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現在。景莊衙門。袁山初將厚厚一疊筆錄扔到公案上,他熬了一夜,眼睛發乾發澀,終於看完了所有的證詞。他坐在縣長的太師椅上,呼出一口氣。捏捏鼻梁。“所有的筆詞口供,我都看完了。”縣長在內,包括楚菅,榆錢和一眾衙役,都等著他把話說完。筆供中大多數的內容都是偽造的,是景莊百姓一起參與構造的一份控訴山匪的筆錄。楚菅絞著手中的緞帕,不自覺咬住紅唇。大家一起偽造了一個不存在的山賊頭子,王蠍子。筆詞中死的山匪是他的手下,也有描述他的長相喜好,殺過幾個人,稱霸過幾個山頭——好像這個王蠍子真的存在過。袁山初看著眼前這群人,又看著案桌上的所謂物證,笑了。整個屋子的人都知道,根本沒有什麼王蠍子。他知道這件案子的全貌,自然知道這群人的目的。袁山初拿起筆,在筆供的最後一頁得出結論,並念了出來:“江州王蠍,與十三從,縱惡景莊,好殺無辜,目無王法,景莊人言鑿鑿,據實指蠍,王蠍劫殺朝廷命官,犯楚家九條人命,刑卜司六命,罪無可恕,立為朝廷一等通緝犯。結案。”袁山初扔下筆,吹吹紙上墨。“這樣結案,你們可滿意嗎?”楚菅:“小女隻希望朝廷快些派人,抓到王蠍正法,好早早告慰楚家泉下亡人。”“我在這兒已逗留三日了,差不多也該回去了。”袁山初站起身,撫平下衣衣擺上的褶皺,從懷裡取出一個小盒打開。小盒裡是暗紅色的印泥。他把印泥放到桌子上:“你們再對比一遍證詞,沒有問題的話,便畫押確認,這樣我也好回澤雲交差——凡供物,供詞者,無關證物證詞多少輕重,都簽字畫押。我還沒用過早食,走了。我回來前弄好啊。”“是,大人。”楚菅和縣長他們,一頁頁翻著供詞。榆錢也過了一遍眼。這一紙完美的證詞,完美護住了楚翎的後方。這樣就結案了?榆錢逐漸被擠到人群外,他看著眼前狂熱的證人們,爭相往紙上畫下一個血紅的錯誤的真相,看著他們被自己所謂的善良正直吞沒良知。這件事就這樣了了?難不成,是自己想太多?“袁大人。”榆錢為馬上的袁山初遞上刀和狀詞。袁山初在馬鞍上坐正,先接過狀詞收好,再接過長刀。“袁大人一路順風。”袁山初扯起韁繩,從西街往外走。第三天深夜,案發後第十天。秋時還在客棧研究物證,突然聽到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躺在船上歪扭著身子看誌怪的樂半七一個鯉魚打挺,兩隻手分彆警惕地握住兩把長短刀的刀柄。外邊傳來急促的敲門聲。秋時使了個眼色,樂半七拔出刀,躲在屏風後。榆錢打開門,看到是衙門的差役們。“大晚上,有什麼事嗎?”“錢哥,袁大人走半道上,又回來了。”榆錢:“什麼,又回來了?”“是啊,現在急召衙門裡的人集合,說要帶咱們去破案。”榆錢有點懵:“破案?破什麼案?”樂半七在屏風後,把刀收回刀鞘。“弟弟,走吧。”“哦。”樂半七應了一聲,從屏風後出來。深秋,晚風涼。袁山初走在最前邊,榆錢等人跟在他的身後。榆錢盯著他的背甲,心裡琢磨他這回馬槍是幾個意思。榆錢並不是本地人,對地形也不甚了解。燭影搖紅,照不遠去路。他心有惴惴,思慮不斷。一行人並沒有上山,而是去了柏河河灘。一艘大船泊在離河岸不遠的地方,船頭插著一麵大宛皇族旗幟。秋時認出,那是順舶監的船!船停在離岸邊七八丈遠的河裡,挑夫們挽起褲管,將一個個箱子從船艙中往河岸搬運。河岸上,是順舶監的人和楚菅。“這就是父親從澤雲帶回來的種子?”“沒錯,這幾大箱都是。”“種子這樣悶在箱子裡不久悶壞了嗎?”她挽起窄袖,露出修長的小臂。