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士們都分散在房屋裡。聽到抓賊後,他們甲胄都來不及穿戴,舉著刀矛衝了出來。一喊十,十喊百,越來越多的兵卒跑出來。他們不會輕功,就拿矛往瓦頂扔,張敬哲跳躲著,耳邊風聲呼嘯,他加快了步子,離圍牆越來越近。將軍聽到第一聲“抓盜魁”後,就醒了酒勁兒,他抄起鐵槍,問林太守:“現在這幅畫可是真跡?莫不是被那盜魁掉了包?”林太守喝得暈暈乎乎的,他展開畫軸,睜大眼睛,摸著那幅畫,突然嘴巴張大:“哎呀,不好了,被那盜魁,哎呀,被……”將軍大喝一聲:“霍副將!”“末將在!”“速去前門把兵調到後門,喊的聲兒大些,沿途把外邊的弟兄也喊去後門。林府旁多巷口,把他逼進去,前後包抄。”“是!”張敬哲卯足了勁,竟一腳踩碎了紅瓦,從弄堂影壁直接躍下了牆垣。他腳跟剛落地,府外接到通知的兵也四麵八方圍了上來,身後幾個身手好的土目緊跟著翻牆而過。他奪過一把刀,擋下飛矢。形勢越拖,對自己越不利,張敬哲不想殺人,便用刀背,擊退圍兵,強行突圍。月光並不亮,朦朧得似粗砂,磨得地上落葉沙沙作響。借著街上燈火熱鬨,張敬哲躲進嘈雜的長街,身後的霍副將帶著六百將士,緊隨其後,二百堵街,其餘的散開,包圍了這一帶。遊街的尋常老百姓見這陣仗,還以為官府要亂抓人,擠破了頭往街外走,將士們橫起長槍,將人群推了回去。將軍和袁山青來得晚些。將軍怕賊喊捉賊,先找到了袁山青,並搜了他的身。袁山青跟在將軍身後,出府追到了街上,看到了隊伍中的榆錢。“榆錢,情況怎麼樣了?”袁山青遙遙地問。榆錢指著前邊的長街,大聲回道:“盜魁躲進去了,我們已經包圍他了。”將軍一揚手:“所有人,一齊隨我進去拿人。”霍副將:“將軍,我們不知道那個張敬哲長什麼樣子,如何拿人?”“也對……那廝還會易容,咱又不能把人全部帶回去審。”將軍想了想,“罷了,既然他能把畫盜走,我就算他有點本事,咱隻搜身求畫,把畫找回來就好。”的確,盜魁要想逃出這條街,躲過盤查,必須舍棄佳人圖。可袁山青隱隱覺得不對勁,卻說不出。他看著隊伍兵分三路,魚貫而入,天上的黑雲漸漸放肆,遮住不皎的月。城郊,客棧。掌櫃抱著大橘貓,守著燭火瞌睡。掌櫃沒閉館休息,是因為還有一個客人沒回來。他有心做生意,可本錢不足,店裡隻他一個光杆掌櫃。因為沒錢,當初隻能在城郊設了客棧,供一些登徒子和落魄劍客住店。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擾醒了掌櫃。來人正是自己苦等的客人。衣裳光鮮,書生打扮。書生懷裡抱著一個畫軸,沒有和掌櫃打招呼,徑直上樓回了自己的房間。掌櫃也困了,沒再琢磨這個富家公子哥怎會住在自家小棧裡。風淬霜,聲聲緊。他放下貓,起身,走到門前。掌櫃雙手拊在門上,大門幾欲合上,一把馬刀探了進來。掌櫃瞪大了眼睛。慕子清在房間裡聽到腳步聲,連忙開門,迎書生進來。慕子清實在太老了,兩鬢染風霜。他的右臂無力地垂著,左手卻緊緊抓住書生的胳膊:“怎、怎麼樣?”書生微微一笑:“得手了,慕叔,這回可算是物歸原主了。”書生把畫軸放到桌上,由慕子清自行展開。慕子清已毫無當年才子風度了,他目濁眼也花,隻得趴在畫上。他又黑又瘦,已如尋常田間老農一般了。“慕叔帶上畫,趕緊回江南吧,永遠都不要再回來了。”書生知道慕子清此時隻想再見一眼她,應該沒興致和自己吟詩作對。“慕叔多保重身體,小侄還有事,先走一步。”