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林紓,林紓妹妹,快醒醒!”梁夫人隻覺得有道熟悉的聲音在喚她,一睜眼,所見之人還是二十年前的容顏。梁夫人忽然想起了什麼,問道:“思鳴那小子又怎麼了?”眼前之人不慌不忙,收拾起東西,一邊解釋道:“說是騎著哈雷出門給撞了,傷到了腳,沒有什麼大礙。我這些天要去照顧他,我爸媽這邊就有勞你掩護啦。”“哦,音姐姐。”林紓從床上爬起來,揉揉眼睛,因為剛醒來的原因還有些犯暈。眼前這位音姐姐正忙著收拾物什離開,打算去照顧自己的未婚夫——梁思鳴。林紓對這位未婚夫是有些言辭的。她坐起來,似乎又想到些什麼,說:“可是,那位思鳴的姐姐會不會又要嫌棄地說些什麼,畢竟她對音姐姐……”“我是去照顧我的丈夫,其他什麼都不要去理會就是。”林紓隻覺得眼前的音姐姐語氣有些加重,往常在其他人眼裡的音姐姐從來都是溫柔示人,溫柔且理智,舉止優雅又有著少女的俏皮,實際上的她隻要定下了決心,認定了什麼事和人,就會堅定地走到底,所以她總是那麼有氣質,那麼吸引人。眾多親兄弟姐妹中,父親最疼愛的也是她。音姐姐也姓林,和林紓同姓,並沒有血緣關係。兩人打小因為同姓在一條街上住著,也就玩到了一起,可以說是形影不離,林紓長得比同齡人嬌小許多,成天像個跟屁蟲一樣跟在音姐姐身後“姐姐,姐姐”地叫。小時候那會兒,放學的音姐姐拉著剛掉了門牙的林紓上街玩兒,有個白胡子高鼻梁的大爺,隻要碰見了就打趣地問她倆:“小音啊,這缺牙漏縫的娃娃是你的誰啊?成天這麼親密”。她倆就會指著對方喊——“這似我姐姐”,“這是我妹妹”,默契的很。童年也不過彈指一揮間,很快林紓也上了學,音姐姐也升了中學,成了大姑娘。像音姐姐這種氣質出眾的大家閨秀自然有不少的追求者,對於追求者們,林紓都不喜歡,甚至害怕哪一天,來了個浪子把自己的音姐姐騙走了。事實上還真有這麼一回事。那時候有專收女子的女校,所以在上中學的時候並沒有什麼異性有關的花邊新聞。倒是有位卓有文采的寫詩浪子,本來成天喊著“天下沒有配得上自己的女子。”要此生打死不娶,活得也逍遙自在。結果遇上這位音姐姐立馬啪唧打臉,還信誓旦旦地在公報上發表:此生非某音姑娘不娶!此後接連幾個月,都能在報紙上見到這位詩人那叫人抖出一身雞皮疙瘩的情詩,搞得讀報的市民們一看便能猜出來——“這公子哥兒,今天告白又失敗了”。那登報的報社編輯也真是,不知道是不是和那公子哥兒是一夥的,連著幾個月的餿味情話登著都不嫌膩,還特意為這位“癡情”小哥開辟了一個跟蹤專欄,為廣大吃瓜報友提供最新情報。音姐姐也是有些架不住,即便理性如她,心動也是有的。不過不多久,音姐姐就從女校畢了業,在家人的商議安排下要前往外國留學,也是在留學時期,遇見了那位陪伴後半生的良人——梁思鳴。那癡情詩人也沒閒著,愣是從國內追到國外,又在人家畢業了回國給追到國內。直到他老家的家人知道有這麼個丟人親戚,派了原配夫人給生生拉回家關禁了閉,事情才平息。這公子哥也是厲害了,明明早就有了家室還放言此生不娶。還好這位音姐姐是個明眼人,沒著了他的道。自那之後,沒了什麼瘋瘋癲癲的癡情者的打擾。音姐姐和梁思鳴關係進展也順利了諸多。隻是仍有幾個不明事理的婦人,拿那風流詩人的故事說事兒,說是音姐姐冷酷無情拋棄了一個癡情男子,轉而就對一位家世良好的高知公子好上了,總之有多糟糕就編的有多離譜。關於音姐姐不好的傳言,梁思鳴卻絲毫不在意。不多久,兩人便順利地訂了婚。