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著掀被下了床,一旁婢女忙給她披了件厚的衣裳。她走到桌前坐下,看著那個小食盒,歪頭又向隼戈拋出第三個問題:“我給王爺做的梅花涼糕,王爺說好吃嗎?”隼戈本不太會說話,偏嚴陶陶這三個問題還一個比一個難回答。他又不能告訴她王爺救她是因為知道她是個有重要身份的人,他也的確不知道王爺為何要留著她給的東西,至於糕點好不好吃,他隻見食盒空了,而王爺的臉色卻並不好……“這幾個問題,本王自己來回答吧,”劉寰這時從外麵進來,衝隼戈和婢女頷首,“你們都先下去吧。”一下子見了當事人,嚴陶陶反而說不出話來了,隻顧著臉紅。腦子裡翻來覆去都是他救她、他抱著她的畫麵。“王爺……”她低聲喚他。“你之前也算是跟本王相識,還給本王做了本王想吃的東西,本王吃著甚是可口,念念不忘。聽說你出了事,便不忍心不救你。”劉寰一句話,就回答了她的三個問題,還不帶一丁點的能讓人綺想的東西。“可我那日偶然聽過景王妃說王爺你胃寒,如何能吃得下我做的那些梅花涼糕的?那日要不是……我原本是想提醒王爺不要吃這些寒的東西的。”嚴陶陶本是想說要不是碰上了他和一個大男人在床上……“偶爾吃一些無妨。”劉寰直接換了話題,轉而說,“想必隼戈已經跟你說了我如何把你救出來的,若你不願……”“王爺。”嚴陶陶卻打斷他,小手抓著自己的衣角道,“我願意。”劉寰愣住,問她:“你願意什麼?”“我願意,嫁給王爺,”嚴陶陶咽了一口唾沫,一雙水汪汪的眸看著他,“我也知道王爺在皇上麵前說了這件事,就已經沒有任何改變的餘地,皇上也會一直盯著王爺和我的事情。所以我願意……”嘴上這麼說著,心中卻加了一句:我其實有些愛慕王爺。可嚴陶陶不敢說。劉寰卻察覺到了她的心思,眸中一閃,接著沉吟了片刻。他端起桌上的茶輕呷一口,聲音沉沉,目光落在她身上,有些灼熱。“嚴陶陶,你覺得本王是個什麼樣的人?”“我……不知道。”這個問題問得突然,嚴陶陶實話實說。“不知道?”劉寰嘴角牽起,頗有深意,“你不過見過我幾次,我不過與你說過寥寥幾句話。你根本不知我是個怎樣的人,就心甘情願嫁給我?”他說著語氣變了,有些咄咄逼人:“我是這大忠的寰王,背後是位高權重的景家,所有人都知道我和當今皇上有化不開的矛盾,所以皇上這些年最提防的人就是我……你什麼身份?又是什麼膽量?敢說你願意嫁給我?”他明明還在那裡坐著,卻給嚴陶陶一種他突然高大起來的感覺。那種感覺帶著一種強大的氣場,壓迫著她,向她逼近,使她頭一次睜開眼看清楚,眼前的這個人是一個足以俯瞰一切,亦摧毀一切的上位者。這亦是劉寰的目的,他必須讓眼前這個女人明白:他不是可以隨便傾慕的,傾慕他的人,想與他站在一起的人,除了要有一顆心,更需要有其他強大的東西。這就是活生生的現實,他看出了她眼中的情意,便把活生生的現實撕裂給她看。此時的劉寰,以為嚴陶陶是知曉她自己的身世的。所以當他從她眼中看到真真切切的感情流露的時候,比起內心那一絲絲不易捕捉的喜悅,更直接衝上他的頭腦的是——利用。他想借此機會,親口聽嚴陶陶告訴他她身上隱瞞的那個巨大的秘密。從劉珣到劉寰、再到段祁,所有人都為了某個秘密闖到嚴陶陶的世界裡,並以為她是與之相關的人。可是事實恰恰相反,嚴陶陶作為那個秘密的主人公,直到後來才知道那秘密是什麼。是以,現在一身傷痕剛剛醒來,尚且蒼白著臉的嚴陶陶,麵對著劉寰無比真實的這一麵,突然慌了神。她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對她,明明是他主動去跟劉珣說她是他的側王妃,以此把她救下來,使二人隻有成親這一條路可走。可為什麼,為什麼她幾句理解的話說出口,他卻要說這些難聽的話羞辱她?你什麼身份?什麼膽量?敢說你願意嫁給我?劉寰的話,似久久不散,在她耳邊縈繞。嚴陶陶咬住了唇。“她是一個被懷疑殺了朝廷命官的下等禦廚,幸得王爺你可憐她才撿回來一條命。