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西嶺一走進寒翠塢就冷一哆嗦:“這竹子多也是個問題哈,冬天尤其冷。”“要不怎麼叫寒翠塢呢。”我悄悄念咒刮起一陣大風,竹林沙沙作響,沈西嶺冷得直抖。“不翠不寒怎麼叫寒翠塢呢,西嶺兄,你也可以來住幾天試試。”沈西嶺擦了一把清鼻涕,並不說話。小桃在門口高聲稟告,說公子和辛阿姑娘來了,綠敷在屋裡回:“小桃你又調皮,公子怎麼可能來?”小桃更大聲:“是真的,公子真的來了。”這對話其實很辛酸,我和沈西嶺都這麼認為,但好在我不用尷尬,而他尷尬得臉都紅了。“辛阿,你說的桃花糕我其實不大會做……公子,你怎麼來了?”“我……”沈西嶺杵在原地,“我”了半天也沒“我”出個“我打著吃桃花糕的名義來看看你”。我咳兩聲:“他聽說你做了桃花糕,想一起過來嘗嘗。”小桃趕緊添置凳子酒杯和碗筷,請沈西嶺快快入座,他卻仍僵硬在處。我道:“西嶺兄,你是坐過去呢,還是坐過去呢?”綠敷道:“公子不嫌就請入座吧,不周之處請多見諒。”沈西嶺這才僵硬坐下,木木道:“謝綠敷姑娘。”我心裡替他急,什麼綠敷姑娘,人家可是你老婆!我用手肘悄悄捅了捅他,但他好像根本沒有會到我的意,手摸起一個杯子開始侃侃:“聽小桃說,綠敷姑娘專門為辛阿做了桃花糕,我來蹭飯不礙事吧。”綠敷淡淡道:“不礙事。”然後就讓小桃去了廚房。又一個不要命的“綠敷姑娘”!我在旁邊心急如焚,用力掐了把沈西嶺胳膊,他吱呀一聲,反過來問我:“你老掐我乾什麼,好疼啊。”我撫了一把汗:“豬……西嶺兄,人家是你過門的媳婦,不要叫什麼綠敷姑娘!”“公子還是叫我綠敷吧,這樣聽著習慣。”沈西嶺欣然:“好的,綠敷姑娘。”我差點自爆在他麵前。綠敷給我碗中夾了一塊桃花糕道:“前幾天你說想吃桃花糕,我試著做了些,你快嘗嘗是不是這個味道?”我把一大塊全塞到嘴裡,還沒嚼完就嗚咽著說好啊好啊真好吃啊。綠敷滿意地笑笑:“可惜現在隻有乾桃花,等來年春天,我采鮮桃花給你做一屜。”沈西嶺望了一眼自己的空碗,像個寶寶似的嘟囔:“怎麼沒人給我夾菜?我也想吃桃花糕!”綠敷微微抬了眼眸,掃了他一眼:“沒來得及提前準備,公子愛吃的糖蒸酥酪還在火上,千層糕和墨子酥小桃待會兒就端來。”沈西嶺又沉默了,臉燒得厲害,對著麵前飯菜騰起的熱氣出神。我妥協道:“好吧,彆難過了,給你也夾一塊桃花糕。”但沈西嶺卻不見轉喜,我知道,他肯定是因為沒吃上第一塊桃花糕而含恨在心。我其實並非有意來當電燈泡,隻因為他們倆的相處模式尷尬得可怕,要沒我這盞電燈泡連亮都亮不起來,我做助攻一向秉持自己的原則,那就是讓彆人在劫難逃。片刻後,沈西嶺突然重重咳了聲,一臉正色道:“綠敷,搬出寒翠塢吧,這裡陰冷蕭索不宜過冬,我再另尋一處向陽的院落給你住著,待夏日炎熱再來寒翠塢避暑。”我聽到這話心潮澎湃,忍不住敲起了桌子,想著自己做助攻終於有了成效, 在我和沈西嶺一致的期待目光下,綠敷反應平淡:“這不符合府裡的規矩,而且寒翠塢很好,我很喜歡住在這裡。”我站起身來,鄭重地拍拍沈西嶺肩膀:“大哥,接下來就靠你發揮了,我先走一步。”在這之後,我一直密切關注二人動態。綠敷終究還是沒從寒翠塢搬出去,但據說當天下午,管家就帶著一大幫人搬進去許多東西。