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府守在風渠的最邊兒上,再往北便出了青州,是棠州了。太守府在山上,北麵崖下便繞著黃河支流。“大人,事情都辦妥了。”左相賀全麵露喜色,“辛苦師爺了。”“哪裡哪裡。”張師爺一哈腰。“能為賀大人分憂解難,是小的榮幸。”張師爺的臉上艱難擺上諂媚的笑,幾乎是同時,不屑在心底冷笑。這種喜怒輕易顯於色的人,是如何爬上朝野中至威也至危之位而不落的呢?張師爺還記得前些日子,府邸裡的下人呈上盜魁留下的信時,李大人和賀全的驚恐模樣,倒是右相顧雨兒,雖是個年輕的姑娘家,卻遇事冷靜,心如止水,古井無波。李大人見信上的目標是自家的那幅畫,驚恐不已:“賀大人,這,這賊人居然……這可如何是好?”李大人已緊張到說不出重點了,期期艾艾半天。也難怪,李大人同顧雨兒一樣,附屬賀全黨派,皇帝徐瑁早就想整他了。這個當口,若是把先帝賜予的畫給弄丟了,肯定會被徐瑁大做文章,烏紗帽丟了還好說,就怕深究下去,腦袋跟帽子一起丟了。再加上民間的各路傳說,已然把那盜魁吹成了個神仙,被他看上的東西,沒有躲得過去的。顧雨兒喃喃自語道:“又是畫嗎?”賀全當然得護著李大人了,可他也沒什麼辦法,忙問師爺:“師爺有何見地?”張師爺皺著眉頭,解讀信上的內容:“信上的說法很委婉,說兩位大人來青州,他盜魁願獻技露巧,為兩位大人表演一出隔空取物,請李大人務必將與一箱黃金等價的一搏雲天圖備好,因為他這場表演所需的報酬,便是這幅畫。”兩位大人,自然是指賀全和顧雨兒。此事關係自己命途,李岩慌忙道:“我們要不要把畫藏起來?或者轉移到彆的……”賀全冷笑:“不過是個賊人,躲躲藏藏的,這事要是傳出去,還不被人笑話?!”顧雨兒表示讚同:“不就是個賊嗎?辦他!再說了,他可是一等朝廷欽犯,捉住了可是大功。而且你總不能把畫藏一輩子吧,這次他不動手,不代表以後不出手。”賀全道:“我是真的很感興趣,他是否有傳聞中的那樣盜技天下無二。”“可萬一……兩位大人當然神勇,我是說萬一……萬一沒抓住盜魁怎麼辦?皇上那邊可不好交代啊……”李大人皺眉道,畫兒要是丟了,一時還是瞞得住,但不可能長久騙得過耳目。張師爺眼珠一骨碌,計上心來:“信上也說了,要重現一次在裴將軍府上的作案手法,不妨我們把那裴將軍請來,畢竟他曾與盜魁交鋒過,讓他指導指導咱太守府上的守衛。”賀全雙眼放空——他還在想是哪個裴將軍。顧雨兒道:“好一個’指導指導’,若是捉得住盜魁,便是李大人的功勞,若是捉不到,這屎盆子,就可以往裴峰頭上扣了。”李大人聽完屎盆子往彆人頭上扣那句,才眉頭一展,慌忙拱手道:“可不敢是下官的功勞,得多虧兩位大人的幫忙呀。”這盜魁的事兒還沒影兒呢,他便儼然認定這盜魁,是落網無疑了。張師爺道:“那我現在就去裴將軍府上請他過來。”總之在張師爺眼中,這賀全實在不像有深謀遠慮之人,他像極了那個無賴亭長,總是把“為之奈何”掛在嘴邊,沒了蕭何張良就活不成。張師爺雖然心裡看不起他,但他從不在賀全麵前表現出來。畢竟蕭何張良韓信再能蹦躂,也是被攥死在了劉邦手裡。這個賀全,暗地裡絕對有什麼底牌。就在這時,下人過來敲門:“大人,裴將軍來了,現在人在大堂,顧大人邀您過去議事。”顧雨兒安靜坐著,且不說她,就她身邊的丫鬟都是溫雅端莊,是受過先生教授的樣子。顧雨兒受不了眼前這人,偷看幾眼就罷了,怎麼一直盯著自己。她輕泯朱唇,低下眸子,咳嗽一聲提醒榆錢的失態。榆錢聽她咳嗽,慌忙從懷裡掏出一團油紙:“我有藥!驅寒的!”裴峰在一旁氣得一記手刀直劈榆錢的腦瓜,榆錢嚇得一抖肩,一縮脖子,隨即拿手摸摸後腦勺,聽他姨夫大喝一聲:“你有個屁的藥,你有病!”裴峰進門,也是先注意到這位右相大人。