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路漫漫。初春的風裡夾著點寒冬臘月的涼氣,黃土地裡乾涸的田地透著荒蕪的氣息,大路兩旁連野草都長得稀稀拉拉的,路上的行人也麵黃肌瘦灰頭土臉。北邊地方在打仗,許多流民沒了家,隻能一路南下,一邊行乞,一邊尋找紮根的地方。蒲鬆齡被繩子拴著手,跟著劉老五走了一天,與無數流民擦肩而過,目睹了許多人淒慘的模樣。有的一家幾口,老的老,小的小,穿得破爛爛,身上連棉衣都沒有一件,露在外麵的手和腳上生著凍瘡,目光麻木。有的獨身一人,身上帶著傷,瘸著腿拄著拐,每走兩步就要停下腳歇一口氣,身上隻背了一個扁平的小包袱,似乎裡麵連乾糧都沒有一個,也不知吃什麼。還有的粗漢流民,三五成群,看到路邊有馬車就一窩蜂衝上去攔路,又是磕頭又是說好話,求給點吃的,如若馬車主人真的停了車,給了他們吃的,那便是招了禍。這幫流民非把馬車掀了搶個底朝天不可。不論是哪一種人,看到翟老大一夥人,都不約而同地從路對麵避開,離得遠遠的。一開始蒲鬆齡還看不太明白。可漸漸的,他也明白了其中含義。無非是,好人怕惡人,惡人……怕大惡人罷了。翟老大一夥人一共六個,每個都身強體壯,凶神惡煞,一看便不好惹。除非流民的腦子壞掉了,否則沒人敢招惹這樣的一夥人。蒲鬆齡甚至看見有一個流民小女孩隻看了劉老五一眼,頓時被他滿臉橫肉嚇哭了,抽抽噎噎撲進母親懷抱裡,打死都不肯再抬頭。劉老五對此不以為恥,反以為豪,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樣十分欠扁,以至於掛在他肩上的聶小倩將牙槽磨了又磨,恨不得長出一雙獠牙,撲上去啃他個血肉模糊。如此走了一整天,終於在天黑之前走到了一家行路客棧。蒲鬆齡以不到五歲的幼童之軀,硬生生跟上了一夥彪形大漢的步伐,把腳下磨出一串水泡,累的兩條腿好似兩根木頭,再也抬不動步子。一夥人在客棧要了一件下房,將裝樣的扁擔放進了屋裡,隨即,六大漢走到大堂的一角坐下,點了幾個小菜當晚飯。蒲鬆齡一整天滴水未沾,粒米未進,此時早就餓的前胸貼後背。但翟老大幾人並未將他帶出屋子,而是把栓他的繩子係在大通鋪的床腳上,又仔細鎖了門。小孩眼睜睜看著一群人去吃飯,抿了抿乾起皮的嘴唇,忍住了沒開口。他不想向這夥賊匪求饒,尤其是在聽女鬼說了這夥人便是放火燒蒲家莊的罪魁禍首。等人都走淨了,他才歇了口氣,盤膝在床角邊的地上坐下,伸手脫了鞋子,低頭看了看自己腳丫子。一連串血泡觸目驚心,他又抿了抿嘴,眼圈微微紅了起來。他一個蒲家嬌生慣養的少爺,何時受過這種罪。先前為了追上眾人的腳步不被拖在地上,想不了太多,此時周圍沒了賊匪,驟然安靜,壓在心底的委屈和不甘便加倍湧上來,猶如一碗陳年佳醋灌入心口,又酸又澀,五味陳雜。聶小倩抱著膝蓋蹲在他身旁,看他一副“我很委屈但我就是不說”的表情,頓時心疼的一塌糊塗,忍不住又開始絮絮叨叨的對他說起話來。“小鬆齡,你彆哭。唉,這副委屈的小模樣真可憐,看得人心都要碎了。”她伸手在蒲鬆齡的臉頰上虛撫了一下,宛如在替他擦不存在的眼淚。“不過你已經很堅強啦,才四歲就能堅持到現在,一天走了這麼多路,如果換做是我,恐怕都跟不上呢。”她歎了口氣,低低重複了一遍。“小鬆齡,你已經做很好了。”蒲鬆齡低垂的眼睫輕輕顫了顫,心裡的滔天委屈才掀起一個浪花,就被女鬼輕柔且誠懇的言語撫慰了。他覺得女鬼的憐惜好似一隻溫暖的大手,將他從頭到腳摸順了一遍,那些不甘和委屈瞬間發酵,化作滿腔熱忱衝上眼眶,幾乎要湧出淚水來。他沉默的伸手摳了摳腳底的血泡,感到一陣刺痛,借勢咬住下唇,遮掩自己異樣的表情。他不願意在彆人麵前顯露自己的情緒,即使隻有自己能看見的女鬼也不行。大抵是孤身一人落入賊匪手中的緣故,他此刻敏感且脆弱,若不是女鬼還兢兢業業的伴在身邊,照舊對他噓寒問暖,他覺得自己根本堅持不到這麼久。女鬼見他摳血泡,大呼小叫起來:“彆彆彆,彆用手摳,你手指上都是土,太臟了,萬一血泡破了會感染的!”蒲鬆齡手上的動作一頓,斂眸咬唇,心裡糾結半晌,想到自己如今的境遇,不論如何也不可能更糟糕了,終於開口對女鬼說了自認識以來的第一句話:他低聲困惑的問:“什麼叫感染?”