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脫胎骨第三(1 / 1)

我拖著布鞋匆忙趕到湖邊,見人群圍著一個搭好的月台,那月台上一白衣女子翩翩起舞,女子美得惻然,舞姿甚是靈動,眾人看熱鬨還不忘耳語幾句。一男子渾身穿綠像根蔥,嘖嘖道:“華兄,你有沒有覺得,這台上女子所跳之舞,似乎是香蘭閣凝雲的空淩舞?”那華公子揪著頭上一小撮呆毛,神色洋洋:“可不是空淩舞?你再看那女子容貌,與凝雲豈止八分相似?身段也是一般窈窕的。”一黑衣男扭頭參與討論,似有進一步發現:“早聽說沈公子收了個神似凝雲的民間女子,取名綠敷,今日一看果真不假。世人都知沈公子喜歡凝雲那是喜歡得不得了,誰知道竟喜歡到這種程度,得不到佳人便找了個神似的,連舞也是跳得一模一樣,真真可歌可泣可敬可歎!”蔥綠男繼續道:“可這空淩舞相傳是當年芙姬秘舞,凝雲是唯一的弟子,如今芙姬早已去世,凝雲是萬萬不可能傳授的,台上女子從哪兒學到這空淩舞呢?”黑衣男陷入沉思,驀地大聲道:“她該不會就是凝雲扮的吧,天下哪有那麼巧的事,長得一模一樣,跳得還一模一樣,肯定就是同一個人!他愛慕她,她也愛慕他,可中間又隔著多少愛恨情仇恩怨糾結,於是想出這麼個金蟬脫殼的主意,你們說妙不妙?”華公子點頭稱讚:“妙,妙,簡直妙極!”蔥綠男豎起大拇指:“茶餅兄,你不去寫可惜了哇!”這三人討論得神采奕奕眉飛色舞,其他人雖沒有搭話,但一個個都神色端莊聽講認真,唯恐耳朵漏掉一個字,在這一靜一動的和諧氣氛裡,八卦之辭也一字不差地傳到沈西嶺的耳朵。“天氣炎熱,幾位公子想必也說得口乾舌燥了。溫莊,快將公子們請去小屋喝茶。”一語剛落,溫莊帶著六個虎背熊腰的家丁來請,聒噪三兄弟如臨大敵,蔥綠男辯駁:“天氣其實不算熱,如今已入秋。”“那就請公子們喝菊花茶。”家丁們兩人一組,強行將三兄弟抬走,那華公子仰躺著還在追問:“你家公子看凝雲舞一回便暈一回,這回有沒有要暈的兆頭?到底是見人暈還是見舞暈啊?”綠敷退下月台,眾人唏噓,想議論紛紛又不敢紛紛,憋著一股八卦的勁頭實在難受,隻好將目光轉向沈西嶺,希望從他的神情能讀出點信息來,但大多數人同我一樣,站的位置並不好,除了綁綢帶的後腦勺什麼也看不見。不多久,人群中讓出一條道,沈西嶺一言不發行色匆匆,麵容蒼白,眼眸中全無神色。我猜,他還是要暈的。果然,還沒走出十步,沈西嶺蹭的一下臉朝地。“哈,到底還是要暈的!”眾人一聲呼喝,像是發泄出多時硬憋的勁頭,完了才趕緊喊:“快,快將沈公子抬回去!”我附到曉晴耳邊:“誒,你家公子有毛病,得治!”流著鼻血的沈西嶺被抬走,看熱鬨的吃瓜群眾肆無忌憚炸開了鍋,就他見舞就暈展開熱烈討論和猜測,連空淩舞還有一節脫衣舞的說法都有了。我和曉晴在一旁笑得恨不得流眼淚,蘿笙搖著扇子走來:“姑娘的小貓菜豆兒在哪裡?臨走前我想看一眼,逗逗它玩。”“菜豆兒啊,它應該躲在某地偷吃吧,我們一起去找找。”