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失蹤(1 / 1)

蒲鬆齡目光怔忪。那些滿身臟黑的幸存者在燒焦的房子骨架前跪下哭嚎的場景如同一張色彩濃烈的油畫,鴉黑的廢墟、枯黃的臉龐、鮮紅的血淚、絕望的眼神……一切全部深深凝固在了他的眼底。他睫毛輕輕顫了一下,眼底平靜的湖泊凝聚旋渦,帶著一種攝人心魄的冷靜和悲憫,冷冽說道:“小翠,你說的不對,這不是天災,不是命數,是歹人所為。”這麼大的火,怎麼能簡單一句“這就是命”就概括了呢?若是真的天乾物燥引起的火災,怎麼可能秦家一個人都沒逃出來?怎麼可能燒了這麼多房子才被人發現?必然有那縱火之人……小翠扭過頭,臉上不知何時沾了一片灰,擦成了一條灰黑色的長長痕跡。她張了張口,啞聲道:“少爺,您彆想太多了,春日天乾,本就容易著火,就算不是意外是人為,那也是縣太爺要查的事情。走吧,咱們回去吧。”蒲鬆齡抿了抿嘴,垂下了目光,不再看那驚心動魄的殘垣斷壁和焦黑殘骸。可即使閉上眼,那場景也會不由自主的浮現在腦海裡:衝天火光中,無數人跪在大火前悲嚎,絕望的氣息透過炙熱的火焰傳遞到臉上,幾乎令人窒息。他仿佛感同身受了那些失去居所的人的怨恨和悲傷。“知道了。”蒲鬆齡低聲道,閉了閉眼,跟著小翠向回走。這場大火燒了小半個蒲家莊,無數人從各自家裡衝出來救火,此時撲滅了火,大夥便都三三兩兩的往家走。昏暗漆黑的街道上沒有燈籠,天邊的雲恰好飄來,遮住了月光。前方的道路頓時一片漆黑,不少人都張口罵起了街,有的罵賊老天不長眼,有的罵最早引起火災的人死了也是個禍害,還有的罵其他人救火太拖遝,才會讓大火燒了這麼多屋子……罵著罵著,最後大家都不約而同的罵起了這個操蛋的世道。——冬天一年比一年冷,又逢大旱,一連幾個月不下雨,地裡的莊稼全都乾死凍死了!——外麵還在打仗,死了好多人。——皇帝自個兒掛上白綾上吊了,大臣們都腳底抹油跑了,京城亂成一鍋粥,各地勢力揭竿而起!——聽說大順軍要南下了,一但河間府淪陷,下一個就是山東的濟南府,而他們蒲家莊,恰好就在濟南府下麵的淄川縣……——要不了多久,咱們這兒肯定也要淪陷了。月黑無光的街道上,街坊鄰居們視線艱難的辨認著房屋的輪廓,至於身邊的人影隻能看到一片模糊。大抵是因為誰也看不清誰,所以眾人說起話來便愈發放肆。一片漆黑之中,小翠忽然感覺有誰撞了她一下,原本拉著少爺的手頓時被撞開了。她有些氣憤的喊了一句:“誰呀!走路看著點兒人!”伸手再去身旁抓少爺的小手,卻發現無論如何也摸不到少爺的身子。她停住腳步,轉過頭去摸自己身邊的漆黑空氣,臉上還掛著一絲茫然。流雲緩緩從月亮底下移開,清冽皎潔的月光自上而下給大地蒙上一層瑩瑩銀光,一切都現了形,街坊們頓時閉了嘴,誰也不再說話,看向周圍的人眼神帶著幾分提防,生怕被人知道自己剛剛罵過了什麼。小翠望著自己身邊空無一人的地方,臉上的茫然終於化作了驚慌。她嘴唇哆嗦了一下,低低喊了一聲:“少爺?”“少爺?您在哪兒?”她喉嚨抖動了一下,吞了一口唾沫,乾巴巴的嚷道:“少爺?您快出來!彆玩了……要玩捉迷藏回家再玩……少爺?少爺!少爺你出來啊!!”少爺丟了!目光所及,四周的人影都向塌著肩低著頭前走,每個人臉上的都是漠不關心的冷漠,街道上沒有精雕玉琢的小少年的影子,哪裡都沒有。