所謂“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所謂窈窕淑女,大概就是形容這等女子的吧。梅夫人在一旁,看著這犯花癡的爺倆。“裴將軍,你可算來了。”賀全在前,張師爺跟著,兩人跟著聲音進來。顧雨兒起身執禮:“賀叔叔午安。”“下官裴峰見過大人。”“下官李岩見過大人。”“客氣客氣,大家落座。”秋時此時心中思緒在電光火石間翻轉,他現在是高度的緊張。他到府上的第一件事,便是牢牢確認了府上的建築布局,心中也大抵有了計劃的雛形。接下來,他要用言語,把這些人引到自己的局中。右相顧雨兒,雖是一個女兒家,三年便登上宰相之位;左相賀全,在朝中風風雨雨二十年,無人匹敵其鋒芒。稍有不慎,就會被這二人瞧出破綻。他的手心,沁出細細的汗。裴峰先開口:“不知兩位大人,怎麼有閒抽身,跑到青州來?”賀全笑眯眯:“皇上命我二人沿青州,一路向南,清點監督各州知府,算是考政。曆來京察都是吏部的事兒,也不知今年是怎麼安排的,總之皇恩浩蕩,與我這等輕快的差事。”李大人道:“倒是苦了皇上了,所有的奏本都得他一人看了。”顧雨兒:“皇上可是雲央子的大弟子,你可莫小瞧了他。你若見過他批折子的速度,便不會覺得他辛苦了。”這也是賀全最頭痛的地方,這個皇帝似乎不用休息的,自己在政務上插手的機會越來越少。賀全領著頭,對著北邊對皇帝又是歌功頌德一番,才進入正題:“裴將軍,想必你已知道,今晚子時,盜魁前來盜畫的事情了吧?”“隻知道有這麼個事兒,其他的,不甚清楚。”“張師爺?”張師爺頷首向前一步,旋即抬起頭,從懷裡掏出信件:“裴將軍,請看。”榆錢也湊過去。裴峰黑著臉看完信:“太猖狂了。”張師爺目露殺機:“的確猖狂,要用同樣的手法,在太守府再盜一次,還稱之為表演。”張師爺目光一軟,畫風和話鋒同時一轉:“所幸我們有大宛猛將,我們的將軍!裴峰裴將軍!”裴峰心中淒涼:可是我根本就沒被盜過呀,我怎個知道要如何布局?裴峰連忙擺手:“彆彆彆……”高帽怎麼突然扣下來了?“裴大人,這事你有經驗,這府中上下全憑您調遣。”裴峰聽到師爺這句,才算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他們是要拉自己下水。這一屋子的人表麵悅色和顏,心中卻惡毒,算計彼此。倒是榆錢,雖是八竿子打不到的親戚,此時和夫人已然是最可信賴的依靠了。這燙手的活兒裴峰他正為難著呢,榆錢向前一步拍拍胸脯:“小意思,師爺放心,這事兒交給我姨夫就敞亮了,管他什麼盜魁盜鬼,全給你治老實了!”哇!榆錢,你這混小子!就因為四六分賬,你就要害死姨夫我啊!裴峰心裡這樣怒號,卻也明白,這活兒接不接手,由不得自己了。“有榆小友這話擔保,我可就放心多了。”張師爺道:“裴將軍,那日黃白失竊,屋子裡可有什麼異樣?”裴峰支支吾吾答不上來。榆錢緊跟著,接連拋出問題:“是突然不見的,還是像誌怪裡那樣,雲霧繚繞著,漸漸消失的——還是說,當時屋子裡沒人,看不到情況?”那箱子黃金根本就沒被偷,裴峰怎個知道當時的情況。而榆錢的問法是聰明的,他看似是多問了幾個問題,讓裴峰無措,最後一句卻暗示給了裴峰回答的方式。裴峰怎知道當時情況,他怕說錯了話,讓人識出破綻,便順著榆錢的話答:“當時屋子裡沒人,我也不知道它是怎麼消失的,隻知道再進去,整個箱子都不見了。”秋時心道:很好,就這麼答。秋時本來打算在信中就把自己所需要的“場地”講清楚的,但一細想,怕說得太清楚,他們聯想不到裴峰,便在信中提到自己要像“裴將軍府上那樣,隔空取物”。這樣他們自然會想到詢問裴峰,進而想到把裴峰當做替罪羊,拉到府上。“師爺無須多問了,那日情況如何,將軍心裡自然清楚。將軍,你尋一下府邸,找一間屋子放畫吧。我們幾個趁天色未晚,去看看那《一搏雲天》。”