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聲東篇(1)(1 / 1)

梁上有君子 鰻魚Tech 2484 字 4天前

聖乾三年秋。蘇誌睿帶兵起事已有五個月的光景了。蘇誌睿起事之初,便已聯合好了南方十方軍閥,可以說他的造反有一個非常順利的開頭。蘇誌睿的軍隊不比普通的烏合之眾,他的軍隊四散在蜀地到江州的地界,彼此間可以互相支援。朝廷的軍隊雖然來勢洶洶,卻無法擇一處緊打。蘇誌睿選擇退而不戰,而朝廷的軍隊在江南站不住腳,畢竟後續糧草跟不上,孤立無援,占下的城沒幾日便被滋擾了回去。徐瑁行事小心,不肯分散軍隊,亦不肯從北方戍境軍隊中抽調兵卒。前者是因為怕被蘇誌睿逐一擊破,後者是因為從春末到秋中,北方糧食正熟,怕北方蠻子趁亂,沿途搶糧,帶兵一路南下。那群蠻子徐瑁向來是信不過的,所謂的和平不過是他們憚於大宛雄兵的偽裝。徐瑁和蘇誌睿隻這樣暫時僵持著。因為徐瑁剛剛上位,對南方的改革並未加深,南方的官製,民生,律令等一直處於混亂的狀況,倒是蘇誌睿接手南方後,代徐瑁將南方整頓完成。而蘇誌睿並沒有養精蓄銳準備北上。蘇誌睿的軍隊大都集中到了國境東南——霸槍直指東南少蘭國。秋,鐘州。鐘州如串在長江上的玳瑁,鑲嵌在整個大宛的版圖上熠熠生輝。這是大宛最富饒的州郡,也是大宛眾多商幫的發家之地。鐘州東邊接壤長江以南販木倒鐵的江州,北邊是乾燥貧瘠,卻盛產煤炭的青州,西邊則是鄰有彆國、同時手工業發達的柏州。長江支流像無數經脈,連接貫穿鐘州,鐘州商人攜鹽鐵布匹,乘船奔走四方,待天下之客,盈九州之利。每年中秋,四方有名望的商人都會彙聚於鐘州的重伊城。既是為了一起商定來年各商幫貨物價位控製,同時也為了結識更多生意上的夥伴,好在沉浮商海中互相照應。圓魄掛於寒空,融融重伊城的屋瓦。這夜中秋,有著鐘州重伊城最最不能錯過的盛景。中秋佳節,大商們聚集在重伊城,此地自然熱鬨非凡,多家商人出錢在城裡準備了自己故鄉才有的活動,聊表思鄉之意。重伊城街頭火光熱鬨,人頭攢動。街上走動的,十個有九個是商人,是有錢的主兒。重伊城的中心,便是各位大商集資建立的大宅院,出資的商人來自五湖四海,自然這大宅院也帶著四方建築之美。裡三層外三層的,精而合宜,大而霸氣。樂半七站在大宅院外邊,深吸一口氣:“哇,這裡的空氣都有一股淡淡的銅臭味兒。”秋時把手掩到長袖低下,捂住口鼻:“笨蛋,是你踩到狗屎了。”樂半七大窘,連忙往石階上來回磨蹭鞋底,臭味借此彌漫開來。秋時皺眉,展開扇子繼續遮住口鼻:“你彆擱人門口磨呀,像什麼樣子?去買雙鞋子換上。閒了便去遊遊花燈,看看街上熱鬨,我要進去了。”“彆啊哥,我也要進去!”樂半七急了,右腳擱那兒更用力地蹭著石階,石獅子好像被熏得表情更加猙獰了。“我不管!我要去看小姐姐!”“我進去辦正事,你彆給我添亂——買雙新鞋子去,完了尋處瓦舍玩兒吧。”秋時解開大氅的第一枚扣,拾階而上,從懷裡取出紅色的邀請函,交給門口的門僮。樂半七在不遠處哀怨著臉,直到秋時進了大門,他才駝著背,慢悠悠扛起一對長短刀走開了。