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在天，丘陵自出。道裡悠遠，山川間之。第二天一大早，季翮已經在山下等著謝珺了，他不太放心她一個人在深山中，事實上昨晚他已經在了，隻是不方便出現。“謝珺拿到了。”謝珺如釋重負，無論是對於這個任務，還是對於那個人，她真的死心了。“陳大人怎麼會同你一起？”季翮顯然對這個話題還是很好奇。“殊途同歸，不謀而合。”謝珺想了半天，如是說道，想了想又補充道：“他來為七公主尋找鶴羽，作為聘禮之一。”季翮聽她這麼回答，點了點頭也沒有再說其他。再回到圖拉朵家的府邸，阿雅小姐看到她手中的鶴草，便答應讓她見鬼手聖醫。穿過長長的走廊，陽光和煦，謝珺在儘頭見到了鬼手聖醫，那人穿著一件黑袍子，其他的都不太看得清，背有些佝僂。“是你要見我？”老人聲若洪鐘，聽上去倒不像垂老姿態。“恕謝珺冒昧，此次前來，是想問前輩賜一件物品。”謝珺態度十分誠懇。“琉璃繁縷？”鬼手聖醫一語道破她心中所想，“可惜你來晚了，天天底下最後一株，我已經給了早上來的那個年輕人，他說他要獻給他美麗的新娘。”謝珺心生不好之感，隨即問道：“莫不是，一個同我一樣中原來的人，手裡還有一支長笛？”“應該是吧，他曲子吹的很好，讓我想到了小時候，在東京夜市裡的一番快樂。”老人這時的回憶才讓謝珺覺得他已經是個老人了。“出朱雀門，直至龍津橋。自州橋南去，當街水飯、熬肉、乾脯。王樓前獾兒、野狐、肉脯。梅家鹿家鵝鴨雞兔肚肺鱔魚包子、雞皮、腰腎、雞碎，每個才要十五文不到。至朱雀門，旋煎羊、鮓脯、批切羊頭、辣腳子、薑辣蘿卜。夏天的晚上是麻腐雞皮、麻飲細粉、冰雪冷元子、雞頭穰沙糖、綠豆、甘草冰雪涼水，皆用梅紅匣兒盛貯。冬天的晚上便換了月盤兔、旋炙豬皮肉、野鴨肉、煎夾子、豬臟之類，能吃到三更天……”老人絮絮叨叨又說了好幾通。“師父有時候就是這樣，想起什麼見人說個不停，隻是琉璃繁縷他給你了嗎？”季翮問道。“已經被陳度搶先一步拿走了。”謝珺歎了一口氣，竟不知道是如何滋味。在最狼狽時候遇到的他，帶走救命藥草的他，難道這輩子她和他還是會以這種孽緣的方式產生某種冥冥之中的聯係。在季翮想好開口以前，謝珺想清楚了一切，她斬釘截鐵說道：“這次你不必陪我，我決定一個人親自去一次新都城。”“你已經決定了？”季翮再次問道。“嗯，你的身份不方便去，何況你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吧，彆再耽誤了。”“這又是為何？你一個人去，恐怕……”季翮說了一半卻沒說完，兩個人都清楚事實。“你是世人眼中已經死去的人，雖說謝珺也是，但謝珺的死微不足道，我想如今應該沒有人會在乎吧。”謝珺苦笑道，自己不過是何處為家處處為家罷了。誰說不在乎，我就很在乎。“我尊重你的決定，如果有機會的話，謝珺們東京見吧。”季翮確實有要事在身，他知道再次相見不會太難。“就此彆過，這一路都謝謝你的照顧了。”謝珺由衷地感謝他，若不是他，她無法想象從前那個怕生的自己，怎麼會不辭千裡東奔西走，甚至對好好活下去這個詞有了新的寄予。