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江湖的地方,便會有紛擾;江湖有了紛紛擾擾,便會有不懷好意者,想從中撈一筆橫財,也就是盜;而江湖中總會有懷救世之心的人,人們稱之為俠。而有俠有盜的地方,便有俠盜。在大宛,提到俠盜,就不得不提到一個人——盜魁。關於盜魁,道上有著各種各樣的傳聞:有人說盜魁至少在二十年前就有活動的跡象了,戴一麵木質鬼怪儺麵,腰間彆兩把短刀,所以他怎麼也應該是個中年人了;也有人持相反的說法,說盜魁是個年輕的張姓道士,一把鐵扇子從不離身;當然,還有無稽之談,說那盜魁是個手無寸鐵的書生。江湖上傳得玄之又玄的,還是那個“岷江流燈”的傳聞。大宛聖乾三年春。“夫人真的相信什麼盜魁?”侍女小姝在臨時搭的桌上將墨磨好,用鎮尺壓好信紙。岷江是長江最大的支流之一。岷江就在眼前流淌。此時是晚上,家仆們在一旁挑著燈。河水悄悄爬上河岸的聲音在黑夜裡來回蕩,與燈燭裡雜質燃燒偶爾發出的輕響相和。梅夫人蘸一筆朱紅,摟起右手的袖口,狼毫泣血,往紙上書一個故事。她寫著,嘴上淡淡道:“什麼信不信的,這個時候了,能為他好的,總得試試。”小姝在一旁雙掌合十,道:“夫人為老爺可真是操碎了心,大老遠地從北邊跑到這蜀地拜佛求神的,還要拉低身價,向一個賊人討法子。”梅夫人的黛眉皺了皺,筆下的字依然雋永俊逸。“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妄自評價一個你沒見過的人。”夫人這明顯是向著那盜魁說話呀。小姝不樂意了:“人家都說他欺世盜名,不過沽名釣譽之輩,這些年,不知有多少人兒把煩惱傷心寄在河燈裡,結果呢,隻落個心事空空沉入河底的下場——聽說他還要收取報酬的。照我看,他光挑那些好解決的事情做……”梅夫人由她在一旁絮叨,她寫完最後一字,將筆擱下。潮濕的風從江麵拂來,吹抖一頁頁信紙。她看著紙上的故事,眼神也變得溫柔。墨跡緩緩滲入紙張,梅夫人緩緩道:“傳聞中不是說,要紙上故事足以打動他,他才會出手嗎?”小姝不再言語,靜默候在夫人身後。一個家仆見夫人將五頁信紙疊好,慌忙抱起河燈底座迎上。梅夫人將信紙塞進河燈裡。家仆用蠟油固定住蠟燭,罩上通透的薄紗。她親自抱起河燈,往河岸走。小姝慌忙跟上,為夫人提起石青裙擺。河燈安穩地向東流去,火光也漸漸從主仆二人身上褪去。小姝關心道:“夫人,這兒濕氣重,我們回驛站去吧。”梅夫人回過神來:“走罷,明日我們回青州。”梅夫人並不信神佛,她來蜀地問佛隻是應付他的說辭,好讓他寬心。她知道佛祖菩薩已經救不了他了,唯一的希望,就是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盜魁。這岷江下有無數支流,河燈要何時流到何處都是無法預測的,盜魁是如何取得河燈的呢?河燈已經完全漂離了梅夫人的視線,她心中跟著生出一絲淒涼,她此時也覺得,這樣漂流不定的河燈,誰知道它會在哪裡停下,又怎麼可能會被盜魁找到呢?可能,岷江流燈,隻是個鄉野傳聞罷了。宛若幽冥不得見的河水卷起層層疊疊的浪,淹沒多餘的聲音。青州,風渠郡。風渠郡的正中間,便是登天樓。登天樓當初建造之時,就是為了登天。登天樓八層八麵, 當地官府連續兩年都沒有造路搭橋,修整河堤,省下的徭役和撥下的銀子全部用在了這項難到登天的工程中。登天樓落成那天,上邊的巡撫大加讚賞,誇當地的縣令“政績喜人,工於謀事”。秋時此時就坐在登天樓最高的一層,七層以下,唱伶撫琴,鶯歌燕舞,政客文人,劍俠市井,魚龍混雜。而第八層,空空蕩蕩,隻中間三麵屏風遮住東西北三麵,秋時兩隻手交握在一起,掌心貼著一杯大紅袍,坐在椅子上。他的眉似春柳清秀,雙眸卻如冬雪沉寂。杯中的茶葉在他的眼瞳中浮動。身前的木桌上,是一張李府的地圖。此次秋時的目標,是李岩府上的《一搏雲天圖》。直到遠處的熱鬨聲踩著每一層的勾闌跳到他的耳邊,漸漸激壯,他才抬眼,看著蹴鞠場上勝利的一方耀武揚威,敗北的一邊垂首歎息離場。一到七層的人們,被這場蹴鞠激的,有文化的吟詩作對,沒文化的附庸風雅,剩下的討論著青州上兆郡這幾日發生的失竊案。他們的談話中帶著酒色財氣,帶著俗世的諸多欲望,這些欲望,也是秋時一直渴望的。可惜秋時的心已經不會再為任何世俗起哪怕一點的波瀾了。整個八層隻秋時一人。秋時輕抿一口紅袍,便聽到了身後樓梯口的喧鬨。“客官,您真不能上去,有人包下了第八層。”“我知道,我不是給你看令牌了嗎,我是秋家的人,你起開!”“不行,包場的那位爺說了,任誰來了,都不能擾了他看球的雅興。”