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的空氣寒涼,土道兩旁的田地乾涸龜裂,麥苗枯黃折斷在硬結成板塊的黃土之中,像一個個戰死的士兵屍體。天光從東邊散開,驅散夜色,將路邊淒涼的景色照的更為清晰,也更為荒涼。蒲鬆齡走著走著,忽然發現前麵道路上有一個伏倒的身影。聶小倩飛上前低頭瞄了一眼,立即捂住眼睛飛回來,一臉崩潰地說:“哇!是死人啊。小鬆齡你彆過去看了……太可怕了。”蒲鬆齡無言的望了她一眼,道:“你不是自稱女鬼嗎?為什麼會怕死人?”聶小倩一愣,喃喃道:“對哦,我為什麼要怕死人?”她呆滯的模樣透著傻兮兮,以至於逃亡中心情壓抑的蒲鬆齡見此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心情頓時明朗了很多。他腳步未停,繼續向前走,路過那具死屍時,特地多看了幾眼屍體的相貌,想知道能讓女鬼害怕的屍體死得有多慘。但實際上,這具屍體並不嚇人。屍體是一個枯瘦的老頭,兩側臉頰深深凹進去,仿佛一層皮下麵就是骨架,半點肉都沒有,臨死時還張著大嘴,雞爪子一樣的手抓著泥土往嘴裡塞。這是一個活生生餓死的人。蒲鬆齡平靜的收回了目光,麵不改色,繼續向前走。以往隻能從父親的隻言片語中窺見的世道,如今清晰地擺在他的眼前。災荒、戰亂、逃難、流亡。這是一個混亂的世道。走了大半夜的路,啃了兩口餅子,晨風吹來依舊冷的夠嗆,每走一步,腳下都痛的鑽心。蒲鬆齡卻並不覺得自己現在的情況有多痛苦。孟子曰: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伐其身行,行弗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自己現在所受的苦,都是在磨煉自己的心性。是上天對自己的恩賜,如何會覺得痛苦呢?他直麵以對,毫無畏懼。他一路走來,大多數時候都十分沉默。聶小倩嘰嘰喳喳的說,他隻側耳傾聽,偶爾回應一兩句,仿佛與以前相處沒什麼不同。但終究是不同的。聶小倩知道了他能看見自己,欣喜之餘,說話謹慎了很多,隻談論現在,絕不開口透露未來的信息。蒲鬆齡也識趣的不去詢問,隻按照自己的計劃向前走。若他有做的不妥的事,聶小倩就會露出擔憂的表情。兩人相互依偎走了一上午,終於走到之前路過的一個土牆小村落。小村落由十幾戶人家並肩聚成,家家戶戶院門緊閉,即使白日也見不到人影。不過這也是正常現象,此時正逢亂世,百姓們人人自危,恨不得都藏起來不被賊人迫害,哪裡還會像以前那樣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呢?蒲鬆齡從村口第一家開始敲門,一戶戶敲過去,敲到第三家,才有人應聲。一個老頭站在小院隔著門喊:“誰啊?”蒲鬆齡抬頭看了飛在天上的聶小倩一眼,見聶小倩平靜的點頭,知曉院落裡沒有危險,便恭敬說道:“老人家,我在路上跟家人走散了,現在不知身在何處,如何回家,請問您能給我指條道嗎?”老人聽見是孩童的聲音,放鬆了警惕,將大門打開一條縫,看了一眼門外的孩童,皺眉道:“這麼小的孩子怎麼會一個人流落在外?快進來!”他二話不說,枯瘦的手拽住蒲鬆齡的肩膀,將他使勁拎進了院子裡,然後使勁關上了大門,扣好門閂。老人鶴發雞皮,一身簡陋的粗布麻衣,但身板堅挺,渾身氣度不似尋常人家。蒲鬆齡打量了他一下,心底一驚。該不會隨便敲了一下門就敲出來一個大人物吧。老人一雙睿智的眼睛上下打量他,皺眉問:“你叫什麼?”蒲鬆齡拱手拜道:“晚輩蒲鬆齡。”“哪裡人?”“淄川蒲家莊人氏。”“為何與家人失散?”蒲鬆齡卡殼一下,偷偷瞥了聶小倩一眼。“與家人失散”這個借口是聶小倩替他想的。她說:“你若貿然說出你是從人販子手裡跑出來的,彆人不見的會幫助你,因為尋常人都害怕惹麻煩。你不如說自己是走丟了,也許會有人願意幫忙。”