結果真如我所料,我們在宴席旁找到了菜豆兒,與之一起的竟還有九公子白逸玄,他正戳著菜豆兒的小腳板語重心長:“我看你也是很厲害的,要不要考慮跟我學用劍呢?這世道不習武可不行啊,一定要努力,要積極,小貓也要有誌向……”印象裡九公子這人一貫板著個臉話也不多,見誰都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此刻竟甘心化作憨憨貓奴,讓菜豆兒倒在自己腿上呼呼大睡,一手撫毛茸茸腦袋,另一手還小心翼翼輕戳肉墊,神經兮兮自言自語的念叨。這是何等反差與分裂!此情此景不禁讓人感歎是菜豆兒魅力太大,還是我之前認識的是假白逸玄,我十分茫然望向蘿笙,誰料她比我更茫然。沒等我們驚訝太久,假白逸玄就斂了癡漢臉死掉,真白逸玄活過來,一臉冷淡無謂,將菜豆兒交給我,轉而對蘿笙道:“我們該走了。”重陽宴因沈西嶺倒了而匆匆結束,曉晴趕來要帶我回暖杏院,我想了想,主人暈倒我又即將開始蹭吃蹭住,怎麼也該去探望探望才顯得我知禮明儀,於是又跟著曉晴走了大半個沈園,來到沈西嶺住的陌梨院。我問曉晴:“陌梨院之所以叫陌梨院,是不是因為種了很多梨樹啊?既然梨樹有很多,那梨子什麼時候可以吃呢?”曉晴似乎有些無語:“額這個,梨樹的確有很多,但公子從來不準人摘梨,莫說摘梨了,除了慣常修建枝葉鬆土施肥,平時一般人進都不能進這陌梨院。聽府裡的嬸嬸們講,陌梨是一位女子的名字,公子把自己的彆院起名為陌梨院,應該是有所寄托吧。”我驚奇道:“隻聽說你家公子愛凝雲愛得死去活來,今天倒頭一回聽說梨樹的故事啊,這麼多情的公子,將來可怎麼辦才好哦。”“多情倒也不濫情,除了從未見過的陌梨,公子念念不忘的就隻有凝雲姑娘。姑娘,我們快走罷,公子在大堂裡,看起來不太高興。”我看了一眼趴在梨樹上的菜豆兒,“嗯,菜豆兒吃成了菜豬,樹都爬不動了。曉晴,你快把菜豬帶回去,我去看看西嶺兄就回。”曉晴抱著菜豆兒回暖杏院,這裡四下無人,正是偷聽的好時機,我歡天喜地趴在門口,聽大堂裡沈西嶺冷淡道:“你聰慧至極,可曾聽說東施效顰的故事?”我心裡一咯噔,表示沒聽說過,又聽一女子不卑不亢回:“越國醜婦東施,模仿西施捧心皺眉,同村之人見而閉門,不以為美,心甚厭之。”沈西嶺問:“你可知同村之人,為何不以為美?”女子答:“美在西施,不在顰眉。”沈西嶺沉聲道:“你也知美在西施,不在顰眉?今日你一舞驚動天下,不出半日梁州城內大街小巷都會傳遍你的盛名,但可你知我為何生氣?”我在外心道:誰知道你為何生氣,誰需要知道你為何生氣?屋裡女子緩緩吐出四個字:“東施效顰。”“那你該知道怎麼做了?”“綠敷知道,任憑公子責罰。”沈西嶺似乎陷入深沉的思考中,良久,淡淡道:“即刻起從凝雲班除名,貶作灶下婢。”“綠敷,謝公子……”我蹲在牆根認真思考這二人的對話,但思考半天也得不出沈西嶺話裡的精髓,東施該是個男人見了哭、女人見了怕的醜婦,且不說綠敷長得與凝雲一模一樣,就單論相貌身段,若西施不比她好看一分也對不起沉魚的美名。這沈西嶺叨叨叨像個神經病,嘲諷綠敷跳空淩舞是東施效顰。