告彆季翮，謝珺便找了一隊過往的商隊，隨他們離開西域，向東京出發，一路上聽到的都是陳度與七公主大婚的消息，看來這場大婚真是不同凡響，能令僅存半壁江山的王朝暫時忘記外敵侵入的悲痛。又過數日，謝珺終於來到新的都城，東京。東京的繁華不輸西京，一路上走來，謝珺嘖嘖稱奇。東京的建築不同於昔日西京的巍峨，更是精致，類似小家碧玉。於湖濱的片石居及附近酒樓茶館，亭亭玉立，非惟心胸開滌，亦覺日月清朗，也有岣嶁山房，儘駕回溪絕壑之上，可見插天高崖，可聞淙淙溪聲，古木蓊蔚大有幽致。亭台樓閣坐於僻處城曲，占湖水一角，舟楫罕到，倚窗南望，沙際水明，常見浴鳧數百出沒波心，此景幽絕，目之所及，皆為一幅圖畫。初到東京的謝珺，身上盤纏儘無，正要找一家旅館投宿，卻見一人在街頭喊住她。“阿姊，是你麼？”一個不太熟悉的聲音，好像在哪裡聽過。謝珺回過頭看去，原來是在西域的時候遇到的蘇祗羽，她還給他上路的盤纏。“阿姊還認得謝珺麼？”那少年數日不見，倒是比原來要清秀許多，想來他在西京找到了安身之所。“阿姊是不是沒有住的地方，如果不嫌棄的話請隨我來。”蘇祗羽溫柔說道。“好，麻煩你了。”謝珺沒有推辭，她必須先落腳，再想如何接近陳度，來到西京，便是七公主的地盤，步步須為營。同蘇祗羽回他住所的路上，謝珺了解到更多情況，原來蘇祗羽正是陳度為大婚典禮請的樂師之一，現下正在緊鑼密鼓排演之中。“不瞞你說，我想要一個單獨見到陳度的機會，你能幫我麼？”謝珺不作任何隱瞞，開門見山點明正題。“過幾天陳度會去普華寺點茶，或許你有機會見到他。”蘇祗羽蹙眉沉思，隨即回答。普華寺，多麼熟悉又遙遠的名字，她還記得半年多前自己在普華寺的許願，恍如隔世。普華寺原名魏國寺，戰亂之後遷至東京，北依香山，南臨伊水，當初在垂拱三年天竺國三藏法師無疾而終於此，皇帝聞之大慟，施絹千匹充當殯禮。後因梁王奏請，將寺廟修葺一番，並敕名為“香山寺”。下了馬車，謝珺和蘇祗羽站在數百級台階之下打量起普華寺，隻見一座氣象莊嚴的寺廟半掩在蒼翠樹木之中，巍峨肅穆，從寺廟中傳出的鐘聲沉鬱而悠遠，頓時令人心靜神明。兩人一齊朝山門走去，穿過山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座蓮花池，蓮花因極具禪意，被視為佛教聖物。普華寺的建造大體依照“北建殿宇，南建高塔，四周門廊”的布局，與先朝寺廟建築風格已有很大的不同。它以主體的佛殿為中心，山門進去後的兩側分彆建有鐘樓和鼓樓，取“晨鐘暮鼓”之意，與山門，院牆合成一座四合院。寺廟裡先朝建的重閣還在，它位於地勢較高的地方，稱得上“危樓切漢，飛閣淩雲”。兩人來到一建築前，卻聽到一人向香客介紹道，“普華寺重修好以後，皇帝就常常臨幸此處，有一次他在這座石樓大宴群臣，說是誰詠的詩句最好，便將錦袍賞賜與他。於是大臣們紛紛作詩以奪翹楚。”“最後是誰勝出了？”另有一人問道。“左史東方虯作的是‘春雪滿空來，觸處如花開，不知園裡樹，若個是真梅。’而弘文館學士宋之問作的是‘先王定界山河固，寶命乘周萬物新。吾皇不事瑤池樂，時雨來觀農扈春。’，陛下在兩人間徘徊不定。你們猜猜看陛下最後更青睞誰？”“光看字數和用詞，謝珺覺得是宋之問。”人群中有一人不假思索給出了答案，語氣中充滿自信。眾人想了想，也覺得是宋之問，紛紛回答道：“七公主說的極是。”