真的丟了!蒲家這一代最聰明、最有前途的孩子,就在剛才在這裡丟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小翠瞠目結舌,萬念俱灰,眼前一黑,幾乎直接暈了過去。在小鎮的另一邊,一夥人腳步飛快地沿著深林向北邊跑,其中一人手裡還夾著一個孩子。領頭的男人身材魁梧,方臉濃眉,臉上掛著好幾道皺紋褶子,硬生生將他正氣凜然的五官壓成了暮氣沉沉。他壓低嗓音,邊跑邊吼道:“讓你們放火,你們怎麼還抓了個孩子回來?!”旁邊立刻有人說:“老大,是老五非要抓他,跟我們沒關係。”翟老大扭頭盯向拎著孩子的劉老五:“老五,你莫不是以前當人拐子的毛病犯了,看到漂亮孩子就忍不住出手了?”劉老五被翟老大諷刺了一句,臉上有些掛不住,強硬解釋說道:“老大!我可沒有瞎做事,這小孩到處跟彆人說這場火是人為,恐怕是看見咱們放火的場景了。我怕他到處說漏嘴,乾脆偷出來以防萬一!”翟老大啐了一口,道:“放你娘的屁!這麼大點兒的小孩說的話誰信?再說了,以咱們哥兒幾個的功夫,能讓這種小屁孩看見放火還不知道嗎?你就是手癢癢了想拐孩子!媽的,儘會給我招事兒!”劉老五忍了忍,腳下踏過一塊石頭,提起氣勁向上一掠,跟著大夥躍過林間溪水。“那怎麼辦?這孩子要不直接扔在這兒的了?到時候彆人就算找到屍體也肯定以為是小孩自己跑出來玩,不小心死在林子裡了。”他不服氣道。手裡的孩子掂了掂,眼看就要扔進小溪裡。老大沒說話。隊伍裡的馮六弱弱的開口道:“五哥,這麼小的孩子,要不就算了吧。”劉老五冷哼一聲:“小六,咱剛剛才殺了那惡貫滿盈的秦氏一族,完成了齊候派下的任務,這會兒你又假惺惺在乎一個富家少爺的下場作甚?要我說,凡是這種富家子弟,隨便哪個手裡都沾滿了咱們農民的血,殺了又如何!”馮六閉上了嘴。最終,還是一臉陰毒的鶴二開口打了圓場,陰陽怪氣道:“這孩子衣服料子不錯,扒了能賣不少錢呢。況且還是個細皮嫩肉的小少爺,丟在這兒有點可惜了。”“那就先帶著,到了下個縣城就賣掉。”說道最後,人拐子劉老五也沒脫離自己的老本行。溪水是這片深林的地標。躍過溪水繼續向北,出了林子就能到與蒲家莊不相連的另一條大道。這夥人花了一個晚上橫穿深林,之後不知從哪兒弄來幾根扁擔行頭,裝作路過行商的模樣,帶著孩子沿大道向長山方向走去。長山縣在淄川北邊,緊鄰新城和鄒平,是附近各路交通的樞紐,若想繼續北上,必須經過長山縣中轉。所以長山也是魚龍混雜之地,常有三教九流的各類人馬途徑此地,本地居民也做慣了迎來送往的生意,毫不在意進城的人來自何處,去向何方。就連通往長山的各條道路上,沿途歇腳的茶館都比彆的地方多一倍。一夥人連夜走了十裡地,終於在一個路邊茶攤停下,準備吃點東西歇歇腳。天色蒙蒙亮。蒲鬆齡呻吟一聲,捂著疼痛的後頸醒了。他睜眼一看,首先看到的是一張沾滿陳年汙垢的木頭桌子,臟的可以直接刮下二兩油膩。視線向上移,緊接看到坐滿桌子四周的彪形大漢,一個個胳膊比他大腿粗,手背上全是黑乎乎的汗毛,臉上帶著某種異樣的默契,不約而同的沉默著吃燒餅,喝茶水。桌上還擺了一碟煮花生。他眼珠轉了轉,意識到自己並不在蒲宅,頓時心底一驚,張嘴想要叫。下一秒,他身旁的一個粗狂漢子伸出一隻大手捂了他的嘴,指關節掐著他的臉骨,硬生生卡住了他的叫喊聲。“小弟,你看清楚了四周再叫。