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千結錯第五(1 / 1)

衛國婚俗,成親第二天,新媳婦要為公婆敬茶。幾乎無人知曉凝雲與綠敷互換了身份,日上三竿,沈家長輩小湯包小點心吃了幾屜,新媳婦的茶卻遲遲等不來。沈府上下皆知,綠敷素日裡懂規矩,沈老爺沈夫人隻當她晚這一回,難得小兩口恩恩愛愛琴瑟調和,新婚燕爾意亂情迷是可以想象的,折騰一晚上多睡會兒也是極易理解的。可憐公婆倆忍住嘴裡乾渴,強裝笑容,叫丫頭去看看陌梨院打探情況。幾番輾轉,少夫人千呼萬喚始出來,紅唇皓齒,蓮步輕移,風姿綽約,舉手投足間流露出動人的嬌媚,緩緩行拜,蔥尖般纖嫩的手指端起茶杯敬茶。公婆倆灌下半杯茶,臉上笑成了花。“敷兒今日氣色甚好,比那往日寡淡模樣竟是強了千萬倍,到底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敷兒既已成我沈家媳婦,定要與我兒相親相愛白頭到老,眼下要緊事,是趕緊為沈家添個大胖小子。這兩個紅包是我們一點心意,小翠,再把那金釵玉鐲如意速速取來……”沈府裡都說,少夫人從前寡言少語性情恬淡,連頭發上都不曾戴幾朵簪花,如今自嫁進來像是換了個人似的,輕言細語溫柔可人,時刻麵帶微笑,見過的人都覺渾身暖洋洋的,連嫉妒的心思都沒有。時間稍微長點,小丫頭老大媽們都來請教繡花式樣花襖款式,碰上少夫人心情好,還能得到幾件精美的賞賜。如此不久,陌梨院的門檻都差點被踩壞了,相比之下,寒翠塢那邊倒顯得格外冷清。本就是妾室身份低賤,深入簡出又不好好發展階級關係,活活把寒翠塢整成了冷宮,公子嫌棄,下邊人也不愛,也不知進門前怎麼還是衛國第一名妓。年關將近,沈府上下忙著采購布置本就十分熱鬨,二來娛樂話題實在太多,大家嗑瓜子不扯點八卦都對不起瓜子。少夫人與公子恩愛日常有多個版本廣為相傳,盛寵之外,寒翠塢的妾室又如何淒涼悲慘,被塑造成終日以淚洗麵的怨婦形象。而據我所知,綠敷除了新婚夜流了幾滴隱忍的淚,之後便往來於沈府各大藏書室,並沒有哭哭啼啼怨天怨地。某一日天氣放晴,我在院子裡遛菜豆兒,迎麵碰上正遛老婆的沈西嶺。凝雲身著石榴紅緙金絲雲錦緞扣身襖兒,外套大鑲大滾灰鼠風毛鬥篷,在沈西嶺的攙扶下緩緩走來,像個寶兒爺一樣。沈西嶺見我過來,饒有趣味地打量,“好久不見啊,最近過得不好?怎麼你看起來,臉上毫無血色。”我點頭唔了一唔:“哪有你過得好啊,新婚燕爾,和這花兒一樣的美人你儂我儂耳鬢廝磨,天下便宜都被你占儘了。”沈西嶺笑而不語,凝雲柔聲道:“早就聽說辛阿姑娘有沉魚落雁之容,今日有幸見了真神,才知世上方有如此美人。”“少夫人過獎了,在西嶺兄眼裡,少夫人才是天下最美的美人。”我們說話時,菜豆兒一直橫在中間企圖引起大家注意,但它橫了半天也沒人在意,就連一向最寵愛它的沈西嶺,如今嬌妻在側也分不出神來看它。大概明白了凝雲是橫刀奪愛的第三者,於是菜豆兒尾巴一掃,跑過去咬凝雲拖在地上的鬥篷。“菜豆兒,你乾什麼?快停下來。”“菜豆兒?”