謝珺雖然不懂詩詞，但憑直覺她隱約感覺到，宋之問的高明之處在於皇帝本是來遊山玩水，卻被在詩中被讚頌為不聽靡靡之音，專為體察民情，自古沒有帝王不希望戴上這樣恰到好處的高帽子吧？謝珺此時更擔心被七公主認出，於是她轉過身小聲對蘇祗羽，“謝珺們去彆處看看吧。”兩人於是繼續前行來到天王殿，天王殿是佛寺內第一座大型佛殿，走進殿裡謝珺回過頭才發覺殿中的彌勒佛像正對著來時的山門。彌勒佛像兩側是四大天王，預示風調雨順之意。“彌勒佛背後是什麼菩薩？”謝珺問道。“是護法神韋馱。”蘇祗羽立刻回道。“曇花一現，隻為韋馱。”謝珺想起了在滇南的時候薛相均說的那個故事，忍不住又多看了這尊佛像幾眼。香氣繚繞中，韋馱菩薩朝著北方默然佇立，而北方正是整座寺廟最雄偉的大雄寶殿，祂似乎在守護著什麼。蘇祗羽瞧出謝珺對韋馱有些感興趣，便說道：“不如我請位僧伽替你講解一番？”謝珺本想說不用這麼麻煩，但蘇祗羽說自己有事要離開一會兒，於是謝珺順口答應下來聽一場天書，她被請到了側殿裡，蘇祗羽安排了一位年長僧人與她進行一對一交流。“施主，這韋陀護法是大菩薩乘本願輪示現天大將軍身護持正法的。他的真實身份其實是密跡金剛，乘願而來，謝珺們佛教徒若能夠每天念一到七遍楞嚴咒，密跡金剛必來守護，遠離一切魔事障礙，若能供奉供養，在正修功課外兼念一下韋陀讚韋陀菩薩聖號也能得到護佑。”大師這一開口就讓謝珺暈頭轉向，不知所雲。“為了讓你更好的理解韋馱護法的精神，我先同你講個故事。”僧人似乎看出了謝珺心中所想，敦敦善誘道。“以前有位國王，有兩位王後。第一位王後生了一乾個兒子，這一千位太子將來依次第成佛。第二位王後生了兩個兒子，第一位王子發願，將來要成為大梵天王，請一千位已經成佛的兄長大轉。第二位王子發願，將來要成為密跡金剛，也就是韋馱護法，來護持一千位已經成佛的兄長的聖教。終於他在賢劫千佛中，成為最後一位佛，名號為樓至佛。他寧願護持賢劫中的佛都先成佛，自己才成佛，這種“不為自己求安樂，但願眾生得離苦”寧願犧牲自己也要護持正法的心，非常感人，值得世人學習。”僧人講完一番話，自己受到了極大感染。果然正統的佛教故事哪有那麼多兒女情長，多半都是用來教育世人潛心修佛的寓言事跡。謝珺一向不愛聽大道理，人生在世，可能聽完了大道理依舊過不好這一生。“對了，過幾日我們恰好有個茶筵，謝珺聽蘇施主說女施主要住進寺裡，到時候可以順道來品嘗一下佛茶。”僧人問道，他知道這般年紀的小娘子對佛經應該沒什麼興趣，但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他還是很有耐性的說道。“不必了，謝珺本俗人，難窺佛理。”謝珺趕緊推脫，她可是見識過茶的厲害的，但她不知寺廟中的茶和平常人家喝的那種還是有區彆的。“那我們來繼續說一下韋馱護法的事跡，韋馱護法在……”僧人十分敬業，打算繼續他的工作。“賢雲師父，真是很久不見。”側殿裡走來一個人，謝珺和賢雲師父都朝他看去，確實一位故人——陳瑜。“原來是陳施主，有失遠迎。”賢雲站起身來，向她微微施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