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推杯換盞之後,氣氛由熱烈逐漸消停,酒桌上拿著酒杯的人的人也倒的倒,睡的睡。作為東道主的喬叔,早就醉醺醺地赤紅著臉,明明已經喝得爛醉還要端著酒杯強拉著風雨不動安如山的顧修竹一副遇到知己的模樣,大呼著不醉不歸。趙惜月看了眼桌子角落早已喝得爛醉如泥,趴在桌上昏昏睡去的阿布,他從椅子上不斷下滑此刻正以一種詭異的姿勢卡在桌子與椅子的縫隙間,仿佛下一秒就要重重摔在地上。一片狼藉,趙惜月和同樣一臉擔憂的喬柳對視了一眼。“怎麼……這麼重……”,趙惜月和喬柳一人拽著阿布一邊肩膀,吃力地將他挪到地上放平躺好。絲毫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阿布砸吧砸吧嘴巴翻了個身在地上沉沉睡去。那廂酩酊大醉的喬叔拿著酒杯突然激動了起來,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指著顧修竹氣勢洶洶,“你這般優秀的年輕人,為什麼不去參軍!如今宵小覬覦我大夏國土,所有年輕人應當奮發圖強上前線殺敵……哼哼,中原那幫宵小吃了狼心豹子膽感貪圖我夏國土地……我們是被神祝福的子民……”“優秀年輕人“顧修竹沉默地聽完了他這番突然的激情演講,默默地飲儘了杯裡的酒水。鬥誌激昂的喬叔在說完這番話也“哐當“一聲醉倒在地,喬柳看到她爹一副不省人事的樣子無奈地搖了搖頭,著手收拾起桌上的殘羹。站在一旁的趙惜月卻被這一番話震住了,像是有聲驚雷在她耳邊響起。她想起來了,她想起來夏朝是什麼東西了。她一把拉住了喬柳忙著收拾碗筷的雙手,盯著喬柳一臉茫然的神情,急迫地問,“現在是什麼年號?“喬柳對她突然的激動有些不解,想要掙開她緊抓著的手,“什麼呀……現在是天眷三十二年……“喬柳的回答證實了她心中的那個猜想,恐懼一陣一陣朝她襲來,關於“夏“這個朝代的記憶突然蘇醒,變成了無邊的荒謬。他們為什麼會來到一個已經滅亡的國家?來到幾十年前的西北荒漠?荒謬感使她感到眩暈。她鬆開了抓著喬柳的手,撐著桌子按了按自己隱隱作痛的太陽穴。站在一旁的喬柳一臉緊張,“你怎麼了?彆嚇我啊?“剛剛在將醉倒的喬叔細心扶好的顧修竹目睹了事件的全過程,見到此情此景走到趙惜月身邊扶住了她即將摔倒的身子。“喬姑娘,這裡就麻煩你了。她約莫是昨晚受了涼,我帶她去房間休息。”說完就摟著腳步虛浮一片混沌地趙惜月走向樓梯,留下被此驚變嚇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喬柳和躺在地上睡得安詳的阿布和喬叔。趙惜月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房間的,隻知道自己腦海中一直反複出現著以前在父親書房裡看到過的印在史書上的記載。“元和三年中,夏室既衰,禮崩樂壞,民不聊生。楚惠王推計踵兵,給糧食不絕,使百姓愛漢,於九月中旬領精兵數十萬,苞河山,圍大夏,終存齊社稷……夏王無力挽狂瀾之能,攜城內萬餘人,城破之日……自焚而亡……“窗外不知何時刮起大風,風沙蔽日,窗子緊閉著也能看見窗外一片灰蒙蒙,太陽像是被蒙上一層黑布,這座城市此刻在風沙與灰暗中緘默不語。空氣愈發乾燥,房間中因為緊閉的門窗也燥熱無比,趙惜月坐在床邊卻感覺手腳發涼。顧修竹沉默地鎖好門窗,在昏暗的室內點上了蠟燭,昏黃的光影照亮了一小片地方。趙惜月稍稍冷靜後為自己倒了一杯涼茶,顧修竹搬了把椅子正對著坐在她麵前,開口道,“昨晚,你睡著以後沒過多久我在屋內聽見屋外有異動。從窗子上看到那些聚集在街頭的乾屍都一個受到指令一般有序地回到屋內,有三個乾屍陸續回到我們現在呆的客棧裡。沒過多久,有人敲門,等我打開門,看見的就是那位喬姑娘。“杯中茶水冰涼,趙惜月垂著頭看著地上他們兩的影子,從心底感到一陣疲憊。她閉上了眼,黑暗中浮現的是喬柳那張年輕,皮膚緊致,白皙光滑如瓷器的臉,那張臉是笑著的。卻在一瞬間像那盆鮮紅如血的鮮花一樣迅速枯萎乾癟,轉眼間變成嶙峋骷髏。這腦海中的景象太過殘忍,她無力地睜開眼,眼前還是昏黃的燈光,和地上那兩個靠得極近的影子。顧修竹繼續說,“我想你現在應該明白了我們不在廬州附近,而是在夏,那個三十幾年前亡國的夏國。”