“父親真是的,種子就應該用個大筐裝好嘛。”管家看出她想下河,在一旁提醒:“小姐,水寒……”“沒關係的。”她淺笑著,脫去鞋襪,扔到岸上,然後走到河裡。“明年,景莊百姓們能有個好收成了。”楚菅掀開箱子,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楚小姐,給個解釋吧。”楚菅聞聲,慢慢回過頭,看到站在岸上的袁山初榆錢等人。楚菅接連打開另外幾個箱子。裡邊根本不是什麼種子,而是一箱箱官銀。“把她給我拉上來!”“不是的,父親信中說過的,他要寄種子,而不是……”不對,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秋時沒有管楚菅,他踩著河底的石子,一步步靠近官船,然後彎下身子,爬進了低矮的船艙。如果是種子的話,應該不會放進箱子裡的,會憋壞的。秋時沒有持燈,他借著月色在船艙中找尋線索。他摸了一把船艙頂部,摸下一把水。他甩甩手。這並不是河中濕氣所致,是種子作用出的水汽。若是濕氣浸入木材,頂部應該整體潮濕而不是有大滴大滴的水停留在木材塗漿表麵。楚菅沒有說謊,這船艙中的確是運過種子。也就是楚翎的確是在船艙中放過種子的,但是這船在中途停過,把種子換成了官銀。想必現場那幾個竹筐裡裝的,是楚長風在柏河旁接的粗鹽吧,準備造福鄉裡的,卻被那夜大雨衝沒了。平民與官員都是不允許私自持有官銀的,違者當斬無赦。等等,這官銀是哪裡來的?楚翎是戶部尚書,官銀的存庫出庫都在他的管轄範圍之內,各地的官銀都登記在簿,誰能在戶部尚書的眼皮底下,用不明來路的官銀給戶部尚書使絆子?還有一線生機,還有的救,按照曆代法令,所有的官銀都登記在簿,隻要查出是哪個地方的庫存少了,順藤摸瓜便可以查出這官銀的來曆,那樣誰人從中作梗便查清楚了……秋時的心猛地一沉,所知所得的信息全數填補到了案件的謎點上。等等,這是死局。秋時想起了那日刑卜使離開景莊,他們是沿著河的上遊方向去的,他們的箱子裡裝的,應該不是屍體,應該是官銀!那官銀,根本就沒有被劫走!完美,既是連環計,又是聲東擊西。自己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了如何為楚家脫罪上了,卻從不曾想過那被劫走的官銀。楚菅和縣長自作聰明,以為這是自己的主場,提供對自己有利的假證據,看似是將自己從困境完全解救了出來,卻是將自己陷入了真正的絕境之中。徐瑁當然知道,要在對方的主場安排一場莫須有之罪有多難,所以便利用了楚菅和縣長的假證據。隨楚菅怎樣證明,楚菅一定會為這消失不見的官銀安排個去處,現在,案件中的官銀便算有了身份——被王蠍劫走的官銀。而這船艙之中的官銀是查不出來曆的,這些官銀的來曆是說不清的,這些就是前幾日“被劫”的官銀。原本“被劫”的那筆官銀在戶部是有記錄的,是調撥給柏州賑災的,而這船艙中的官銀正是那“失竊”的官銀,但這官銀再也沒了身份。而楚菅的所謂證詞,雖完美地將楚家從劫官銀案中洗了出來,卻再也證明不了這船艙中的官銀來曆了,洗斷了楚翎的唯一退路。若沒楚菅畫押的那本證詞,楚翎還可以掙紮一二,畢竟朝堂有顧雨兒在,楚翎或許還有機會證明這些官銀是先前失竊的官銀,一切都是有人刻意構陷。現在的楚翎徹底洗不清了,各部各地的銀庫都查不出調動的官銀,幾番排除之下,真相便成了——楚翎利用戶部尚書職務之便,私自調動國庫官銀。這樣楚翎攻擊賀全的貪汙罪名便都不成立了,因為那些罪責都可能是楚翎捏造出來的。兩派之爭,就這樣止了。