凝雲一把撈起菜豆兒將它抱在懷裡,一隻手輕輕撫摸頭,“原來你就叫菜豆兒啊,常聽西嶺說起你呢,小家夥兒摸起來好舒服。”菜豆兒被強行抱住心裡很不爽,眼睛圓瞪目露凶光,喉嚨裡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那意思是不能摸,它不是隨便的喵。沈西嶺問:“菜豆兒今天怎麼這麼凶啊,哪裡不開心了?”菜豆兒聽到他這樣說,即使心裡萬般委屈也要好好表現,強裝開心垂下胡須,瞳孔變得細直,耳朵擺兩擺。“這才乖嘛。”凝雲撫著菜豆兒的肚子問:“它是不是餓了?辛阿姑娘,我能帶它去吃點東西嗎?”沈西嶺滿臉關切:“這樣也好,外麵天冷,你趕緊回屋暖暖吧。”說完轉向下麵人,“照顧好少夫人,路上小心,回去後火爐一定要燒得旺旺的。”我站在旁邊,猝不及防吃了一波狗糧,心一抽一抽的疼。我們一直保持目送的狀態,直到凝雲的背影再也看不見了,沈西嶺才收了依依不舍的目光,道一聲:“哦,還有你在,我們再繼續走走吧。”我心道:走你妹啊走,你隻心疼凝雲讓她回屋,怎麼就舍得我陪你在寒風裡瞎走。瞎走了一會兒,我終於忍不住道:“你是不是想問我什麼啊,走了這麼久我實在懶得動了,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吧。”沈西嶺頓了頓,磨磨唧唧的,“辛阿你臉色慘白,是不是身體抱恙?”我鄙視他一眼,想他絕不是因為關心我才這麼磨唧:“沒有抱恙,臉色慘白大概是因為從前身體大出血,沒剩下多少血了。”“想不到你年紀輕輕還生過孩子呢。”我捏緊拳頭,隱忍著:“你胡扯什麼,我怎麼就生過孩子了啊?”“大出血嘛,你方才說大出血。”“誰告訴你我大出血是因為生孩子啊,生你個頭啊生,我一個人怎麼生?”我繼續隱忍,“你聽說過刮骨療傷吧,那你知不知道有種排毒養顏的古法子,一劍穿心放掉心頭血,約摸放個七天,臉色就會像我這般白皙!”沈西嶺斟酌著道:“你若不是渾說,真是好膽色。”“你若信我胡說,也是好膽色。”曾經咬牙切齒發誓不忘的恨,如今能以這樣玩笑的方式說出來,大概說明我真的把一切都放下了。不同於羅舍塔中的女鬼,她在五百年後仍念念不忘曾經的虐情,向我訴說被心愛之人一劍穿心是何等絕望,時時忘不了那穿心之痛,刻骨之傷。後來自己受這一劍,果真是萬念俱灰恨死不能,然而到頭來,熬過許多瑟瑟發抖的夜晚後,終究什麼都淡忘了。沈西嶺繼續心不在焉,我也胡思亂想著,我們因各懷心思變得沉默,空氣也凝重起來。沉悶片刻後,我直截了當問:“你拉我出來走這麼久,不就是想問綠敷的事嗎?綠鬢紅顏,敷綠無雙,這是你給她取的名字,怎麼如今要從你口中說出,反倒這麼難?”沈西嶺一下子驚慌起來,緊張地搓搓手:“你真厲害啊,先是變我的眉毛,現在……反正什麼事都瞞不過你。”我懶洋洋地嗯一聲:“你再不入正題,我就要回去睡覺了。”沈西嶺一臉菜色,結結巴巴道:“聽說新……新婚夜,你陪綠……綠敷喝了很多酒,你們喝的什麼酒,味道怎樣?”“不知道,不重要。寒翠塢太冷了,喝酒能暖暖身子,她又時常是一個人,好不容易碰著我能說話解悶,一不小心就喝多了。”