大院裡熱鬨非凡,操琴的優伶,異域的舞姬,來自各地的大商巨賈帶著家眷後輩,互相招呼。大氣的布局使得這些商人們的交流既私密,又大方。這不僅僅是商會,還是交際場,大商們都帶著貌美才俊的後輩,若是能湊出一對良緣,可不知能催出多少利益。這大院裡的人來自天南地北,卻因為錢熱絡在一起。所以孤身一人前來的秋時,分外顯眼。曆年來的中秋盛會,秋時的父親作為江州商幫之主,從來都不會缺席的,而他辭世後,秋時沒有半點商幫之主的自覺,今年是他第一次參加商會。準確說,這是他第二次參加商會,第一次來的時候他還太小,記住的不多了,他在院裡無聊,便回憶起小時候的事。秋時從江州大老遠趕來,卻不是為了談生意。他靜靜等該出現的人出現。方人瑞老遠便看到了遠處的秋時。方人瑞是柏州巨商,和秋家在生意場上多有來往。方人瑞人品不咋地,卻著實會做生意,他今年四十五歲,隻用了十年的時間,便帶領方家坐上了柏州第一商的位置。方人瑞清清嗓子,好讓聲音蓋過遠處秋時身旁的優伶琴聲:“阿秋!”秋時聞聲,慢慢扭過頭,認出方人瑞,朝他走去。方人瑞用眼神招呼了身邊的幾個小輩,一齊往秋時那邊走去。“方叔叔好久不見。”秋時微微彎腰行禮。“唉,這不是那姓蘇的造事兒嘛,生意那邊出了些問題,許久不曾抽身去看望賢侄。”方人瑞摸摸翠綠的扳指,“賢侄幾年不見,還是從前般一表人才啊。”有些深陷的眼窩,眉眼細長,線條分明的下巴。秋時的身上全無半點商人樣子,不知是多少少女夢中情郎的模樣。“方叔叔過獎。”方人瑞這才發覺身邊幾個小女娃微紅著臉,不敢直視秋時,或以團扇遮麵,或低下頭攪著手絹。方人瑞卻是知道,這個秋時,她們還是不要白耗心思了。方人瑞咳嗽一聲,似是隨意閒聊,卻是提醒家中的小輩不要對眼前這人多加妄想:“上個月賢侄大婚,我本該是去的,可是偏偏生意上的事兒一檔子接著一檔子地來,我著實抽身不得,還望賢侄理解呀。”“都是生意人,當然理解。我收到了叔叔托人寄來的鳳冠霞帔,做工細膩,也很漂亮,她非常喜歡。”秋時道,“禮到人便到嘛,改日我一定帶夫人到叔叔家做客。”“念栝喜歡就好,你叔母她選好嫁裳寄出,可擔心壞了,就怕念栝眼界高,瞧不上。”“哪有哪有,她喜歡得緊。”秋時看了一眼他手指上北陽玉扳指,似是岔開話題,“叔叔這扳指,可價值不菲吧?”“沒花多少錢,這扳指的主人不識貨,我隨便幾個錢打發了。”方人瑞打哈哈,這場談話,他已不自覺摸了三次扳指了。真的不是你雇人硬搶來的嗎?秋時在心底冷笑,他手上的竹扇輕輕砸著手心,一下,兩下。方人瑞摸著扳指,他很緊張,不自覺就扯出了一件事:“這扳指啊,被那盜魁瞧上了。”“啊?叔叔還怕什麼盜魁?”秋時笑道。方人瑞把戴扳指的手藏到袖下,背到身後,“我怎會怕他,一瓦上鼠輩罷了……那隻老鼠在柏州下了信,我……我怕碰見他晦氣,便帶這扳指過來鐘州。”在心底裡,方人瑞還是怕的。“哈哈,就是就是,盜魁就是本事上了天,也猜不到叔叔會戴著扳指,出現在鐘州重伊城啊。”秋時表麵附和著,心中滿是嘲諷。秋時又問:“聽聞叔叔在柏州,認識幾位有頭有臉的大人?”“認識”一詞,帶著些許意味。“賢侄可遇上了什麼麻煩?”