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到了太後壽宴這一日。劉珣宴請了帝都百官及其家眷、還有遠地而來的寧國和央順禮官及隨行人員。幾百人的盛大宴會就開在大忠皇宮的蒼穹大殿之前。為這次宴會新砌的玉石地磚映著懸掛著的數千盞琉璃燈的燈火,人走在上麵,仿佛走在燈光火海之上。宴會伊始,百人擊鼓,或於樓台,或於殿前,或於賓客之間,鼓聲有力,雷聲陣陣。鼓聲方歇,而編鐘起,四麵八方,舞姬天降,金絲綢緞,蠻腰綠蘿。大忠王朝算上劉珣也隻不過兩代,雖然地大物博卻因為根基尚不穩而百廢待興。此次三國齊聚,劉珣為了以一個氣勢磅礴的宴會來樹立大忠的形象,著實費了不少功夫。負責此次宴會的所有菜肴的便是之前剛剛升任禦膳宮大主管的嚴霸。為了這次宴會,他已經帶著偌大禦膳宮的近百人,忙前忙後兩個月,更是近幾日都未合眼。菜肴所用的食材,遠至大忠遠北之海裡的龍魚、貴至寧國寒山之巔的雪蓮、奇至央順深山之林的啞蟬……褚聽風以段祁的身份曾經跟嚴陶陶提起過的那道“金頂扶搖八珍”,也被擺上了劉珣和遠方貴客們的桌前。劉珣環顧一圈,先看向了劉寰:“朕怎麼不見寰王妃?”“回皇上,蘭兒染了風寒,身體虛弱,來不得這人多的地方,臣弟便讓她在府中養身子了。”劉寰回道。“哦。”劉珣便沒再多問。“金頂扶搖八珍,取大忠、央順、寧國三國最高級最難得的八樣食材做成,是各國的皇上皇後才能吃的禦宴之菜。皇上卻擺上我等的桌,真是我等的榮幸。”燕容舉著琉璃盞,說道。他作為央順此行的禮官,又貴為央順太子,所以位子被安排在了劉珣的右邊。大忠向來以右為貴。燕容那日見過褚聽風後,就佯裝剛進帝都的樣子,帶著岑江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進了大忠皇宮。“太子謙虛。誰不知央順向來物產豐富,區區金頂扶搖八珍,說是禦宴之菜,怕是貴宮裡也已經吃得膩了吧?”劉珣舉杯回應他,抬袖飲儘杯中酒。“皇上說笑了。我央順地小,土地不及大忠五分,哪裡有今日之宴這般極奢底氣。”燕容微笑。“如何沒有?”一直未說話的劉寰在座下首位,“我看太子連身邊的隨從都是紫衣緞帶,玉骨折扇,奢侈得很。”劉寰說話時,故意將“紫衣緞帶”這四個字咬得重了些。從方才見到燕容帶著隨從入席,他便注意到了這幾人,因為他們的裝束實在是很像隼戈對那日的“黃雀”的描述。“七王爺就不要與我互相抬高了。”燕容笑著擺了擺手,神色一頓,“說起七王爺,我倒想起來一件事。聽說七王爺最近喜事將近,要納府上的側室?”劉寰頷首:“太子人來得不久,知道得事情倒是不少。”“哎呀我這個人啊,就是喜歡到處沾沾彆人的喜慶。太後大壽,七王爺你又喜事將近,這雙喜臨門的事情,我自然樂得湊湊熱鬨。不過……”燕容說著看向景林海,“我還聽說丞相似乎對七王爺迎側室一事略有阻攔,我雖說是個外人,但也想為七王爺說兩句話。”景林海突然被針對,老臉上略有尷尬,隻得擠出笑容:“太子客氣了,您是遠道而來的貴客,有話請講便是了。”“丞相和七王爺既是一家人,又都是做大事的人,理應互相理解才對。聽聞寰王妃是丞相的小女,作為父親疼愛女兒是理所應當。不過七王爺年紀尚輕,大半生的時間要奉獻給大忠和皇上,丞相為了女兒就想讓他一生隻娶一房,未免霸道了些。”燕容的話說得好聽,卻是言語間傳達了一個“你一個臣子罷了,不應該多管閒事”的意思。“太子說得哪裡話,小女嫁給七王爺,便是七王爺的人。臣之前隻是勸他們夫妻恩愛,並不敢乾涉太多。”景林海顯得誠惶誠恐,但燕容知道這個老東西是個人精,這種場合之下演戲罷了。“哦?那既然丞相鬆了口,那就趁著今天大喜的日子,咱們一起幫著七王爺將這門婚事快快定個吉日,以免日後再有人生事端。”燕容展顏,看向劉珣和劉寰,“皇上和七王爺覺得如何?”景林海的臉色又難看了許多。劉珣倒是很配合,顯得很是愉悅,輕拍了一下大腿:“朕覺得甚好。”