男才女貌,雙方的父輩親族都很欣慰,除了有個彆幾個因為音姐姐的傳言而有所芥蒂,就像那位梁思鳴的姐姐,從小就偏愛弟弟思鳴,不論弟弟的未婚妻有多優秀都有所嫌隙。那又如何呢?就像對林紓來說,自己對音姐姐的偏愛也是一樣的。這回梁公子騎哈雷出門,不小心撞到了,雖然掛了彩,也算福大命大,要不是有方便的朋友從事醫護工作,可能也沒這麼快就能得到檢查治療,隻不過梁公子有一陣子要在醫院好好休養一陣了。畢竟和音姐姐從小長大,林紓便提出和音姐姐一起去看望這位“姐夫”。倆人剛到醫院推開病房,就見一清秀男子臉上磕的皮青臉腫,還氣呼呼鼓著嘴,手腳包的嚴嚴實實。男子見林紓二人進來也不驚訝,對著林紓身邊的音姐姐就抱怨道:“阿音,你快來。這裡有人欺負我!你給我討回來!”思鳴艱難的豎起打著石膏的手指向一邊,模樣滑稽。病房的另一邊還有一位病友,就是他把梁少爺氣得鼓著腮幫子像個刺豚。雖然這樣說不大好,林紓心裡反倒有點竊喜。沒等兩位來人坐下,梁思鳴就像台機器一樣“哢哢”轉過頭來,繼續抱怨道:“阿音,我同你講。我前幾天出門想開車帶你兜風的,因為姐姐給我買了一輛哈雷,想想都拉風。但是吧,又怕你的性子不喜歡這些新潮玩意兒,不過還好沒帶上你,不然咱倆就要住一間雙人病房了。可惜了現在要挨著這麼一個損人的病友。”梁思鳴往邊上的病號一瞥,繼續說道:“所以我就上街先感受感受,熟悉了車技也好帶你……”“沒成想最後會進了醫院,掛了花不說,還捆成個大粽子。”旁邊那位病友插話道,一邊翻著他的文化報。“對。啊,不對,這位兄弟你彆給我帶歪。實際上是這樣的,阿音,我騎著哈雷想在大路上開,因為大路寬敞嘛,所以覺得比小巷子那種時不時蹦出個市民群眾的更好應付……”“梁公子難道不是因為大路人多更能拉風嘛?”一邊的病友又插話道。梁思鳴轉不過頭,隻能眼睛往旁邊一瞪,意思是叫那位病友彆把實話說出來,場麵一時惹得林紓兩人憋不住地笑。林紓此時覺得,這音姐姐的未婚夫真是有意思得很。梁思鳴也懶得說那人,直接繼續管自己講:“大家那是沒見過,覺得新鮮而已,看看怎麼的?又不會少塊肉。隻不過是正好有個推車賣橘子的小販經過,盯著我的車看得入了迷,停下看看新鮮事物而已。我還尋思著你愛吃橘子,想給你買點呢,沒成想後麵又來一輛四輪的摩托,我那視線被賣橘子的商販擋住了,一時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就飛了出去。摔了個狗啃泥,不過還真是開了一回‘飛車’。嗯,哈哈。”梁思鳴說到這反而又笑得若無其事。“就是破了相了,不知道會不會被你嫌棄。”“嫌棄,可嫌棄了!等會就拿鏡子給你照照你現在的樣子。”音姐姐笑得喘不過氣,終於忍不住,對著未婚夫說了幾句,再晃晃手裡的水果。“正好路上買了橘子,我們大家可以分著吃。對了,這位先生,如果不嫌棄的話,也請收下吧。思鳴這些天煩叨您了,算是我代他向您賠個不是。”那位同病房的病友放下報紙,抬頭眯眼看了一下,點點頭,接過橘子。“要說到橘子,正巧看見一篇日本作家寫的《橘子》,講的是思鄉之情。”那位病友眯著眼看著攤在腿上的文化報,兩手剝著橘子說:“這麼吃著還挺能感受到作者心思的,嗯,寫的挺對,這個季節的橘子就是好吃。”說完就把橘子瓣兒往嘴裡塞,吃的津津有味,三下兩下就吃完了,撇了撇嘴,又盯著梁思鳴這邊看。“老梁,這橘子買挺多的,你吃的下嗎?”看來這意思是沒吃夠。梁思鳴趕緊擺擺身子想護著自己的橘子,喊道:“什麼老梁啊,不認識,不給!我有這麼老嗎?你看起來可比我老成多啦!”“行吧,照你這麼說,我比你大,算是你哥哥,不跟你爭。”