賀全站起身,“唉,人老了,大晚上看東西不方便。”裴峰,梅夫人,榆錢三人走出大堂,裴峰陰沉著臉,榆錢卻心情大好,畢竟裴峰可比兩位大人好糊弄得多。天邊微微收起了晚煙,日頭如燦金。下人們張羅起晚飯的事,死氣沉沉的李府有了些生氣。梅夫人蹙眉:“馬不停蹄趕來這兒,又饑又乏,卻連個遞茶的都沒有。”梅夫人舒展自己的四肢:“這淩山真是高,爬上來真是廢了好些功夫,身子骨都要散架了,真想好好吃一頓暖暖身子,早早歇息……”榆錢咳嗽一聲。梅夫人當即心領神會,以極不自然的姿勢挽住夫君的胳膊,惹得裴峰老臉一紅。梅夫人道:“早早歇息豈不是浪費青春年華?!”裴峰撓撓頭:什麼青春?你的青春早就浪費在賭莊了好嗎?趕緊跟青春這個詞道歉啊喂!還有,你剛剛不是說自己很累嘛!梅夫人一扯裴峰的胳膊:“走,下山去,見識見識這裡的人兒是不是長得和咱那地兒的一般模樣?”裴峰撓頭二連:喂喂喂!地域差得再遠,人也都是長一張嘴兩隻眼好吧!“總之——咱夫妻倆好久沒一起遊街了,這次來權當旅遊了,走嘛,看看去。府上的安保事情,就交給榆錢吧。”榆錢目送二人離開,直到再見不著二人背影,他才緩緩側首,目光鎖定整個李府最靠北的一座閣樓。等夫妻倆下山,暮色已蓋住了鎮子,阡陌裡的燈火彙成一條條交錯的融融的葉絡,鎮民交遊,意興盎然。梅夫人手拈一張薄紗的小扇,溫柔的火光把她的麵容帶回了及笄之年。“笑一個嘛,阿峰。好久不曾見你笑了。”“這種差事落在頭上,怎麼笑得出來?”梅夫人:“不止今天哦,你我成婚以來,你笑得便少了。”裴峰黯然,他低頭通過街上架著的小燈。“已不是當年快意恩仇的江湖兒女了,如今吃著官糧,卻是混吃等死,儘不上為人臣子的義務,如何笑得出來。”兩人挽著手一邊走,一邊交談,身邊一群孩童人手一枝糖葫蘆,蹭著衣角玩笑而過。“這幾年,我愈加頻繁地夢到他們。”裴峰垂下腦袋。梅夫人一言不發,靜默在他身側。“夜夜他們都在夢裡,問我家鄉是否太平,亂匪可曾剿了,問我是否前途順意,是否記得那些刀口舔血的日子。“我不想帶著兵在城裡粉飾太平,我想我的家鄉真正的太平,可不是像現在這樣,蹲在城裡,看著軍餉被偷去喂一群白眼狼,聽他們吹噓外邊的鄉野是怎樣夜不閉戶,和睦連年。每年清明,我都怕這些說與舊友、師傅,會讓他們不得瞑目……“還有今天這檔子事兒,一幅破畫罷了,搞得大張旗鼓,一幅畫,又不得吃,且不能穿的,我一個將軍,放著山上的匪不管,糾這破郎甚事!”裴峰越說越氣,輕輕閉上兩目,按下情緒。“阿峰……”“今晚,可能會見血,夫人用過晚飯,就去廂房休息吧。”“見血不至於吧,那盜魁也是俠義之輩……”“我一定會擒住他的,我不管那盜魁是什麼仁義之俠,必要的話,我就是卸他一條腿,也不會讓他跑了。”裴峰是不會抱左相大腿往上爬的,那樣為人爪牙,有違初心。那盜魁便是他最理想的墊腳石,他早已受夠不作為的日子了,所以今晚的機會,他一定不會放過。直到現在,裴峰也想不通,盜魁為何要承認那場根本不存在的竊案。他倒是要感謝那盜魁,讓他的血久不見地熱烈起來。離開江湖許久,他身上所剩不多的俠氣和熱氣,又凝聚了起來。他根本無心街景,他輕聲道:“夫人,我們回去吧。”“夫人?”他環顧四周,卻發現周遭隻剩了熱鬨的空氣。“琪兒?”他尋見她燈中的倩影,闌珊搖晃。梅夫人扭頭,五根纖長的手指有規律地前驅後倒:“這兒!”“這是什麼東西?”裴峰指著攤子上排列整齊的燈具。“這叫走馬燈,你見過的,不記得了?”啊,想起來了,那年大婚,二人遊揚州。橘紅色的剪影在燈紗上緩緩兜轉,一圈一圈。“這是怎麼做到的?”“真笨,裡邊有雕刻形狀的木板……”“你還記得那次揚州……”梅夫人呆呆地盯著走馬燈。“記得。”“我還沒說是什麼事呢。”“我都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