她原本也沒什麼膽量,其實還慫得要死。可是偏偏王爺你屢次三番出現在她麵前說些奇怪的話,還接下生死局救她,這才給了她胡思亂想的膽量……”門口突然進來一個人,隨著這一大段嘲諷的說辭而至。來人身形高大,長相一般。“你是誰?”劉寰沉下臉,看了眼門口,“誰放你進來的?”“先皇曾有令:神坊之人身負觀天使命,可出入萬家萬戶,儘觀天象。我是五品神官段祁,今日隨著風的聲音走到寰王府,多有打擾。”段祁向劉寰行禮。劉寰打量他幾眼,回頭看嚴陶陶,問她:“你認識這個人?”其實根本不用問,從段祁一進屋說的那些對他冷嘲熱諷的話,以及他一進來她和他之間的眼神交流,劉寰早就明了。“他是我的……朋友,一個普通朋友。”嚴陶陶將看著段祁的目光收回來,斬釘截鐵,“我在禦花園種田時認識的。”“普通朋友”這四個字入耳的時候,段祁眯了眯眼。“普通朋友?”劉寰顯然也看見了他的表情,尾音上調,“一個普通朋友如此關心你的安危,甚至不惜擅闖我寰王府,是嗎?”“我怎敢擅闖寰王府。”段祁換了一副神色,謙遜得很,“隻是跟著昨夜便刮出宮的一陣風走到這裡,不小心聽到一些風中不好的消息。既然王爺這裡有事,我就不打擾了。”他這話說得玄乎,被劉寰這種人聽來更好似話裡有話,劉寰自然不會放他這麼一個突然冒出來的人離開。“既然你都來了,自然是有想見的人,本王怎好不成全你,自然是要給你們時間敘敘舊。”劉寰起身,走到段祁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二人皆立著,皆身高挺拔,差不出分毫。兩個男子四目相對,似有刀劍之光。劉寰說完回頭看了嚴陶陶一眼,走出了屋。出了屋的劉寰,就在外廳坐下,叫來了隼戈。“去查剛才那個人。”他沉下了臉。縱使先帝留下過神坊之人有特權的話,這麼多年來,又有哪個神官敢大搖大擺地走進王爺的內屋?區區五品神官,哪裡來的膽量如此咋呼呼地出現在他的眼前,還出言不遜?劉寰想,這個段祁突然冒出來,若是因為對嚴陶陶有情那尚且還是小事,可若是他來者不善、目的不純,那他絕不能大意。段祁的確有目的,自從嚴陶陶被帶回寰王府,他就一直在劉寰的房上守著,揭開瓦片,眼看著嚴陶陶被幾個大夫圍著。更是眼見著剛才那一出以嚴陶陶含蓄表白開始,卻發展成劉寰逼迫她吐露身份的戲碼。他看得出劉寰的目的,卻不能看著他得逞。嚴陶陶的秘密,他早便盯上,豈能便宜他人?屋內。段祁看著嚴陶陶,她也看著他,兩人誰也不先說話。他看見她身上剛才被婢女披上的那件衣裳不知何時滑了下來,下意識地走過去給她緊了緊。“既然還受著傷,怎麼不好好在床上待著?衣裳也不好好穿,露個香肩給劉寰看嗎?”他故意調侃她。“你怎麼來了?你剛才說的那個什麼先皇特令,是真的嗎?不會是胡謅出來誆騙劉寰的吧?”嚴陶陶問他。“誆騙當朝王爺、擅闖王府這種事情,你當我敢做嗎?自然是真的,不過一直沒人敢用,我今日拿出來說事罷了。”段祁撇了撇嘴。他接著說:“我再不來,劉寰那個有心計的,先是接近你,然後又救你……你這麼沒心眼一心一意愛慕著他的,早就被他連皮帶骨吞下肚了。”他說著湊近她,神神秘秘地說:“再說了,你敢說你在宮獄裡受苦的時候,沒想我?”嚴陶陶沒理他,直問其他:“我爹怎麼樣?他……不是被叫到劉珣那裡去了嗎?”想到嚴霸那個看似剽悍簡單實則隱藏很深的人,段祁點了點頭,道:“他沒事,不過一定在擔心你在寰王府的安危。”“在寰王府的安危?劉寰救了我,總不會害我,爹有什麼可擔心的?”嚴陶陶不解。“他救了你便不會害你?”段祁冷哼一聲,“他若真是那麼一個好心的人,那他剛才為何突然變臉跟你說那些話羞辱你?”他實在忍不住,問出了口:“嚴陶陶,我時常在想,你到底是真的不知道這些圍在你身邊的人是什麼目的,還是裝作不知道?”嚴陶陶被問得愣住。“名樓中紅袖,古寺中蹉跎。東方山有淚,西方塚有心……這首歌謠是我第一次見你時你口中正唱著的,你到底知不知道它意味著什麼?”