眸漸漸黯淡,強忍悲痛哽咽道:“那夥人斷了我的腿,殺雞儆猴,還把我趕出京城。誰想我覃磊光明磊落半世,到最後竟落得這個下場。這麼多年我在外飄泊,輾轉到這兒,我想回家呀,但是沒力氣也回不去了,孤身一人挺好的……挺好的……”“姥爺,那您搬我那兒去住,我那兒宅子大,騰間空房不成問題。”“不去!”覃爺執拗,“我還沒敗落到這種地步,不需要操心。對了,你還唱戲不?底下的座兒叫得響不響?”覃爺反握住杜見遙的手,睜大雙眼迫切地問,他把一片心、一腔熱血寄托在她的身上,想知道當今梨園裡的“花”開得如何。杜見遙不想讓他失望,猶豫了會兒微微點頭:“姥爺,我還在唱呢,座兒們都喜歡聽。”“那好,那好!咱們唱戲的也是有風骨的,萬萬不能欺場,不管底下如何,往台上站你就是個人物,你就是戲裡的人!杜老板的戲呀我曾聽過,可惜如今年紀大記不清了,杜老板不如再唱一段?”“姥爺叫我見遙好了。”杜見遙有意想讓他高興又說:“不敢在姥爺麵前班門弄斧,如果姥爺高興,我就唱段《霸王彆姬》如何?”“好!”覃爺猛拍椅扶手,而後伸出手與秦方說:“來,扶我起來,我也要唱上一段!”秦方連忙把覃爺扶起。如今的覃爺隻剩一條腿了,彆說威武,連站都站不住。他扶著椅,從床邊架下拿出胡琴遞給秦方。“來,你來起弦,拉引子。”“噯,好。”秦方很樂意,坐正拉胡琴,咿咿呀呀地剛走了段引子,樓上就有人大叫:“又拉又拉!媽的,天天拉,還讓不讓人好好過日子?!”話落,跺三下地板,緊接著就是一陣稀裡嘩啦的麻將聲。覃爺不管,兩手“提甲”,起霸,他不能走威武莊重的霸王步,但他仍是西楚霸王,一亮嗓,洪聲衝雲霄,風采不減當年。杜見遙甘願作他的陪襯,陪他唱了總總三刻鐘。樓上的麻將也打了三刻鐘,劈裡啪拉敲牌,還潑了一地的汙言穢語。最後,覃爺高興了,心滿意足地坐回椅上,手摸著胃像是剛吃了頓飽食,誇讚道:“見遙果真是唱得好呀,這麼多年嗓音越發圓潤了,若當初你我能同唱一出,彆提有多美。”能得覃爺讚賞,杜見遙臉麵有光,趁機又說:“姥爺搬我那裡去吧,宅子大,能照顧姥爺。姥爺覺得不方便,我再憑一間比這裡好。”覃爺搖頭,絲毫不動心。他說:“我年紀大了,不想給任何人添麻煩,而且我也不知道外邊的天是什麼樣的,說不定當初殘我之人還在,到時害了你我過意不去。若你真有這份心,常來陪我唱幾段就成。”他傲骨仍在,不願意低頭。杜見遙還想再勸卻被秦方拉了兩下衣袖,意思是:彆再說了,於是杜見遙改口,答應覃老過幾日再來拜訪。臨走前,她悄悄地把錢夾放在凳子上,聊表心意。出了覃老的住處天色已暗,不知不覺竟到七點,連飯都顧不得吃了。開心過後,杜見遙突然惆悵起來,她不由問秦方:“你剛才為什麼攔著我?或許我再勸勸姥爺,他就肯搬了呢。”秦方旋了圈文明杖,把它夾在胳膊下,然後兩手插在褲兜裡浪裡浪蕩地笑著說:“他肯搬早就搬了,你以為我沒與他說過?他老人家最後一絲體麵你就好好護著吧,再者你還是多想想自己,說不定某天與他一樣。”說著,有個豔麗女子迎麵走來,秦方連忙摘帽行禮,不正經的眉眼暗中相送。杜見遙很不喜歡他這番腔調,更不喜歡每句話最後都繞到她的身上,像根針,時不時地刺來。“我得走了。”杜見遙冷漠地說,“多謝你帶我去看覃爺。”秦方忙連諂媚討好:“杜老板,我送你回去。”“不用了,我又不是沒腳。”杜見遙見旁邊有輛人力車便端正地坐了上去,理了下衣擺,像個男人。秦方走到車夫麵前替杜見遙付了車費,而後笑問:“杜老板,我們什麼時候再見麵?”“這陣子沒空,過後再說。”杜見遙婉拒,心裡卻打算著不再見他。她命車夫繞開繁鬨街道,往一條幽靜的小路走。夜上海的霓虹總會讓她想起那些個炮火連天的夜,看多了心會慌。回到住處,杜見遙像往常一樣打開門,解下圍巾,把它掛在衣帽架上。不知何時,架上多了件大衣。她手微頓,想了會兒把燈打開回頭看,齊承灝正坐在沙發上沉著臉,不知等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