大大小小的火盆火爐手爐湯婆子不知添了多少個,棉被裘衣鬥篷木炭各色蔬菜肉食金釵玉環隻管往裡送,連侍奉的人也增加不少,一時間寒翠塢成了沈府上下的輿論焦點,連綠敷的發飾衣著香包手帕都被扒得清清楚楚,吃瓜群眾隻當她使了什麼魅惑手段,重得沈西嶺歡心。這期間我也往寒翠塢跑過幾次,綠敷還是一切照舊。送過去的狐裘鬥篷從未穿過,頭上發飾也沒見新花樣,萬年不變一支寶藍點翠珠釵,閒下來就一直給我做好吃的,然後都被我打包回來捎給曉晴。要說唯一不同之處,就是綠敷房裡多了一幅畫。畫上的美人超凡脫俗,渾然天成,有十分像她卻又不是她,說是凝雲也可,因為左眼下方沒有那顆隱隱的淚痣。但我知道,這是沈西嶺畫的綠敷。因為是掛在綠敷房裡的,而她又不會突發奇想自己畫自己,所以隻能是他執筆,又是正麵工筆細描,想必需要綠敷好好站著,配合他畫畫。綜上所述,這幅畫絕對是二人的定情之作,我認為我的分析很有道理。將綠敷和沈西嶺這一番錯綜複雜的關係理清楚,我便開始思考自己的事。隻聽說衛璽曾在梁州出沒,我便認認真真地糾結是否要去找他,恨還是恨的,卻又不是咬牙切齒深深的恨。我無奈地發現,自己的記性其實很差,對過往經曆的痛苦尤其喜歡忘記,這可能就是所謂的“好了傷疤忘了疼”,腦子實在是有問題,怪不得把生前的記憶都搞丟了。這有什麼辦法呢,我就是腦子有問題啊,我腦子有問題,所以把傳說中衛璽出沒過的地方都找了個遍。從街頭小巷到酒肆花樓,甚至還扮作男裝去了勾欄院,險些被一猥瑣禿頭占了便宜,結果就是那猥瑣禿頭被我一個咒掛在郊外墳場的歪脖樹上,然後就沒有然後,我悻悻地回到暖杏院,躺屍三天。三天後,凝雲請我去湖心亭賞雪吃酒。我不想去,但過來的小丫頭說,少夫人有心與我促膝座談,為何我單單隻見二夫人而不見這沈府的正夫人呢。我一想,她說得很有道理,更何況菜豆兒還常常去陌梨院蹭吃蹭喝,應該少不了女主人的照顧。於是我就準備跟著小丫頭去,考慮到菜豆兒貪吃總愛出洋相,被我關在家裡勒令烤火。大雪連下了幾日,人與鳥都噤聲不出,我沿一痕長堤走至湖心亭。亭子雕梁畫棟,金碧輝煌,舉目四望,儘是森然湖光,霧凇沆碭,的確是個賞雪的好地方。我極為歡脫地走過去,看見凝雲著錦帽貂裘鬥篷、擁爐火而坐,桌上火鍋熱氣騰騰,酒爐也已經燒沸,石椅上早已墊了好幾層厚棉布坐氈,麵前一個小手爐。“辛阿姑娘,你可算是來了,快請坐。”我歡歡喜喜地坐下,四下掃了一眼,發現今日侍奉的丫頭格外少,除了一個領我過來的,就是凝雲的貼身丫鬟阿竹。我其實很搞不懂,凝雲為什麼會突然請我看雪吃酒,平日裡幾乎沒有交際,也並沒有發現雙方有共同的賞雪嗜好,主要是我沒有,所以她這番舉動讓我十分不解。我認真想了想,覺得搞不好是因為菜豆兒在陌梨院闖了禍,她今日找我來,實則是借吃酒的名頭向我告狀,如果真是這樣,不如我主動問她,也好拿出知錯就改、回家打貓的誠懇態度。“少夫人,今日怎麼得閒邀我來看雪?我也知道最近菜豆兒老往陌梨院跑,是不是它打壞了你什麼東西,或者把不該吃的吃了?它闖了禍你都告訴我,我回去對它進行批評教育。”凝雲噗嗤一聲,笑道:“菜豆兒很乖,我很喜歡它,找你來沒什麼大事。多次聽西嶺提起你,說你是個極為有趣的人,我想著應該見麵聊聊,剛好連日下大雪,索性就選在這湖心亭賞雪喝酒。”