如今,氣度不凡的六旬老人問他“為何與家人失散”,他遲疑了一下,看著老人睿智的眼神,卻決定違背聶小倩的叮囑,如實相告。他拱手鞠了一躬,沉聲道:“實不相瞞,老人家,我是從人拐子手裡逃出來的,先前怕您不肯收留我,所以才撒了謊。”老人眼底光一閃,手扶胡須微笑起來,“好小子,能獨自從人拐子手裡逃出,有勇有謀。又敢於承認謊言,有擔當,是個能成大器的。蒲家出了個好孩子啊。”蒲鬆齡知道自己賭對了,但仍舊露出疑惑的表情,問:“請問老人家是……?”老人擺擺手,道:“一介農民,不足掛齒。隻不過年輕時當過兩年官,如今在老家養老罷了。你若不嫌棄,喊我一聲張老就行。”他說完,不等蒲鬆齡開口,就繼續說:“看你這副風塵仆仆的模樣,最好先梳洗一番,再喝點東西暖暖身子。有什麼事咱們進屋再談。”他從院中水缸裡舀了一瓢清水倒進盆裡,又拿了一塊臉帕浸入水中,擰乾了遞給蒲鬆齡。蒲鬆齡連忙接過臉帕,使勁擦了擦自己的臉。冰涼的臉帕令他打了個哆嗦,放下手一看,臉帕上已經臟了一大片。老人沒有管他,直接進屋用小灶燒開水去了。蒲鬆齡又借臉盆裡的水洗了手和胳膊,最後褪下襪子,站在青石板上,用有些渾的水衝了衝腳丫子。體溫因為涼水擦拭而大量流失,他冷得打起了哆嗦,但好歹傷痕累累的腳丫得到了一次並不徹底的清潔。腳底的臟血混著泥水流進了院中土地裡。他的布襪子上滿是血跡,沒有可換洗的衣服,他隻能將就著重新穿回腳上。聶小倩在一旁看著他,心疼的無以複加。若是現代的小孩,四歲才剛上幼兒園,連洗澡都得父母追在屁股後麵逼著,更不論像他這樣主動用冰涼的水擦洗了。蒲鬆齡抬眼對她微微一笑,不明白她為何露出這種表情。聶小倩囁嚅了一下,隻能說:“會好起來的。”做完這一切,蒲鬆齡走到廚房邊探了探頭。隻見張老從鍋裡舀了一勺熱粥進碗裡,端起來遞給他。“喝吧,孩子。”蒲鬆齡也沒有推辭,大大方方的仰脖將熱乎乎的稀粥喝進肚子,一時間隻覺得一股暖流從喉而入,落入胃袋中,整個身子都漸漸暖和起來。他抹了抹嘴,禮貌的將粥碗還給張老。兩人走出廚房,踏著青石板進入堂屋。這是一間不算太明亮的堂屋,屋子狹長,擺了一張方桌,兩把太師椅,牆上掛著山水花鳥的掛畫,雖然落魄,但卻透露著幾分閒適。兩人在太師椅上坐下,張老握著手裡的熱茶杯暖手,啜飲一口,道:“鬆齡,現在來講講你是怎麼落入人拐子手裡的吧。”蒲鬆齡拱手鞠躬,道:“是。”他緩緩開口,講起了前夜蒲家莊燃起的大火,又講了六個壯漢摸黑從街道上綁架,脅迫他向北走的過程。他道:“張老,那六個壞人便是縱火行凶的犯人!他們自己親口承認的!”張老皺了皺眉,道:“如若他們是縱火者,殺人放火之後自當速速遠離現場,為何離開前還要費事將你綁走?莫非你目睹了他們的秘密?”蒲鬆齡茫然的搖了搖頭,眼神微微一動,落在聶小倩身上。聶小倩也茫然的對他搖頭,說:“沒有,我沒看到他們有什麼秘密,甚至在他們抓你之前,我都沒注意到火場裡還有這麼一群人的存在。”蒲鬆齡垂下目光,沉默不言。張老道:“鬆齡,你若是想要回家,須得有個大人送你,不然這一路荒蕪,流民眾多,亂象橫生,實在令人不放心。”蒲鬆齡笑了笑,“您說的是,不知您可有人手借我?若是能派人送我回家,我父親肯定會感激您的。”張老擺了擺手,無奈歎道:“若是早些年,我還能送你回家,如今我不過是一個小村裡的糟老頭,哪有什麼人手可派?你若想尋求幫助,不如去村口阿大家裡問問。他家是本地的農民,今年大旱,莊稼全都乾死在地裡,顆粒無收,日子不好過,你許諾他報酬,或許可以從他家借到人手和驢車。”蒲鬆齡眼前一亮,立即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道:“請張老為我引薦。”張老端著茶杯笑了笑,伸手戳了一下他的腦門:“小小年紀,禮數周全,簡直沒有半點孩童的活潑勁兒,像個小老頭子。”蒲鬆齡靦腆地捂著腦袋笑了。待張老背過身去,蒲鬆齡臉上的笑容就慢慢淡了下來,眼睫半闔,最終在臉上化作一抹擔憂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