“哎呀你不懂,我來了他還看個球啊看球,你這小二是真的二……”“無礙,讓他上來吧。”秋時說。來人是個挎刀的少年,挎著兩把刀,一長一短。著一襲灰白袍子,一路風塵,灰頭土臉。少年名為樂半七,是秋時的乾弟弟。他比秋時小八歲,今年方十五歲,聲線裡還帶一絲稚氣。樂半七從係帶上解下長刀,隨意棄置椅上。“渴死我了,路上也沒口水喝。青州比起江州,著實乾燥。”他提起桌上的紫砂壺,就把壺嘴往嘴裡塞。就該燙燙他,讓他長長記性。“燙!燙!燙!”樂半七放下紫砂壺,咧大嘴巴,轉身搶去秋時手中的那杯大紅袍。秋時看他一口飲儘杯中紅茗:“你小子,怎麼找到我的?”“慕叔叔說你在風渠,我記得哥哥你最喜歡熱鬨了,青州一年隻一次的蹴鞠大賽,你怎會錯過。加上包這麼大的場,再一問是秋家的少爺,肯定就是你嘍。”樂半七拿袖口一抹嘴,另一隻手叉著腰。當初秋時說要留在北方辦點事,誰知竟三個月沒回去,石念栝有些擔心,但她走不開,便讓樂半七去北方找秋時。秋時從他手中接過杯子,又續上一杯茶:“我可不是喜熱鬨,我來青州有正事要辦——倒是你,不在江南和幾位叔叔照顧商幫的生意,跑過來乾嘛?”樂半七故作神秘:“商幫的弟兄在岷江支流青衣江裡,發現了一隻河燈。”“河燈不多的是嘛,這種任務不是交由你們處理嗎?”“這次的不一樣。這個河燈的主人就在青州,而且她家老爺正是駐青州四品的將軍裴峰,我聽慕叔叔說你要到青州辦事,便過來將這事告訴你,順便看看能不能幫上忙。”樂半七說著,從懷裡掏出信。裴峰,少年遊江湖,一代俠客。後遇變故,同門、好友遭山匪一夜屠儘,複仇無果後,退出江湖,步入朝堂。他是大宛有史以來第二年輕的四品以上將軍,僅僅三十歲,前途無量。最年輕的,是秋時的二師兄,蘇誌睿。“裴峰?”“沒錯,裴峰。”樂半七又道:“對了,哥,聽樓下幾個說書的嚼舌頭,說前幾日在上兆郡,你從數十人的包圍中,盜走了將軍府整整一箱子金條,不知是真是假?”“若是假的?”秋時接過信件。“假的我就下去揍那個老不死的,造我哥哥的謠!”“揍他不至於……若是真的呢?”樂半七嘿嘿一笑:“要我說也是真的!我哥可是雲央子的學生,傳說中的盜魁。這種奇謀還是有的。”秋時展開信件:“就你會說好聽的,我的身體一直在修養調理,彆說一箱子黃金了,幾根金條我都拎著嫌累。”秋時一目十行,他匆匆閱完了信件,輕輕折好收進長袖裡。“不是哥哥的話,那會是誰有這等本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秋時岔開話題:“聽他們說,那日攏共有八十個人守著屋子,分兩隊人在外邊晝夜交班。我來考考你,這種情況下,倘若你是盜魁,你要如何動手?”“想不出……我腦子笨,嘿嘿。”樂半七做思考狀,可心底裡他根本懶得想,他想直接知道答案。“本來沒有,現在有了。”秋時閉上雙眼,思索片刻,“多虧你送來的這封信,幫了我大忙。否則,我還真得多費工夫。”“哎!這就是你說的來青州的正事?!”樂半七迫不及待問道:“這次的目標是哪一家?”“就是這風渠郡的李岩府。”“聽聞這幾天,李府裡來了雲淩的貴客,好像是左右丞相。哥哥要不要避避,等他們走了,再做行動?”“他們走了這事兒才難辦了呢。不過,我得去一趟上兆郡做做準備。”樂半七還想問去上兆做什麼,突然想起:“上兆?那不是黃金失竊的……等等,莫不是,失竊的黃金,便是裴將軍家的吧?”可是,哥哥要去偷李岩家的畫,為何找到裴將軍呢?秋時站起身子,走幾步,扶住勾簷下的闌乾。“借這機會,我便讓那裴峰‘再’見識一次,我是如何從數十人的包圍中,悄無聲息地把畫取走。”秋時正是那傳聞中的盜中之魁,而他更多的時候,都是那個飛揚跋扈的秋家之主,因為他知道,隻有把秋時這個表架好,才能把盜魁這個裡藏好。根據信上的故事,寫信的應該是裴峰的夫人。好巧不巧,市井裡傳的,盜魁所竊取的黃金,正是來自裴峰的將軍府。樂半七看不出,但秋時心裡可清楚得很,這是裴峰在賊喊捉賊。裴將軍,你可莫要怪我啊,畢竟這可是你夫人所拜托的啊。我便像你所說的那樣,取走一搏雲天圖。樂半七坐姿很不雅,他把兩條腿搭在扶手上,身體癱在椅背上,倒著看屏風上的畫,突然問:“哥,為什麼你每次動手前,都要提前告訴人家呢?”“梁上君子嘛,不告而取,豈不成偷?”“喂喂喂,告而取之,那就成搶了吧!”“哼哼。”秋時雙臂抻直交錯,伸一伸懶腰:“要見招,才能拆招嘛。”溫暖的南風拂過他的麵,他緊繃的表情突然放輕鬆,他的雙眸跟著放空——他終於想起,春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