想到此我也不打算進門慰問他了,轉而回暖杏院,看見曉晴說的第一句話便是:“你家公子好生絕情!”曉晴不解:“姑娘何出此言呢?我家公子心地善良可是世人皆知的,荒年賑饑,博施濟眾,遇困難之人必解囊相助慷慨樂施,對我們這些下人也是極好的,即使做錯事也從不苛責處罰。上個月陌梨院的小蘭打破一件名貴瓷器,公子也沒說什麼呢。姑娘,公子的好真是說也說不完。”我搖搖頭:“正因為如此,我才說你家公子絕情。他那麼善良的人,對一隻貓尚且愛憐無比,為何偏偏對綠敷絕情,難道就因為她跳了一支空淩舞嗎?”“曉晴隻知道,我家公子對凝雲姑娘癡心一片,非尋常感情可比,可能在公子看來,天下隻有凝雲一人能跳此舞,而其他人就是褻瀆吧。”癡心不癡心我並不了解,但這感情也的確不同尋常,其實要仔細論起來,西嶺兄和綠敷兩個人都有病,一種病是偏執,而另一種病叫倔強。我去見識倔強是在兩日後,問過曉晴灶下婢是廚娘的意思,跑到偏院夥房一陣東躥西跳,最後終於在一座小屋找到綠敷,此刻她已是繁華褪儘,著一身素衣,坐在桌前處理一些小紅果子。“綠敷,你在做吃的?”她嗯了一聲:“辛阿姑娘,請坐吧。”我坐在桌前一時語塞,手裡也摸了幾個小紅果,明明想問的有很多,安慰的話也提前想了一籮筐,她要是埋怨咒罵我都有辦法,可她偏偏一副平和淡定的樣子,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個廚娘模樣的中年女人走進來,帶著笑臉道:“綠敷姑娘,剛才陌梨院的丫頭來傳話,說公子對早晨那道糖蒸酥酪讚不絕口,叫姑娘明早再做一份,下午配茶的千層糕和墨子酥也照昨日做的來。”“好,知道了。”廚娘走後我問綠敷:“他知不知道那些菜是你做的?”綠敷忙不迭削皮:“應該不知道吧。”我捶桌子惋惜:“誒,這太可惜了。你就是這麼倔強,默默地做,默默地瞞,什麼都自己吞著,彆人根本不知道。”綠敷扔掉手中的果子,終於抬起頭來跟我說話:“知不知道又有什麼關係呢,恐怕他知道是我做的東西,反倒不會吃了。”眼看此人油鹽不進沒有辦法,我悻悻殺回暖杏院,想起還在瑤於山上時,播種仙草神花曾偷了一些種子預備贈予沈西嶺,借此報答他的收留之恩。我翻箱倒櫃找到一些種子,抱起還在吃瓜子的菜豆兒前往陌梨院。秋天的陌梨院已顯肅殺之意,梨樹葉子快要落光了,光禿禿的特彆蕭索。沈西嶺正在案前提筆作畫,菜豆兒從我懷中掙脫,跑到他作畫的桌子上,亮開肚皮給他看。“喔,菜豆兒這是吃飽了要給我看?”菜豆兒搖搖頭,腆著肚皮示意他再看看,沈西嶺摸了摸,“喔,吃倒是……沒吃飽,要不滿屋子的瓜果你再隨意吃點兒?”於是菜豆兒滿意地跑去吃瓜果。我走近幾步,看見畫上的美人栩栩如生,照這相貌說是凝雲也可,說是綠敷也可。有了上次聒噪三兄弟被請去喝茶的先例,我沒敢瞎問,想來沈西嶺再怎麼平易近人也是有原則有底線的,所以換個方式問:“兄弟,你喜歡哪種類型的女人?”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