“史書上記載著城內百姓是被一場大火燒死的,而他們夜晚時乾屍的模樣絕不像自焚而死的人的屍體,史書並未記載城破的確切時日,不過今日已經是九月初十,應該過不了多久我們就能弄清他們是怎麼死亡的……”說到這裡顧修竹停頓了會兒,像是組織著語言,“……和他們會變如今這副模樣的原因。“趙惜月沒有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隻是沉默地聽完顧修竹講完,心裡有點慶幸著她不是一個人麵對著這種荒唐局麵。顧修竹也不再說些什麼,放任著房間陷入死寂一般的沉默。蠟燭一滴滴淌下燭淚,一寸寸熔化,在這個密閉的空間中告示著時間的無情流逝。已經聽不見窗外傳來風沙狼嚎般的尖銳哭嘯聲了,看樣子風沙已經停歇,但剛剛是被風沙遮掩的太陽此刻仍不見身影,原來已經步入黑夜了。房間內擺放的那盆花重獲新生般地綻放,即使今夜沒有月色澆灌,它的身姿也依舊妖嬈豔麗。趙惜月張了張嘴,“那我們現在該乾什麼?“,她實在是沒有一點兒頭緒,像是有人掐緊了她的喉嚨,讓她喘不過來氣,隻能無助地尋求於一旁閉著眼睛假寐的顧修竹。“熬過黑夜。“顧修竹惜字如金,說完便又合上眼瞼靠著桌子撐著臉休息。他的睫毛在俊秀白皙的臉上投下一片陰影,趙惜月這才意識到他從昨晚到如今都沒有好好休息過,便不再打擾。她鼓起勇氣走到窗邊,這次是輕手輕腳地將窗戶推開一絲縫隙,從縫隙裡打量著夜晚的街道。不知何時沿街地店鋪上掛著的紅燈籠已被點亮,映著街道上步伐僵硬,漫無目的遊蕩著的乾屍群,他們穿著趙惜月熟悉的衣服,身形卻與白日裡大不相同,乾癟的身材和僵硬的步伐明確地昭示著他們已經是死亡許久的存在了。是什麼讓他們變成這樣。這座曆史裡早已該消失殆儘的城市,如今在這沉默無比的黑夜裡重生,這並不是似乎並不是一種祝福。趙惜月不想再想,不再去看樓下街道遊蕩的鬼火一般的星星點點藍綠色“眼睛“。她鎖上窗,將一切隔離在窗外。等她關上窗,呆坐在桌前看著燃燒的蠟燭時,才聽清門外有著窸窣的衣料摩擦聲,還有輕微挪動的腳步聲,活像一個疲憊至極的人拖拉著身體行走在木製的地板上。是誰呢?喬柳,阿布還是喬叔。她有點難過,雖然她自己也不過是個依附在木頭上的無法轉世的悲慘靈魂,可至少她明明白白的知道她是怎麼死的,知道她已經與那些鮮活的生命大不一樣。可是他們,那些白日裡生活著的人們卻仍不清楚自己早已與這個世界訣彆,白日的生活隻是虛假的謊言,每日重複都要從鮮活的生命變成一具可怖的乾屍的人生。腳步聲沒有消停的跡象,反而越來越響,越靠越近,最後停在了緊鎖的門前。趙惜月心裡沒了昨晚麵對乾屍時的恐懼,她能想到就隻有白日喬柳和阿布的打打鬨鬨和喬叔爽朗的笑聲,這一切給了她一些微小的勇氣。她不知道自己抱著怎樣的心情,挪動腳步以同樣緩慢的步伐靠近了緊鎖的門。她與門外的那具“怪物“,在沉默的夜色中隔著一個薄薄的門板。她將耳朵緊貼在門上,黑夜太過寂靜以至於她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她輕聲開口問,“喬柳?“,可門外一片寂靜,沒有聲響,隻有她的心跳聲清晰無比。她將手搭在門閂上,猶豫了下還是抽掉了鐵栓,鼓起勇氣地將門挪開了一個縫隙。她從門縫裡往外看,看見的是一個背對她的身影,身影瘦削,脖頸上是枯瘦的死皮,像一塊灰黑色的破布一樣蒙在纖細的骨頭上。不過一眼,她知道這具乾屍是誰的了。那具乾屍頭上的碧綠色的玉簪在走廊的油燈下周圍著溫柔的光芒。那個簪子的主人,白日裡還驕傲地向她炫耀了這個她爹十六歲生日時送給她的,珍貴無比的賀禮。可她的生命卻永遠停留在了十六歲。她要是知道自己變成了這個模樣,應該會嚇得哭出來吧。“……喬柳。“她喃喃自語,聲音很微弱,卻還是被眼前的”怪物“所捕捉到。”怪物“遲緩地轉過身,一雙藍綠色火焰構成的眼睛,幽幽地透過門縫死死地盯著她,深黑空洞的眼窩中看不出心情。原本的那裡,應當擺著雙明媚,看到心上人時會閃閃發光的眼睛。莫名的悲傷淹沒了她,眼淚不受控製,趙惜月捂著嘴不讓自己痛哭出聲。身後傳來聲響,剛剛撐著桌子休息的顧修竹已經從淺眠中醒來,一眼便看見門旁邊的趙惜月愚蠢的舉動。他有些氣急敗壞地起身,將趙惜月從門縫邊拉開,重重合上房門,將外麵伸出枯瘦手臂扒拉門縫的乾屍隔絕在外,清脆一聲拉上鐵製的門閂。“你還要不要命了?“他低聲嗬斥。被拉回來的趙惜月沒有說話,他這才看清她臉上的淚水,過了許久似是無奈地歎了口氣。“早些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