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心聲鼓聲(1 / 1)

歌謠?那首從不知何處而來,卻總被她下意識放在嘴邊哼唱的歌謠?“名樓中紅袖,古寺中蹉跎。東方山有淚,西方塚有心……”嚴陶陶輕聲唱起,走至嚴霸身邊,“是它嗎?”顧及到那時屋外還有段祁和隼戈在,她唱得聲音很輕,就仿佛此時她便是當年她那處境已經如履薄冰的母妃,在哄睡著懷中的幼女。嚴陶陶的聲音不似黃鸝婉轉那樣的小女子音色,反倒有那麼一絲沙啞和低沉。而就是這一點,也像極了她的母妃。“是它。”嚴霸在她的哼唱中閉上眼,似乎看到了當年那個溫良而堅強的女人,“是她。”嚴霸本不叫嚴霸,他原本便沒有姓氏,隻叫十一。因為他是寧文淵的死侍,死侍是沒有姓氏的,隻有入宮的排行。他沒有親人,世上唯一將他當人看的,就隻有嚴陶陶的母妃。他對她不是愛慕,他亦不敢愛慕先帝的女人。他是感激她。明處的侍衛尚有日夜,而暗處的暗衛和死侍便隻有生死。嚴霸那時便日夜伏在積塵的梁上,連老鼠從身上爬過去都是常有的事。死侍的事情隻有皇帝一個人知道。某次醉酒,寧文淵失口告訴了嚴陶陶的母妃,說他安排了死侍保護她。後來嚴陶陶的母妃有次獨自一人待著的時候,突然抬頭盯著黑漆漆一片的房梁上看,然後笑若桃花,向上問道:“你不累嗎?”她其實並不能看見人,她就是好奇心驅使,想確定一下。嚴霸那時看著她揚起的明媚的臉,終究沒吭聲。後來她也不追問上麵到底是不是有人,就好像已經當上麵確實有個人在了,在屋裡踱來踱去,時常跟他說話。“你還在嗎?皇上送來的糕點我吃不完,我就放在桌上了,你夜裡可以下來吃。”“太醫剛才說我是喜脈你聽見了嗎?你說我再給皇上生個公主好不好?”“你是不是不在了?人總有吃喝拉撒,你不會一直在那裡對不對?”“皇上眼睛突然看不見了,廂菡代理朝政,我日後該如何保護我的兒子和女兒……”…………嚴霸唯一一次站在嚴陶陶的母妃麵前,是她已經被關在廂菡宮內的池塘下麵的暗室裡的時候。先帝死了,他想救她出來。他站在她麵前,支支吾吾不知道從何說起,倒是她看著他,一下子強烈的感覺到了他是誰。“你是房梁上的那個人,對嗎?”他們唯一的這次見麵,她求他不要浪費精力救她,求他出去後帶走她的女兒。“我是……”嚴陶陶聽完這麼多年被嚴霸守著的這些事情,腦子始終都是蒙的,“寧國公主嗎。”她僅剩的血脈至親,正在鄰國的江山厚土之上坐著龍椅,卻過著提線木偶一般的生活。“劉寰和段祁,是因為知道我這個身份才接近我的?”嚴霸點頭:“其實說起來,就連劉珣賞你蘿卜田、屢次設計逼你,歸根結底也是為了找出寧暄這件事。隻不過他現在還不知道、也絕對想不到你就是寧暄罷了。”“爹是如何知道的?”“方才段祁與我說的。他……”嚴霸欲言又止,“他雖亦是打探你的身份才接近你,可我看來他與劉寰那些人不同。說不上日後我不在了,他可以替我保護你,而且他也並未拒絕……”一聽他說這個話,嚴陶陶忙打斷他:“呸呸呸,什麼叫日後你不在了?爹你莫要說這些胡話。”她接著說道:“我的身份……如今既然已經有人知道,便是瞞不住的了。這十五年你為了我擔負了這麼多,如今我知道了,我日後便會儘力保護我自己的。外麵縱使再凶險,我都會帶著爹好好的。”嚴陶陶那時挽上嚴霸的胳膊,勉強地笑著說道,臉色卻始終帶著蒼白。這些事情一下子都告訴了她,她定會需要時間緩一緩。“唉……”嚴陶陶想著那天的事,手中倒茶的動作失了準,將茶水皆倒在了桌上都不知道。想著想著,從開著的窗外吹進來一陣微風,從她的頸後拂過,癢癢的。嚴陶陶猛地打了一個哆嗦,在這種有些奇妙又熟悉的感覺下,忽然想到了一個人。那日她被人拽上馬,與人緊貼著身子,那人就是像這陣微風一樣,用溫熱的呼吸搔著她的耳後。可她接下來再有意識的時候人就已經回到了寰王府。褚聽風救了她,又把她還給了劉寰。起身去關窗,嚴陶陶的手碰上了窗戶剛要用力推上,卻瞥見窗邊有一截玄色衣袖。“誰在外麵?”“誰在外麵?”經曆了太多危險,嚴陶陶沒敢探頭出去,而是退後了一步又出聲問道。那截衣袖一下子消失在視線裡,那人似乎是見她發現,走了。嚴陶陶又走到窗邊,鼓起勇氣探頭出去,屋外果然沒有任何人了。除了害怕,她心中竟然莫名有些失落。