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其實是個好天氣,風清月朗,星羅棋布,可悲劇往往悲就悲在不應景,凝雲小產了。據說黃昏時分肚子就開始隱隱地痛,沈西嶺當即請來幾位德高望重醫術高明的老郎中,忙活一整夜,用了最好的藥,胎兒最終還是沒保住,一個已成型的男胎流下來。聽聞此噩耗,沈老夫人當即暈了過去,凝雲也因失血過多暈迷不醒。沈西嶺悲痛之際,丫鬟阿竹支吾道,少夫人白日裡還好好的,下午吃了二夫人送來的藥膳,肚子就開始痛起來。這一支吾,便在沈府內掀起了滔天巨浪。沈西嶺原本想低調而毫不動聲色地調查此事,太師椅上昏厥的老夫人不知何時已醒來,拍著桌子叫管家帶二夫人過來,並命人把寒翠塢翻個底朝天。一幫人在廚房裡東翻西翻,最後在櫥櫃一角發現了淡竹葉和麝香,皆是滑胎藥物。老夫人震怒,連聲感歎最毒不過婦人心,逼問綠敷為何心胸如此狹窄,心腸如此歹毒,連未出世的孩子也不放過,到底是煙花人家的女子,心性涼薄,莫說大家閨秀,就連小家碧玉的賢惠溫良也比不得。老夫人本就偏愛綠敷,一心想為其做主,可她並不知道,如今的二夫人才是真正的綠敷,一聲聲數落叱罵毫不留情麵。如此這般鬨了一陣,綠敷跪在地上也不哭不鬨,倒是沈西嶺在旁邊問了句:“你還有何話說?”綠敷沉默了片刻,抬頭看向他,在他意味不明的注視下答:“無話可說。”沈西嶺哽了哽:“怎麼是無話可說呢?此事或有蹊蹺,單單在寒翠塢找到淡竹葉和麝香,並不能斷定是你所為,究竟是誰投放也未可知……”“住口!”老夫人強喝一聲打斷:“孫兒夭折,敷兒還在床上昏迷不醒,你這般說辭是要為這妖婦開脫麼!”“敷兒?”沈西嶺恍然意識到,當初是自己默許綠敷和凝雲互換身份,但眾人卻並不知情,如今此事一出,老夫人對“凝雲”的偏見和怨恨隻會更深。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老夫人將丫鬟阿竹喚來,命她細細講述白日情景。阿竹說,少夫人與二夫人素日往來甚少,今天卻突然送來滋補藥膳,說是專門為少夫人補胎燉的洋參烏骨雞湯,少夫人心善沒有多問,喝了一碗便腹痛難忍,晚間就流產了。老夫人聽完已是氣極,哆嗦著又傳寒翠塢的丫鬟婆子都過來,還沒開始發問,一婆子撲通一聲跪下,將責任全往自己身上攬,作出護主的模樣,她越維護自家主子,越顯示出主子居心不良行為可疑。老夫人勃然大怒,下令將寒翠塢的所有下人杖四十,趕出府,“凝雲”杖二十,貶作府中浣衣女。一時間,房內充斥著高高低低的哭啼聲,唯獨綠敷神色平靜一言不發,小桃抹眼淚扯著綠敷的衣服不放,最終被家丁硬拖出去。老夫人一通叨叨,然後也呼天搶地憤憤離去,房內隻剩下沈西嶺和綠敷,暗夜無聲,兩個人相對無言,隻有燭火搖蕩,燭淚一滴滴淌下。沈西嶺頹然:“我以為你至少會辯解,如果你說不是你做的,我會選擇相信你。”他頓了頓,“可你,卻一句話都不說。”綠敷抬頭看他:“所以,你不信我?”他站起來:“那你說說,叫我選擇信你。”“藥膳的確是我送去的,可滑胎的淡竹葉和麝香卻與我無關。我沒辦法證明我沒做過的事,她們能拿出我罪孽的證據,可我拿不出我沒做過的證據。”沈西嶺聽罷,恍惚了半秒:“哦,證有不證無是吧。”他擺擺手,“夜已深,你下去歇著吧。”自這時起,沈西嶺便守在昏厥的凝雲身邊,連陌梨院的門都未曾踏出,直到兩天後她醒過來。綠敷結結實實受了二十杖,不再是沈家二夫人,昨日主子今日仆。一時間,沈府上下流言滿天飛,說二夫人已徹底失寵,不再會有翻身的機會,更有傳聞浣衣院人人皆勢利之徒,此地真不是個好去處。我找到綠敷的時候,她正拖著傷病的身子浣衣,一雙手在刺骨的冷水中浸久起了凍瘡,十指生了許多紫紅色的腫塊,麵前是堆成山的衣物。綠敷坐在一個小板凳上,麵無血色,眼神空洞,我用法術治好了她身上的傷,但人心裡的傷就不太好治。我們相對而坐的一個時辰裡,綠敷硬是沒說出三句話,腦子也常常遊離神外,她隻對我說過一句清晰的話,那便是:“辛阿,我大概明白了,以後要怎樣活下去”。而上一句我卻在問她想吃燒雞還是燒鴨。也就是在她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後我終於明白,此刻的確無法和她進行正常交流。