“本是我的家事,卻要勞煩皇上、丞相和燕容太子如此關心。我聽皇上的安排便是。”劉寰臉上還是淡淡的。“那好,那就喜上加喜,今日便把吉日定下來。這個選吉日的事情嘛,理應由神坊各官觀天得來……”劉珣說著看向席上,掃著神坊眾官員坐著的那一片。他的目光掃過來的時候,頂著五品神官“段祁”那張臉的褚聽風低下了頭。最後劉珣指著席上一個一品老神示官:“神坊的慕大人,就勞煩你了。朕想為寰王選個距今日最近的吉日納側室入府,你可有主意?”慕大人在宮中多年,年紀大了,緩慢站起來,行了個禮,回道:“請皇上給臣片刻時間,容臣先觀天聽風一番,稍後便告訴皇上。”“好。”劉珣點頭應允,便與眾人繼續飲酒交談。宴上之人各懷鬼胎,假笑寒暄,岑江立在燕容身後,冷眼旁觀著整個過程,就差打個嗬欠。幾人說話間,他抬了眼往尾席那邊看,想尋找一個身影,果不其然,尋到一個亦在向這邊不動聲色地張望的一個黑衣男子。隻有神坊的官,官衣為黑。男子的臉很是陌生,不過那個體態和眉目中的氣質,眼毒如岑江,看一眼便知道他就是在皇宮裡隱瞞身份相貌的褚聽風。席上間隙,燕容偶然回頭看了岑江一眼,卻看到他正望著尾席,便佯裝飲酒,捧著杯低聲問他:“在看什麼?”岑江把頭偏回來,垂首如實回答:“褚聽風在宮中的麵貌,也著實不起眼了些。”燕容聞言也往尾席掃了一眼,不知認沒認出褚聽風是哪個,笑了:“在宮中越不起眼,能辦的事情就越多,他那麼賊的人,自然明白這個道理。怎麼,你很喜歡他原本的樣子?”說著又加了一句,“比本太子好看嗎?”“這……”岑江隻看得到燕容的側臉,看著他說話時薄唇一啟一合,竟感覺胸口有些燥熱,“在我心中……誰都不及太子。”他這句話聲音越說越低,越說越輕,落在前麵的燕容耳中,卻像雷聲一般。他耳中聽著,竟舉杯愣在嘴邊,愣了半晌。曾經也有個人,常伴他的身側,亦是岑江這樣比女子更美的容貌,亦說過與岑江這句一模一樣的話。“在我心中,誰都不及太子。”燕容心中波瀾,麵上卻沒什麼表情,緩緩又飲了一杯酒,才發出來一個輕飄飄的“嗯”表示他聽到了。然後他想到什麼,又問岑江:“方才我幫劉寰說話的時候,褚聽風可有麵上的變化?”“並未注意到。他一直該吃吃該喝喝,偶爾小心翼翼瞥一眼我們這邊,倒是和下麵的很多人一樣。”岑江答道。“嘖,”燕容仿佛早就料到,一邊唇角勾起,“有的人臉上沒表情,才恰恰反映出他心裡有波瀾。”這邊主仆二人正說著,那邊神坊的慕大人緩緩站了起來。“皇上,臣已經推算了近日的吉日吉時,最近的吉日……”眾人都等著聽慕大人說後半句,卻不想慕大人的話被尾席的一個高亮聲音打斷。“最近的吉日近半月都沒有。”一個與慕大人一樣一襲黑衣的男子站起來,向劉珣行禮,“臣神示官段祁,見過皇上。”劉珣微眯起了眼,見這人坐在尾席,看著應當是個神坊的小官,且他長相普通,沒想到平日裡對這麼個人有什麼印象。“是嗎?”劉珣問慕大人,“慕大人想說的是這個意思嗎?”“……是。”慕大人垂首,視線瞥了褚聽風方向一眼,點了點頭。“既然近半月不遇吉日,那近一個月呢?”燕容追著問。這回還不等慕大人開口,段祁就搶先說話了:“近一個月亦沒有。而且不僅近一個月沒有,近兩個月、近一季、近半年……都沒有。”此話一出,席上的人都微微變了臉,一陣沉默。一個人朗聲笑了。“段大人的意思,好像是老天爺都覺得本王不該納側室。”劉寰站起來,邊說著邊下台階,走到褚聽風麵前,“是嗎?”褚聽風與他對立,普通的容貌與劉寰的英俊形成鮮明的對比,一雙炯炯有神的眸子卻很有氣勢:“是。”尾席上坐在褚聽風身邊的人都紛紛倒吸了一口涼氣。“為何?若本王根本不在乎什麼天意允許、什麼吉日吉時,硬是要娶……嚴陶陶呢?”劉寰又跨近一步,與褚聽風已經近到二人的鼻尖隻有一拳的距離,兩個挺拔的鼻翼皆如山之斜脊、刀之鋒背。劉寰這句話的聲音隻有二人能聽到。“在王爺之前,她就與我有了婚約。王爺若執意娶她,就是奪他人妻。”褚聽風一字一句,同樣聲音不大,卻每個字都清晰有力。“欸,你愣什麼神呢?”