且想著反正夜裡躺在床上也會因為滿腦子的事情而睡不著,嚴陶陶索性走出了屋。在偌大的寰王府中走了幾步,不想漸漸聽到一陣擊鼓聲,那鼓聲越來越近,竟像是在湖邊。在嚴陶陶的意識裡,鼓聲應當是在戰場上或是在宴席上才會出現的,一個是為了激勵士氣,一個是為了烘托氣氛。可此時鑽進她耳中的鼓聲卻不一樣,它沉悶、內斂、不得已。似乎擊鼓之人在鼓槌挨到鼓麵的每一下都不得不及時刻意地收斂著自己的力量,聽著竟有些壓抑。快步尋著鼓聲而去,嚴陶陶真的最後來到了湖邊。原來鼓聲不是來自湖邊,而是湖裡。因為擊鼓之人半裸著上身站在湖水之中,湖水漫過了他的腰身。而他麵前的同樣立在水中的那麵牛皮戰鼓,鼓麵直徑約莫有成年男子的一臂那麼長。擊鼓之人正是劉寰。湖邊有一身脫下的衣服,玄黑色的,嚴陶陶看著地上的衣服,若有所思。劉寰並未察覺到湖邊來了人,未停下手中的鼓槌。嚴陶陶也沒出聲,靜靜地站在湖邊,望了他的背影一會兒,隨後覺得累了便坐了下來。夜裡的風格外涼,剛才出屋時她未加衣服,此時隻能抱著自己的胳膊。然後嚴陶陶瞥到劉寰脫在岸上的衣服,猶豫了一陣便拿過來披在了自己的身上,這樣才終於覺得暖和了些。因為水中擊鼓的原因,劉寰的身上皆是濺上的水珠,水珠順著他因為用力而凸顯出的背部線條滑下來,再重新“啪嗒”地落回湖中。他背部的線條很好看,該結實的地方結實,該寬的地方寬,該窄的地方窄。嚴陶陶不知為何突然想到他的正麵——想到那天夜裡她落水,他下水救她的時候。那時她就是在這個湖中,眼看著劉寰光著上身下了水,向她遊過來。他的手抓住她貼向自己的時候,她感受著他精瘦結實的胸膛,下意識地緊緊抱住了他的腰。她的臉貼在他的脖子上,大口喘著氣。她的上身貼著他的上身,她感受著兩人浸在冰冷湖水之中的身體裡跳動的心臟。耳邊是劉寰擊鼓的聲音,嚴陶陶望著他的背影,緩緩抬起一隻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咚”“咚”“咚”……不知是心跳迎合了鼓聲的節奏,還是鼓聲配合了心跳的跳動,兩個聲音一內一外,似乎在某種程度上達到了一致。嚴陶陶感受著感受著,竟分不清二者誰是誰了。突然鼓聲止,兩個鼓槌被重重扔在水中,濺起兩個大的水花,劉寰攥著身側的拳頭喘著氣。他轉過身來向湖邊走來,看見嚴陶陶縮成一團的身影,也看見了她身上披著自己的衣服,微微一怔。“什麼時候來的?”他問她。“啊?哦,那個就,剛來一會兒,”嚴陶陶站起來,卻因為盤腿坐在地上太久兩腿發麻,狠狠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哦對,衣服,衣服給你。”她看他一直在打量她身上的衣服,便要拿下來遞給他。卻不想劉寰突然湊過來,雙手伸到她的身後,把她已經拿下來一半的他的衣服重新給她披上,甚至還用衣服的袖子在她身前打了個結。“不用了,我不冷。”他低頭打結的時候,神色很專注。以嚴陶陶的身高立在劉寰麵前,視線正好對著他的胸膛,此時劉寰又裸著上身,於是嚴陶陶突然覺得喉嚨有些發癢,便把頭使勁抬起來看著他的臉。給她披好衣服,劉寰並沒有馬上離開她很遠,而是低聲為了一句:“為什麼一直看著我?”“沒什麼。”嚴陶陶又把頭低回去,視線便又撞上他有著兩個“紅棗棗”的結實胸膛,於是又把臉彆到一邊,重複了一遍,“沒,沒什麼。”往回走的路上,二人都沒怎麼說話,倒是到了嚴陶陶的院門口,劉寰停下來跟她說:“我今日在湖中的事情,不要跟隼戈說。”“為什麼?”嚴陶陶問。“沒有為什麼,就是不想他擔心。”之前為了救嚴陶陶,劉寰本就寒氣重的身體染了更多的寒氣。那次她昏過去之後,大夫還特意叮囑隼戈一定看好劉寰不讓他再碰一點帶寒的東西。如今隼戈身體未痊愈,劉寰不想他再為他操心。嚴陶陶卻恍然大悟:“我想起來了,之前給王爺送梅花涼糕的那次,我聽見寰王妃跟隼戈說話,好像就提到王爺自小體寒的事情。體寒的話,應該下不得這秋冬的湖水吧!那之前救我……”她的話還沒說完,劉寰就打斷了她:“時候不早了,回去歇息吧。”“欸……”他說完扭頭就走,步伐大且穩健,嚴陶陶的話生生卡在喉嚨裡。回屋後關好門窗,嚴陶陶更衣後,坐在床上看著窗戶發呆。