道了彆,我摸了幾個石頭變作銀子,將浣衣院上下打點一番,拜托婆子姑娘們不要為難她。經曆這一番變故,沈西嶺對凝雲噓寒問暖格外關照,半是寵愛半是彌補,幾乎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而綠敷再也沒見過他,我悲傷地發現,自己先前的撮合和努力全泡湯了。凝雲在床上躺了十幾天,吃吃喝喝玩玩睡睡,看沈西嶺千小心萬嗬護的架勢,她似乎還要繼續躺下去。曉晴科普說這是在坐小月子,生產要坐大月子,流產要坐小月子,如此才能養好身體,不會落下月子病。某一日,凝雲的丫鬟阿竹來送信,說少夫人請我去陌梨院聚一聚,與她說說閒話解解悶。我想起上次湖心亭一聚,她懷著孕還要喝酒,後來死活纏著我給她算命,真是可怕!我當即拒絕聚一聚的提議,但阿竹又道:“即便姑娘與公子交好,但怎麼說也隻是沈府的客人,哪有少夫人還請不動的道理?”這話點到要害,直戳我寄人籬下的痛處,我的注意力也從“要害”轉移到“害人”上來,阿竹牙尖嘴利,綠敷的事難保她沒有作妖,我決定去看看她主仆二人。我跟隨阿竹來到陌梨院,凝雲正靠在火炕上,麵色紅潤似恢複得很好,她見我來很高興,忙招呼丫鬟們擺上好多吃的,還力薦一種名叫嫵辛酥的糕點讓我吃。我拿起一個紅紅的小餅餅往嘴裡塞,快吞完的時候凝雲問:“辛阿姑娘,好吃嗎?”這種情況隻有缺心眼的人才會說不好吃,我答:“好吃,謝謝。”凝雲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笑著又遞給我一個:“好吃那就再吃一個吧。”於是我又塞下一個紅紅的小餅餅,雖然嘗不出味,依然說好吃,謝謝。凝雲叫服侍的人全都退下,然後從袖子裡拿出一個閃著光的小球,道:“辛阿姑娘,你可知我手裡的物件是什麼?”我答:“是個小球。”凝雲輕笑了聲:“姑娘有所不知,這可不是普通的小球,一位道長將它贈給我,說凡有妖魔鬼魅等異物接近,此物便會發光。”我平靜地哦了一聲:“它現在就在發光,所以你是妖魔鬼魅中的哪一個呢?”凝雲皺皺眉:“怎麼會是我,是因為姑娘你它才發光吧。”我漫不經心道:“除非你能拿出我不是人的證據,或者證明你是個人。”凝雲粲然一笑:“辛阿姑娘好口才!隻有一事我不解,姑娘連吃了兩個嫵辛酥,就一點兒不覺著辣?”“哦,我舌頭不靈,味覺不好。”“那也怪了,辣是痛覺而不是味覺,這嫵辛酥常人根本無法下咽,姑娘吃了竟一點事都沒有。”我生氣道:“既然你知道這餅餅很辣,為什麼還讓我吃?你是不是欺負我鄉巴佬沒見過世麵,故意想看我出醜?”“姑娘彆生氣,有話好說。”凝雲猛地抓住我手,眼中含笑道,“姑娘的手冷得厲害,體溫不似常人,吃點辣的發發汗,暖暖身子也好。”我著實受夠她拐彎抹角的這一套,掙開手問:“你到底想試探我什麼?”凝雲饒有趣味地打量我,“辛阿姑娘可不食五穀,沒有味覺、痛覺,體似寒冰,還能讓這小球接發光。叫我瞎猜的話,便有些冒昧了,不如姑娘自己……”我白眼一翻:“神仙體質,無可奉告。”“姑娘莫急,我本不想與姑娘為敵。”凝雲說話的聲音總是柔柔的,即便滿肚子心機還是一副柔弱可人的模樣,殺傷力太大,若對麵是個男人恐招架不住。“辛阿姑娘行事舉止皆異於常人,我知姑娘非凡,性情又耿直,所以有心與姑娘交好,姑娘也不妨多來我這裡走動,聊天解悶也好,亦可把小山貓帶來,它很可愛。”我捋了捋她的話:“所以,你是在拉攏我?”凝雲勾起嘴角:“那姑娘接受我的拉攏嗎?”“不接受。”我昂起脖子,硬拗出高姿態。“少夫人,剛才你一直在試探我,那現在換我來說說你吧。你知道西嶺兄一直把你當成那個叫陌梨的姑娘,你明明不是那個人,你也不喜歡西嶺兄,可你卻從不承認,到底是為什麼要嫁給他呢?還有流產一事也十分蹊蹺,綠敷絕不是那種因妒作惡的人,倒不是想說她多麼良善無辜,實在是因為她對什麼都很冷淡,不知道把心放在了哪裡。總之,這兩樁懸案我都會弄清,我還想告訴你,西嶺兄和綠敷都是我很好的朋友,你要是動什麼歪心思,到時候可彆怪我心狠手辣不留情麵。”聽聞,凝雲終於斂去笑容,半天不說話。我喝了口水潤潤嗓子,道:“我都說完了,你沒有什麼感想嗎?”凝雲冷淡道:“不好意思,你說的,我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