我恍然大悟:“哎呀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菜豆兒又搞了壞事。少夫人一番美意專門找我出來玩,又細心妥帖備下火鍋和酒,辛阿受寵若驚。”凝雲微微一笑:“我也有幸,今日能與姑娘開懷暢飲聊聊閒話。少夫人聽著怪生分,我們年紀相仿,你就叫我凝雲吧。”我一想,這恐怕不太好,她好像在故意拉攏我,畢竟我們又不是很熟,畢竟她又是沈府的少夫人,我一口凝雲凝雲地叫,顯得多沒禮貌。我穩重道:“少夫人,主客有彆,我還是不能直接叫你名字的。”凝雲還是麵帶笑意,柔聲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勉強姑娘了。阿竹,快給姑娘斟酒。”於是阿竹給我斟了一杯酒,然後就退回幾步立著,絲毫沒有給凝雲滿上的意思。我還在納悶,難道請我吃酒就真的隻讓我一個人喝酒,凝雲便開口道:“阿竹,給我也倒一杯吧。”阿竹握緊酒壺,小聲怯怯道:“少夫人,還是不喝酒罷。”凝雲皺了皺眉:“不妨,隻少飲幾杯。”阿竹拗不過,隻得斟了半杯,然後我們就喝酒,喝完又讓我吃火鍋,然後凝雲又強要了半杯。如此循環幾次後,當凝雲再一次端起酒杯時,阿竹有些急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少夫人,大夫說飲酒對腹中的胎兒不利,您還是得為小公子著想啊。”我吃了一大驚,一大片羊肉從筷子滑落,張大嘴喊道:“天呐少夫人,你有身孕啦!”我實在不明白,一個懷了孕的女人怎麼會在大雪天跑出來吹冷風,還不要命地喝酒,關鍵不要的還是腹中孩子的命。我不懂凝雲在想什麼,也不清楚沈西嶺為什麼不把她攔著。不過後來明白了,因為那時沈西嶺在寒翠塢,這也從側麵證明,他可能去寒翠塢不止一次,對凝雲不如之前上心,然後我又想了一想,或許凝雲在賭氣?知道凝雲有了身孕後,我肉也不敢吃了,酒更是不敢喝,趕緊和阿竹扶她回陌梨院,一路上凝雲都在問我,可不可以為她算命。當然不可以。我這麼有原則的人,肯定不會胡來。我一再向她強調,泄露天機者必遭天譴被雷劈,而且一旦將未來之事告知現在人,勢必會影響原本應有的運勢,不僅會改變本應該發生的事情,還可能連累更多人遭天譴。費儘口水解釋了一路,凝雲似乎並不是很相信我,也不心疼我可能會被雷劈死。不知道她執著於什麼,但從之前我冒著被雷劈得到的結果來看,她的心思好像並不簡單,我甚至能感覺到,直到現在她對沈西嶺也沒有多喜歡,畢竟她不是自願嫁給他的,世間事就是這麼複雜。在這之後,聽說沈西嶺往寒翠塢走動得少了,整天守在陌梨院陪媳婦兒、聽胎音,連名字都起了好幾個,會客的時間也大大縮減,沈府的輿論中心又回到凝雲身上。按他們的說法,綠敷這是失寵了,少夫人母憑子貴,要是一胎生個小公子更不得了,世間人就是這麼愛八卦。但我和世間人不一樣的是,我不僅愛八卦,我還明察秋毫洞悉一切。考慮到孕婦情緒,西嶺兄不能常去寒翠塢,但他在掛念兒子之餘,心裡其實還時時掛念綠敷,得到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叫人送一份過去。不過這一切,在十四日晚沈府雞飛狗跳之後都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