說完,這位病友又悠悠躺了回去,留下護食的梁思鳴,讓他自顧自地吹胡子瞪眼。“那篇《橘子》的作者是一位叫龍之介的日本作家吧?”音姐姐問道。“你也看過?”聽到這話,那位病友睜開眼,點點頭問道。“平日略微瀏覽過,各種青年文化報。閒下來喜歡看看文章和詩歌,也就是看看罷了的。”阿音謙虛的說道。旁邊的林紓見三人聊得這麼投緣,也就放開膽子吃著橘子插話道:“對對對,我家音姐姐可是頗懂詩詞歌賦的才女!嗯,好吃。”這一聽,那位病友的眼裡就放出了光,趕緊打開了話匣子。“聽老梁說過,倒是不成想,林姑娘也是對文學頗有興致。鄙人平日裡看看雜誌報紙,也是略知一二,雖然有點墨水,也曾試過發表幾篇拙作。還希望今日林姑娘能指教指教。”“不敢不敢,我的文筆也是難登大雅之堂,希望這位先生也能給我一些建議。哦,對了。來了這麼一會兒,還不知先生怎麼稱呼呢?”梁思鳴插道:“叫老金就行,彆看他現在這客氣樣子,一臉老成的,其實心眼兒可壞。我是開‘飛車’住進來的,他是上房揭人家的瓦給抬進來的。”梁思鳴塞了一嘴的橘子,看看老金,說的滿臉得意。老金嘟囔了一句:“瞎說呢。吃你的橘子去。”……這一日林紓看著那三人一塊聊話了許久,都是她插不上話的內容,隻能乾坐著等到日薄西山。那位老金,雖然在住院期間老是拿梁思鳴開涮,但卻是個頗有見識的學者,三人都有留洋經驗,話題更是繁多了林紓,雖然隻是一邊呆著,反倒覺得這三人這麼和諧,梁思鳴和老金的逗趣也是叫人喜歡了。林紓打心裡想:要是音姐姐真的嫁給梁思鳴了,還真是挺有意思的。總之梁思鳴住院期間是一點沒閒著,成天和老金那文學和見識經驗互懟,吵得越狠,關係越好,以至於出院了好一陣,梁思鳴還不時地還像個黃花大閨女似的感歎:“老金最近怎麼樣了?去哪了?要不要給他寫封信?挺想他的。”要是常人可能也就想想,發發牢騷。梁思鳴不一樣,他是想了,有趣的是還真寫了,附上落款——“林梁”,意思是這信是自己和未婚妻子的一致想法所寫的。自己想就算了,還把未婚妻也拉上一塊兒想老金,音姐姐也沒說什麼,就當是默認了。那老金估計腦子也是一根筋,回信寫道:“我亦甚想你。”這關係真是叫人想入非非。林紓是個老實孩子,開了玩笑問:“思鳴哥,你和那位金先生這麼膩歪,要不然哪天就搬到一個院子住得了,反正三人興趣相投,這樣成日見麵,也用不著你犯病了。”“嗯——你這個小娃娃說的挺對,真是好主意,回頭我要跟阿音商量商量,她一定同意的。不過我犯病是什麼意思?我犯什麼病啊?我好好的。”“相思病唄!”“……你個小丫頭。”梁思鳴晃了晃手指,拿林紓毫無辦法。林紓這主意後來還成真了,三個人真的是住到了一個院子。隻不過那時候,音姐姐和梁思鳴已經成了婚,婚後二人商量一番便搬出了家,獨辟了一處院子。老金則是因為上房沒揭好瓦,拖欠租金被房東扔了出去,沒了去處,正好梁思鳴家裡多的是房間,雙方一合計,就搬了過來。院子挺大,三人住著也挺空曠。於是音姐姐決定乾脆每逢周六舉辦一個學者沙龍,叫些誌同道合的朋友們一同來院中開茶話會。所以林紓有一陣子去見音姐姐的時候,都是沉在各種氛圍的學術研討中的。院中時長不乏高談闊論的新思想見解,甚至時有吵得不可開交的場麵。每每開啟學術大會,院主人就要有一陣子的忙碌,音姐姐也因此抱怨累的喘不過氣。幾周下來還好,時間長了也不免生出什麼摩擦,要不是老金做了調和劑,可能還會出現夫妻大戰吧。林紓想著這樣的日子要是能繼續下去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