他話音剛落,就見女鬼驀然睜大眼睛,仿佛看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一般,呼啦一下向後撤了一大截,半截身子都撞進了屋子的木桌裡。她瞠目結舌般,尖叫著開口:“你你你你你……你看的見我?!你在跟我說話嗎?!”蒲鬆齡緩緩抬起腦袋,仰頭望她,不能理解對方怎麼一副見了鬼的表情——明明對方才是女鬼。於是,他乾啞的嗓音再度開口:“聶,小倩……你是叫這麼名字吧?”聶小倩下意識順從的點了點頭,隨即臉上又露出了即將崩潰的表情:“小鬆齡,你怎麼能看見我?你再怎麼知道我叫聶小倩?你……你多久之前就能看見我了?”蒲鬆齡看著她如臨大敵,不由得有些滑稽。原來女鬼竟然怕人嗎?他從恍惚中回神,鎮定了心緒,沉聲答道:“從一開始就能看見。”聶小倩呆了呆,回想到自己這半年以來在蒲家莊蹭吃蹭喝……不,蹭學蹭住,還經常對他各種碎碎念,在他麵前毫無形象四處打滾的各種場景,一時間竟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蒲鬆齡臉色不變,依舊一副淡然的模樣,隻微紅的眼圈和困惑的眼神令他有了些許少年人的生氣。他重新問道:“感染是什麼?不摳破的話,明天我就走不了這麼多路了。”聶小倩深吸一口氣(雖然她根本沒有呼吸),勉強定下心神,稍微向前飄了一點點,從木頭桌子裡挪出來。蒲鬆齡鎮定自若的表現多多少少影響了她,她也強迫自己忽略那些惱人的尷尬情緒,專注於眼下的困境之中。“感染,就是細菌從傷口侵入身體引起的反應……呃,這麼說你可能聽不懂,那麼……化膿,化膿這個詞你懂嗎?”蒲鬆齡點了點頭,道:“懂。所以你是說,如果摳破了腳上的血泡,腳就會化膿嗎?”聶小倩鬆了口氣,點了點頭,又飄近了一點,低頭去看他腳上的血泡,臉上浮現出心疼之色。她咬了咬唇,道:“你若是想要挑破,必須得用乾淨的東西才行,比如火燒過的針。而且,挑破之後須得擠出濃水,用乾淨的白布包起來,才不會感染。”蒲鬆齡靜靜聽著她說。待她說完,他才垂眸緩緩開口道:“我沒有火燒過的針,也沒有乾淨的白布。”聶小倩意識到自己給一個被綁架的四歲小孩講這些,的確有些不近人情了。她囁嚅道:“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提你的難處。”蒲鬆齡放開了自己的腳丫子,仰頭靠在床柱上,儘量放鬆自己疲憊的身體,眼睛閉了閉。“聶小倩,你知道怎麼逃跑嗎?”聶小倩一個激靈,立即從地上躥了起來,激動道:“對呀!你現在能聽見我說話,我就可以教你逃跑了!”見她這麼興奮,蒲鬆齡頓時打起精神,睜開眼,期盼的看向她:“怎麼逃跑?”聶小倩一下子卡了殼,仿佛一隻被掐住脖子的老母雞,咯了半聲,沒了聲響。“我,我得想想……”她眼神忽閃了一下,從空中落回地麵,端坐在蒲鬆齡身前,垂頭看著他手腕上的繩子,試探性問道:“你能解開係床柱上的那頭繩子嗎?”蒲鬆齡默默搖了搖頭,將被捆住的雙手伸向前,象征性地拽了一下自己腦袋邊的繩子結,道:“他係的太緊了,我手上沒力氣,解不動。而且,就算我解開了床柱這一頭,也沒有用。”頓了頓,他平靜分析道:“客房在二樓,窗戶緊閉,屋門又被鎖,哪怕我離開了床柱,也逃不出這間屋子。而且,你說過,讓我不要激怒他,我覺得現在解開繩子不是一個好主意。”聶小倩啞然,麵對如此理智的小被綁架者,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了。好在身為長者的微妙自尊,挽救了她卡殼的腦袋。她回過神,擺出一副嚴肅的表情說道:“你說得對,所以咱們不能硬來,得智取。額,你等我想想辦法啊。”她背過身,兩手按在太陽穴上,一麵做出冥思苦想的樣子,一邊心裡淚奔。妖孽啊!這小孩真的才四歲嗎?四歲的孩子能說出這種有條有理的分析嗎?她冥思苦想了一會兒,還真叫她想出了一個不是方法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