“麻煩算不上,我有一個榆姓好友,想去柏州景莊郡謀個小小的公差做……”“小事小事,擇日我便擬一封……”一聲女子的大喝,打斷了方人瑞的話,眾人循聲望去,那女聲引得全場矚目。“所有人,不許動!”此女子夜行衣,戴木質鬼怪儺麵,腰間彆了兩把短匕首,她一人站在圍牆上,身後的月光,襯出那人的身段,凹凸玲瓏。這是傳聞中盜魁的打扮!舞姬們停了動作,優伶們摁住顫抖的琴弦,不再發出一點聲音。她穿著夜行衣,趁夜色躲開了守衛,進到了大宅院的最中央。此女賊抽出一把匕首,跳下牆頭,正巧落在秋時和方人瑞中間。方人瑞身邊的小輩們從小錦衣玉食,哪裡見過這種陣勢,紛紛退了幾步,嗓子也刹不住了。直到盜魁把鋒利的匕首刀尖指著方人瑞,這幾個小輩才停了慌張嚷叫。秋時聰明,方人瑞油條,兩人都知道,這個假盜魁所求,是財不是命。現在重伊城擠滿了人,殺了人,沾了血,是逃不掉的。秋時從頭到尾連眼睛都沒眨,他在腦海中修改著自己的計劃——首先,扳指的事兒今晚是擺不平了,先對付這個冒牌盜魁。淡淡的胭脂味兒,秋時抽抽鼻子,他記得這種胭脂,它產自西域,名為紅惠灰,由新米、桃花、夏枯草和白茯苓所製,附屬功能是祛老年斑,用這種膏脂的,應該是年過半百的貴族夫人。可聽她的聲音,分明是個二十不足、二八有餘的女孩家。這不會是個男子假扮的吧,否則怎麼會用錯了膏脂?秋時在她的左手邊不遠處,所以看到些細節——她的肩上是什麼?怎麼被燒出一個個小小的洞?月色雖明亮,卻照不清她肩上的黑衣。秋時想湊近看清,本來看方人瑞的盜魁,扭過頭來,用那張嚇人的儺麵盯著秋時:“你想做什麼?”她的另一把匕首還彆在腰間,她伸出左手揪住秋時的衣領。秋時作勢慌亂中反抗,實則有意識地握住她的左手。尺骨頭比較突出,食指側有一層繭,手掌較寬且短——這是一隻男人手,劍格磨出的繭,說明他至少會使左手劍。果然,秋時心說一個年輕女子怎麼會用這種膏脂。她——哦不,是他。盜魁他一把揪住秋時的衣領,把他推倒在地上。他一定用了偽音之技,改變了自己的嗓音,可這種技法也是有缺點的——倘要發出異性的聲音,那麼聲線的年紀便暴露無遺了。嗯,不足弱冠之年,是個男子,他的武器並不是現在所持的匕首,匕首往往是反握,而他的手繭卻出現在食指側;他現在是右手持刀,說明他至少不是左撇子,加上他左手的手繭,說明他應該使雙刀,或長短劍之類的雙持武器。他是戴著麵具的,為何還要塗上胭脂扮成女人呢?今日中秋,城裡都是人,明明尋常的打扮最好呀,拿到財物後跳出大院,往人群中一鑽,誰捉得住他?秋時想,正是因為街上的人太多,他若從外邊翻牆進來定會引人注目,而且大宅院裡守衛森嚴,他隻有穿著夜行衣才有機會來到這裡。可是,在大街上便穿了夜行衣嗎?或者說,他是在哪裡換上夜行衣的呢?秋時覺得自己的想法進了死胡同,他把關注的點放回到胭脂香味上。首先,他並不是為了扮女人而塗上胭脂,因為他有麵具隱藏身份——他塗上胭脂為了遮蓋住其他氣味,然後為了不讓人覺得胭脂味道奇怪而扮作了女子。他身上本來的氣味又是什麼呢?秋時跌在地上,心中一點一點地演繹。看著盜魁肩上灼出的洞,浮現在秋時眼前的並不是騰空而起的煙火,而是閨中美人垂髫小兒趴在二樓的闌乾,伸出手,指著街上的燈火魚龍舞,而手中的煙花火燼也落到了街上。