“方才在窗外的,是你嗎……”她摩挲著膝蓋上疊好的劉寰的那件衣服,出了一陣的神。然後將劉寰的這件衣服放進衣櫥裡後,嚴陶陶想將桌上喝過之後還剩點湯藥的碗底倒到花盆裡,卻在拿起碗湊近鼻子的瞬間,腦海中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她一下子沒抓住那絲意識,又仔細聞了聞那股藥味,總覺得這股味道在身邊某個人身上聞到過。“劉寰?”她近距離接觸過的男子也就那麼幾個,最先想到的自然就是方才近距離見過麵的劉寰。不是劉寰。“段祁?”她記憶有些模糊,爹目睹她和段祁在“床上”那天早晨,被段祁壓住的她就似乎聞到過一種像藥味一般苦的味道,那時她就覺得哪裡聞到過,卻來不及細想就被闖進來的爹打斷,之後就將這件小事拋在腦後。如今重新想起這件事,倒越聞越覺得相似。不僅是和藥味相似,更重要的是段祁身上的味道明明和另外一個人身上的味道也相似,那人也曾和嚴陶陶靠近過,身上亦是這種微苦的味道。“……褚聽風。”嚴陶陶苦思冥想,腦海裡終於浮現出一張越來越清晰的臉。不過,這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為何身上會有相似的味道?悠然樓。夜深了,正是樓裡生意最好的時候,琴娘在二樓樓梯上斜倚著,就看見從大門走進來一個極為熟悉的身影。“喲,這位爺長得真俊……”幾個樓裡的姑娘見來人氣宇不凡,紛紛貼了上去。“這小子今天怎麼走大門?”琴娘自己邊嘀咕,邊走下來,從女人堆裡扒拉出來男子的胳膊,拉著他就往樓上走。“琴娘您今晚可悠著點……”姑娘們在兩人身後開著不害臊的玩笑,吃了琴娘回頭一個白眼。回房關上門,琴娘看著被自己拉上樓的褚聽風。“放著給你開的後門不走,怎麼今天走了正門,還頂著這張要人命的臉?”她戳他的肩膀,絮絮叨叨,“不是說太後壽宴近在眼前了嗎?宮裡正是人多眼雜的時候,你不老實在你的神坊待著,又大半夜跑到這裡來乾什麼?”褚聽風仿佛聽不見她這一連串問題,問她:“元清那個小東西呢?”“喏,床上呢,方才剛哄睡了。”琴娘下巴朝床上一點,回答他。褚聽風聞言走到床前,輕輕在床邊坐下,給褚元清掖了掖被子,還伸手輕輕捏了一下他的小臉:“睡得真香。”他說著一歪身子,就躺到了褚元清旁邊,摟過來身邊熟睡的小人,闔上了眼:“小東西真好聞。”“哎,”琴娘推了推他,“你睡這兒,一會兒我睡哪兒?”褚聽風有些賴皮地笑:“這樓裡那麼多間房,隨便挑一間睡吧。實在生意好的話,去挑一個條件好的客人一起睡也行,沒準兒還真遇上琴娘你的第二春……”琴娘一掌打在他的屁股上,又怕吵醒褚元清也沒敢太用力:“沒良心的小子,你琴娘的玩笑都敢開。”褚聽風沒吭聲,臉上的笑意還掛著。琴娘看他許是真的困了,便也沒再出聲,輕手輕腳地出了屋。身後屋門吱扭關上的瞬間,褚聽風緩緩睜開了眼,唇角的弧度漸漸退去。他是從寰王府一路走過來的。剛入夜的時候褚聽風從宮裡出來,翻進了寰王府。可是剛站在嚴陶陶的屋外,就被起身關窗的她看見了他的衣袖。那時他已經摘了“段祁”的那張臉,所以褚聽風下意識地就躲到了院中的樹上去。本以為嚴陶陶要睡了,卻不想她走出了屋,褚聽風便一直跟在她的後麵。她站在湖邊望著劉寰的背影猶豫要不要開口的時候,褚聽風就站在她的側後方不遠處,恰好能看到她的側臉。她坐在湖邊凍得緊緊抱住自己胳膊的時候,褚聽風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衣服有一瞬間的猶豫,但再抬起頭的時候,她已經披上了劉寰留在地上的衣服。她和劉寰距離很近,抬著頭盯著正給她披衣服的劉寰的時候,褚聽風怕被劉寰看見而站到了較遠的一棵樹後麵。夜涼,湖畔更涼,褚聽風看著嚴陶陶和劉寰往回走的背影,沒有再跟上去。“天氣真冷,是吧。”褚聽風喃喃自語,再次給懷裡的褚元清緊了緊被子,並且收緊了抱著他的懷抱,最後將下巴輕輕抵在褚元清的小腦袋上,緩緩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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