徐瑁派袁山初來到景莊,一開始就沒打算用劫殺官員,搶奪官銀對付楚家,徐瑁以對方最最無懈可擊的證詞作為突破口,以彼之矛,破彼之盾。聲楚長風東,擊楚菅西;聲楚菅東,擊楚翎西。秋時爬出船艙,蹚過河水。褲管濕漉漉地貼緊他的皮膚,弄得他很難受。楚菅的每一句爭辯,都被袁山初壓了下去。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在袁山初的一輪輪攻勢下,眼瞳中沒了光彩。秋時走到她的身旁。她的眼眸裡重新燃起了光亮,她的脆弱終於掩蓋不住了,兩行清淚順著臉頰留下,她抓住秋時的袖子:“榆錢,你知道的吧,我父親不是那樣的人,你知道的……”秋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任由她扯著自己的袖子。“楚菅,現在我必須要把你暫時扣押,等你父親的解釋。來人,把她押起來。”楚菅哭喊:“袁山初,你一定知道真相的,你一定知道我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要這樣陷害我們?”袁山初並沒有回答他,而是說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話。“口口聲聲說著什麼楚長風可憐可歎,天妒英才,心裡想的卻是這時候怎麼他就掉鏈子了呢?你們真的關心過他的死嗎?你們想的隻是,反正他已經死了,不如不要拖後腿了,放棄他吧,反正他已經死了。對吧?”“不是這樣的!我們沒有這麼想過!”“你們是怎麼想的並不重要,你們確實是這樣做的。”袁山初道。袁山初既然知道他們說了謊,自然就是在表明,這件事是由刑卜使策劃的!楚菅張大了嘴,眼瞳中失去了神采。“謊言和偽善守護不住任何東西,‘隻要能把事情用到正途上即便是謊言也是高尚的吧’,這種念頭總有一天會變成‘隻要對自己有利,說謊又怎麼了’。”袁山初說完這句話,扭頭走了,話中深意,毒毒苦澀著楚菅。徐瑁原本的計劃是什麼,秋時已經看不出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徐瑁眼中,為了達成目的,任何人都是可以犧牲的。秋時想起老師雲央子曾與三人的教導。“知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話是怎麼來的嗎?”三人那時還小,一起搖搖頭。“道存道,而魔存於道之外。”三人還是搖頭。“權謀之術終究存在它的極限,有的事情單單靠權謀是做不到的。這時當你跳出道,當你放下一切情感,放下一切不舍,便能將權謀之術的威力發揮到極致,無往不利,無所不能。”徐瑁,蘇誌睿,秋時三人這才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那年,黑發夾雜著無數白發的雲央子,將煙鍋中燃著的煙絲叩到石桌上,繼續說:“不過,為師希望,你們三人永遠不必變成那副樣子。“而且,你們要記住,即便是最強的權謀之術,哪怕全身全心入魔,也有無法戰勝的存在。”秋時舉手,問:“那是什麼?”“心德。”此時徐瑁的心中,隻剩下了一個字。魔。這不見的幾年,他到底經曆了什麼?他一個五皇子,又不是太子,是如何繼承大統,成為九五之尊的?徐瑁似一團融入清水無限擴散的恐懼,如墨般淋在秋時的心頭。無數聲音,無數畫麵侵入秋時的大腦,他捂上了耳朵,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