“她……一定很恨我吧,有時想想我也有愧,拿她做犧牲,可她本不該介入……”“沒有,她好像沒那麼恨你。”“哦,這樣啊。”沈西嶺略顯失望地垂下頭。“怎麼,她不恨你你好像還很失望?”“不恨也不怨,真搞不懂。”我表示十分無語:“西嶺兄,你好傻!她那是喜歡你啊,她以為你喜歡的是凝雲,所以才會選擇退讓和成全。”“可我的確喜歡凝雲啊。”我覺得真是無法和他溝通。“你喜歡的不是楊陌梨嗎?你一直把凝雲當成了陌梨,其實不是這樣,綠敷才是。”沈西嶺忽然正色道:“妹子,我很理解你為朋友兩肋插刀胡說八道的心意,但沒有證據的話可不能亂說。”“哦,那你有沒有證據證明綠敷不是楊陌梨?或者拿出證據證明凝雲才是陌梨?”沈西嶺嘖嘖:“小丫頭片子,口齒倒很伶俐!”我表示:“我一直很伶俐。”“不行了,我現在腦子好亂,好想找個地方靜靜,聽聽小曲兒轉移注意力是不錯的,不過香蘭閣是不能去了,其他地方熟人也多。聽說有人在城內見過衛璽,誒,要是能聽衛璽一曲,不過很難啊。蘿笙兄和逸玄兄好久沒見了,他們在乾嘛……”“等等!”我當機立斷,強行打斷西嶺兄這一通毫無邏輯的叨叨,但接下來的問題卻問得哆哆嗦嗦,“你……你剛才說,有人見過衛……衛璽,就是那個會撫琴的衛璽嗎?”“何止是會,是很會很會非常會撫琴啊!”沈西嶺奇了一奇,抱起雙手來打量:“嘿,你還知道撫琴的衛璽!想不到你大俗人一個,竟還知道衛璽這樣的雅致人物,難得啊真難得。不過也是,你在我沈府住了這麼久,怎麼也該沾染一些本公子的風流雅韻,是道近朱者赤……”原來那天在街上見到的背影,真有可能是衛璽!我來不及多想,一把拽起沈西嶺的袖子:“彆廢話,現在就帶我去找衛璽。”沈西嶺被我硬拖著走,還不忘譏誚道:“怕是衛璽不待見你這麼粗鄙的丫頭,我認為,咱們最好先回去梳洗一番,然後再備禮、報請帖,雖然也不清楚他到底住在哪裡……”我著急地打斷:“我等不了,一刻都等不了,我現在就要見他!”“急什麼嘛,姑娘家家的,這般風風火火心浮氣躁,將來如何能嫁出去?”“你看我是那種能嫁出去的人嗎?我辛阿難道還需要男人娶我?哈哈,可笑!”“彆灰心,還有我表弟呢,我表弟條件是真不錯,又對你一片癡心!”“大哥,我很理解你為親戚兩肋插刀胡說八道的心意,但請你不要亂點鴛鴦譜。”我們正鬨得不可開交,一個小丫頭風風火火地跑來,我認得這是寒翠塢裡的小桃,因為綠敷的侍奉丫頭實在不多,除了幾個半大不大的丫頭片子,就是半老不老浣洗衣服的張媽。“小桃,你找我有事啊?”“二夫人說,今日得空照姑娘的法子做了桃花糕,請姑娘過去嘗嘗。”原本隻是我前幾日無意中提起,沒曾想綠敷竟記在心裡還專門做了出來,我十分感動,擦乾在寒風中凍出來的鼻涕,決定暫時拋下衛璽的事去寒翠塢。沈西嶺問:“桃花糕?我怎麼從來沒吃過?”這是輞川特產,他當然不可能吃過。沈西嶺癟癟嘴:“你們把我帶上,我也想吃桃花糕。”小桃大喜:“那就請公子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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