如果胭脂味道要掩蓋什麼的話,就是這火藥味道了,如果他身上有火藥味道的話,那麼衣服上的洞應該是不久前灼出的,這也就印證了之前的猜測,他的確是穿著夜行衣在街上走動過。中秋放煙火的並不多呀。倫桓人的有這習俗,倫桓的商人,秋時想了想,他們的商鋪在城西,儲水之池附近。等等,今天是中秋,街上維護治安的衙役要比以往多才對啊,再說群眾也不瞎,他是怎麼做到穿得這麼可疑,卻可以從城西跑到城中的這處大院呢?對了,今天有儺儀隊伍,他這身打扮不是為了假盜魁之名,而是為了混入儺儀隊。幾十個人穿著黑色的正衣,戴著木質的儺儀麵具遊街,隻要他把匕首收好,便可以跟著隊伍行進。他身上沾了火藥味道,他為了不讓人察覺出他來自城西,進而被推算出混入了儺儀隊,所以在儺儀隊路上經過胭脂攤時,買了些胭脂。他急匆匆地買,所以並未細想胭脂的種類。賣胭脂的店鋪,都聚集在銀魚巷,貫西向東。銀魚巷和城西水池相連接,便可以推算出儺儀隊的行進路線。等到儺儀隊經過這城中大院,他便脫離了隊伍,因為穿著夜行衣,所以很輕易避過了耳目,跳上了圍牆,進入大院。這賊不能在此逗留太久,畢竟他要追上此時繼續向東的儺儀隊。而他離開後,這人海茫茫,就算報了官,衙役們沒有方向的話,還是會被他逃掉。若他不混入儺儀隊的話,便是街上的可疑人物,那麼多尋街的衙役,是很容易被捉住的。當然,他也不會一直待在儺儀隊裡的,因為他混入儺儀隊隻是為了避開街上不知大院發生劫案的衙役,等有人報了官,衙役們根據他的打扮,一定會先聯想到儺儀隊有問題,一定會截住儺儀隊的。即使這時候儺儀隊已經走出很遠了。所以他會提前離開隊伍——趕在官府追到儺儀隊前,在一處人少的地方,躲起來,換下夜行衣,恢複男子打扮。官府的人收到的命令是捉一個女子大盜,他一個男人,當然好脫身了。秋時算了算。位於城東,在行進路線上且人煙稀少的——夏家胡同!秋時撐住膝蓋,慢慢從地上站起來。他輕輕拍去身上的塵土,從盜魁進場,到他拍下最後一點衣上纖塵,短短幾個呼吸間,他已經得出了結論:這個賊是男子,二十歲左右,使雙手的武器,半柱香的時間之後,便會出現在夏家胡同。秋時算了算時間,報官的確來不及,但如果這賊走後便帶上家丁,還有那些商人的武夫保鏢直奔夏家胡同的話,根據這些特征,應該可以截住他。秋時低垂著眸子,裝出害怕妥協的樣子。“趕緊的,愣著乾嘛,把值錢的都交出來。”這賊聲柔音嬌,與嬌弱女子不相符的舉動,是他拿匕首刀鋒抵著方人瑞的脖子。果不其然,這賊急著離開,追上儺儀隊,隻扒拉了方人瑞一人,便滿意地收了手。方人瑞眼神哀怨,你丫就逮我一個人搶啊,扳指都不放過。這賊抱拳,“各位,有緣再見啦!”聲音裡還有點小俏皮。秋時心道:希望緣分就在半柱香後吧。這些都隻是秋時的演繹推算,秋時心中隻有三分把握捉住他,畢竟時間太趕,線索太少了。再說,在推算的過程中還有很多不可知的因素——比如,萬一這貨平時就是喜歡扮女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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