同在神坊的一個官員見慕大人再站起來說話後段祁就呆呆地出神,便伸手推了他一下。“……嗯?”眼前場景突然變換,近在咫尺的劉寰突然不見了,那種卡在胸膛的劍拔弩張的壓迫感亦不見了,褚聽風愣愣地看著手裡的酒杯。原來從他站起來打斷慕大人的話開始,就皆是他腦海中的幻想。實際的他並沒有高聲打斷慕大人的話,亦沒有與劉寰對立交談,而是始終坐在這個角落,似乎要憑著身上的這身黑衣整個人融進夜色裡。慕大人此時已經說完了吉日吉時,就在五日後。“五日後好,那時我們還未離開大忠,還可以喝一口王爺的喜酒。”燕容和寧國的使臣如是說。“哎喲,真是羨慕嚴主管啊,自己身居主管高位也就罷了,女兒又馬上是側王妃了。”方才推褚聽風的那個人感慨道,然後把自己的酒杯與他相碰,“咱們這些小官就沾沾喜氣,趁機會多喝點好酒吧。來來……”褚聽風根本未聽他的話,而是直直盯著正向慕大人笑著敬酒的劉寰,仰頭一口飲了杯中的酒。宴會進行到一半,輪到各方獻禮。寧國中規中矩,主禮送了一展金絲玉扇大福大壽屏風,另加黃金兩箱、珠寶兩箱;央順則更內斂低調一些,主禮送了一套寒冰玉床榻、桌椅,另加珠寶兩箱。之後便依次是官員們的壽禮。“各位真是有心了。”太後慈目看過所有的壽禮後,玉手一揮,各桌便端上了一道看起來竟是晶瑩剔透的菜肴,“金頂扶搖八珍是珍貴的禦宴之菜沒錯,卻不算代表大忠的國菜。先帝皇恩浩蕩,統一大忠後仍一生尚儉,當年先帝最愛吃的菜,就是這一道‘玉麵芙蓉’。用剛摘不久的白蘆菔,掛泥冰於皇井水中。三個時辰後取出用活水洗淨,再由刀功最好的禦廚用古鐵廚刀片成薄如蟬翼的薄片,最後用冰玉筷一片一片地疊在一起。整個過程不加任何作料和烹飪手法,使之看起來晶瑩剔透如玉,吃起來寒涼清爽如冰。”太後一席話說得頭頭是道,席上人們紛紛附和,並拿起筷子品嘗這道國菜。燕容嘗了一口,覺得入口甘甜清脆,微微發澀,到舌根時還有一絲微微辣……便低聲笑了。白蘆菔,就是白蘿卜。所謂的“玉麵芙蓉”,不過是片成薄片的新鮮白蘿卜。然後他看向劉寰,發現劉寰同樣夾了一口,但直到咽下後再放下筷子都沒有任何臉色上的變化。從最開始到現在,燕容注意到劉珣雖然是皇帝,可他有時候也會遇上一道可口的菜夾兩次。倒是劉寰這個大忠的七王爺,每道菜都是象征性地嘗一口,絕不會有一道菜吃第二次。不能暴露自己任何時候的任何偏好,以免讓彆有用心之人有機可乘,這是帝王最明白的道理。可是看起來,劉寰倒是比劉珣更像個皇帝。燕容實在是覺得這場宴會很是有趣,放下玉箸若有所思。他不經意地一瞥,瞥見了劉珣和太後的眼神交流。在和劉珣對視過後,太後才緩緩對自己桌上的那道“玉麵芙蓉”伸出筷子,夾了一小口掩袖吞下。本來燕容以為是自己想得太多,可能二人的對視並無什麼彆的意義,卻不想約莫半刻後就見太後整個人向後一倒,暈倒在了席上。“太後!”劉珣手中酒杯摔在地上,一臉焦急地撲上去。宴會之上頓時亂作一團,太後當場暈倒,唇色發青,臉色發白,禦醫被趕緊叫來。“稟皇上,太後這是中毒之狀,”禦醫說著拿起玉箸逐一夾起了桌上的菜,一一嗅過後指著最後上桌的那盤“玉麵芙蓉”問道,“這可是太後最後一口吃的菜?這裡麵聞著似是有淡淡的苦劫花的味道。苦劫花本無毒,甚至是難得的良藥。可是若遇上同為良藥的雪蓮,便會中毒……”禦醫又指了指桌上早便端上來的那盤有寧國寒山之巔所采的雪蓮的那道菜。“可有大礙?”劉珣皺眉。禦醫搖了搖頭:“所幸太後兩樣都吃得不多,隻是昏迷,並未傷及脈絡內裡。皇上命人將太後送回房,我開藥放入湯池中,太後泡個幾天便可恢複了。”劉珣聞言臉上明顯鬆了一口氣,馬上吩咐了人送太後回了房。自己的母後、宴會的主角中了毒,劉珣再坐下後始終鐵青著臉,連飲了兩杯酒。席上眾人皆麵麵相覷,心裡都知道劉珣一會兒定要爆發。果然,劉珣抬手叫停了歌舞,將酒杯重重放在了桌上。“把嚴霸帶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