咱們現在不在家了,你可彆把你那些慣壞的臭毛病帶出來跟我耍!”茶攤的老板拎著茶壺過來給眾位男人續茶,看到漢子粗暴的手段和小孩眼睛裡打轉的淚珠,不由得多看了兩眼。蒲鬆齡頓時看向老板拚命眨眼,“唔唔”地掙紮起來。粗狂漢子見狀,扭頭冷笑了一聲:“讓店家見笑話了。這是我家小弟,被娘帶在身邊從小寵壞了。這次我出門便帶他出來長長見識,也收收骨頭,免得被女人養成一副娘們兮兮的樣子。”茶攤老板連忙收回目光,殷切點頭:“應該的,應該的,男孩還是要出門長點見識才好。”粗狂漢子哈哈大笑,低頭將額頭懟在蒲鬆齡的額頭上,惡狠狠道:“聽見了嗎?小弟,彆耍性子,睡醒了就好好跟著哥哥走。”蒲鬆齡震驚,不敢相信粗狂漢子怎麼能睜著眼睛說瞎話,而茶攤老板竟然相信了他的瞎話?!他想要掙脫漢子的手掌,卻發現不論怎麼掙紮,那雙手掌都像鐵似的鑄在他的臉上,硬生生捏的他臉龐骨頭腫痛,呼吸困難。他眼淚簌簌往下落,想要找小翠,又想讓父親快來救他,可想見誰都沒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怎麼落入的這夥人手中。莫非,天要亡我?忽然,他睜大了眼睛,目光直愣愣看向粗狂漢子身後,隻見渾身半透明的聶小倩趴在他背上,一臉焦急,兩隻手臂死死扣著他的胳膊,徒勞地想掰開他的手臂。可女鬼輕飄飄毫無存在感,粗狂漢子根本沒察覺自己身上背了一隻鬼。蒲鬆齡忽然哽住,心裡生出一絲希望。聶小倩!聶小倩還在他身邊!謝天謝地,他至少不是獨自一個人落入賊窩。劉老五見蒲鬆齡不再掙紮,以為他終於老實了,便鬆開手掌,作勢拍了拍他的臉蛋,“這就對了,小弟,乖乖聽話,識時務者為俊傑。”蒲鬆齡捂著自己的臉頰乾咳了兩聲,紅著眼圈,狠狠瞪了粗狂漢子一眼,張了張嘴,最終壓低聲怨憤道:“你是誰?你們要乾什麼!為什麼綁我?還有沒有王法了!!”茶鋪的老板抬頭看向這邊,瞄了一眼,立即縮回脖子,不敢再看。一眾漢子哈哈大笑起來。他們身材魁梧,單圍坐在桌邊就仿佛泰山壓頂似的,此時笑起來更是連桌麵都在微微震動,壓迫感十足。蒲鬆齡大喊的嗓子霎時啞了火,看著周圍一圈凶神惡煞的壯漢,心底一涼,嘴唇哆嗦了一下,狠狠咬住了下唇。一夥人笑完,各自啃燒餅喝茶水,不再理會他。隻有坐在他旁邊的壯漢漫不經心地說道:“我們是誰?哼,你不配知道!”沒人回答他的話,仿佛在這些綁匪眼裡,他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擺設。蒲鬆齡在眾人的嘲笑聲中感受到十足的難堪。他咬著下唇偷偷抬眼去看聶小倩,隻見聶小倩已經氣紅了眼,懸在空中狠狠抓撓大漢,從他身體裡穿來穿去,一邊穿透人體一邊氣呼呼喊道:“穿死你!穿死你!大壞蛋!竟然敢把小鬆齡拐走!還要賣掉!你們這幫殺人犯!人販子!去死去死去死!”聶小倩說的亂七八糟,蒲鬆齡卻聽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他被一群人拐子給劫走了!而且這群人拐子還動手過殺人!不行,他必須要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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