這首歌謠嚴陶陶從小便會唱,她記不清是從哪兒學的,也記不清是何人教的,反正開口便唱得出。段祁的話引起了她的思考,她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但卻從他這個問題中察覺到了一些事情。“所以你接近我,幫我,都是因為那首歌謠代表著的意義,對嗎?”她反問他。“我……”段祁被她反將,頓了頓,氣勢矮了一截,“也不全是,總之我和劉寰、劉珣那些人不一樣就是了……”“有什麼不一樣?我看沒有什麼不一樣!”嚴陶陶突然冷了臉,“既然我左右都逃不過被你們利用,為什麼我不能選一個我心甘情願被他利用的?”她此時此刻是真的生了氣,亦寒了心。虧她發現安堯屍體的那天,被段祁問道她相不相信他的時候,還傻傻地點頭說:“我相信你。”原來無論是誰,劉寰抑或段祁,都是抱著從她這裡得到一些什麼東西的目的來接近她的。而她雖然不知道她身上到底有什麼值得他們如此,但已經足以令她覺得心寒。短短一首歌謠,竟然才是段祁主動與她認識的原因。方才在她被劉寰的話問得不知怎麼回答,隻覺得自己表白了心意卻被狠心羞辱時,段祁的突然出現,仿若一個天神,幫她堵住了劉寰的口,挽回了她即將落跑的尊嚴。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段祁那張臉似乎長得也沒有平凡到讓人看過就忘,而是一下子英俊了許多。“你說什麼?你心甘情願被劉寰利用是嗎?就因為他給了你機會,讓你可以嫁給他?你就那麼渴望嫁給他?”段祁斂了笑,眸色漸深。嚴陶陶抬頭看他,也正在氣頭上,神色堅定得很:“我就是想嫁給他,也請你不要再來多,管,閒,事。”她一字一句,有些恨恨的意味。任何一個人原本普通的生活突然莫名被打亂,身心皆受到巨大折磨,並發現周圍的人其實各懷鬼胎接近自己的時候,那種被背叛的感覺都不會比嚴陶陶此時少。“還有,我要告訴你,那首歌謠我並不知它有什麼意義,你無須再纏著我,想著從我這裡得到相關的東西了。”老天已經將嚴陶陶推入了一個進退兩難的夾縫裡,這裡四麵楚歌、十麵埋伏,沒有路,也壓根兒看不清是個什麼局麵。她這段時間以來所受的委屈一下子湧了上來,還夾雜著許多她自己都來不及處理的情緒。段祁此次的到來和言語,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使她心中的委屈再也壓抑不住,一下子全都爆發出來。要怪,就怪段祁太會挑時機出來自討沒趣。“你以為劉寰是你想嫁便嫁的?好,你就在這寰王府裡接著做你的側王妃夢吧。”段祁原本留下一句話就要離開,手都碰到門的時候,突然想到什麼一樣問了嚴陶陶一個問題:“在宮獄裡的時候,為什麼不將你發現安堯那晚我正好在那裡的事情說出來?你完全可以說是我威脅你搬屍埋屍。雖然這樣說不一定能救你自己,但可以洗脫一半你殺人的嫌疑。”“我……”嚴陶陶像是也被這個問題搞得一愣,因為她從沒有一瞬間想到過這些,“你既然問我為什麼不,我卻想問我為何要?既然那時你問我相不相信你,我也回答了我相信你,就是跟你定好了為彼此隱瞞的約定,不是嗎?”她話音落,段祁在門口立了片刻,不知想了些什麼,然後打開門揚長而去。外廳一個人都沒有,也沒有人攔他出王府。眼看著段祁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裡,立在暗處的劉寰和隼戈才走了出來,前者微眯起了眼。段祁在嚴陶陶屋裡的這一個多時辰,隼戈已經查回來了一條關於段祁的重要消息:段祁曾在有刺客闖皇宮的那天夜裡溜出了皇宮,去了帝都的青樓悠然樓,還見了悠然樓的老板娘琴娘。“你剛才說,悠然樓的那個老女人,是妄環塚上一任塚主的相好?”“正是。”劉寰從袖中掏出那枚褚聽風留下的金子做的方孔圓錢,看著上麵的四個字“妄環,往生”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