書生將門帶好,剛轉過身,一把出鞘的馬刀,無聲架到他的肩膀上。書生一皺眉,看到樓下攤手作無辜狀的掌櫃。書生的眉隻那一皺,旋即展開了:“到底是曾經的羽林軍總教頭,我都沒發覺,你跟了我一路。”“你知道我?”“動手偷畫前,你們的情況我都打聽過。袁山青,前京城教頭,因為教訓了太傅家的大公子,被貶為地方差役。”袁山青冷笑:“嗬,你這麼了解我,我卻對你一無所知呢,榆錢。哦不,盜魁。”他旋即壓低了聲音,用下巴點了點裡邊,怕驚擾了那人:“他就是畫師慕子清?”“方才的話你不都聽到了?還問什麼。”盜魁答。現在看來,榆錢真的是瘦啊,白天的時候他應該套了好些衣服吧。袁山青見他低著腦袋,便用刀背一挑他的下巴,那雙睿智沉靜的眸子,也抬起來打量袁山青。那種孤高自賞的氣質,讓袁山青一個粗人不敢與其對視。嘖嘖,這張白淨到病態的臉,說得了大病活不過幾日怕也有人相信。他並沒有易容,可氣質卻與白天截然不同,翩翩君子貌。“你不會武功?”袁山青看他方才的反應很慢。盜魁的雙眼放空,他看似毫不緊張:“從小體弱多病,隻會點翻牆越瓦的輕功。”一個文弱的書生,竟是偷遍天下的盜魁。“我有好多疑問,請你解釋一二。”袁山青開始問:“首先,你為何要選我和張敬哲作為隊友?”盜魁的身子的確弱,忙了一晚,他很累。他不顧刀刃,自顧自坐到地上:“因為你很強,最適合拖住張敬哲。”袁山青接著問:“他的身份是什麼,你知道?”“不知,但我確定,他也是個賊。我見他第一麵,就發覺他的鞋不和腳。登記在冊的差役名單裡,也沒有他的名字。這些日子,北方一直有個偷畫的賊在活動,我便猜到是他。“就算不遇錢大公子那檔子事,我也會找個理由提醒張敬哲買熏香。既然有人挑事,我便借機讓你二人互相生疑,隻一點點的‘破綻’,我就能淡出你二人的視線。”早上在花小柔攤前,榆錢刻意挑起事端。在袁山青的認知裡,隻一個賊人。而在張敬哲的情報裡,除了他自己,還混入了一個盜魁。兩人互相懷疑,真盜魁的行動就自在多了。“繼續說,你又是如何盜走畫的?張敬哲盜走的又是什麼?”袁山青收起刀,坐在盜魁身旁。“我暗示給他,熏香是關鍵。所有的熏香都是一樣大小,燃燒的時間也一樣長。張敬哲下午在柴房布置好了熏香,晚上,下人們再把藏有熏香的火盆抱進了各屋各舍。到時候,整個林府裡,有香氣的,便是藏畫之地了。”袁山青懂了,他們先太守將軍入席,所以熏香要早早燃完。自己席上的熏香沒了氣味,那麼林府裡,還飄香氣的,便是正宴舉行之地。盜魁繼續說:“午後張敬哲撒進魚塘的,並不是魚食,而是道上用的,可以間接作用的瀉藥。下藥這損招,是他自己想的,魚的數量有限,每間房隻分兩條,鬨肚子的人分散在偌大的林府,一時半會引不起騷亂。和熏香一樣,藥效的發揮也有時間差——他特意選了慢效的瀉藥。我猜,他應該是循著香氣,襲擊了因腹痛而去茅房的人,然後易容進去偷畫。我在認出那是瀉藥後,便決定將計就計。“晚宴上,我直接一身下人打扮,都不需要易容,很容易就進了晚宴,張敬哲盜走的,不過是幅我留下的假畫。”所以下午,榆錢故意領著袁山青到處走,好讓張敬哲混入柴房,把熏香和火油摻進火盆裡。末了榆錢又尋了一遍柴房,是為了確認,張敬哲是否領會自己的意思。“你倒是心大,若是張敬哲的計劃另有乾坤變化,你如何下手?”袁山青斜眼。“凡事我都有兩手打算,張敬哲這棋子,可有可無。我把他圈進計劃,是怕他另作行動,誤我事情。”這次竊案,高明的不是找畫偷畫的手段,而是利用心機和膽色,借差役和盜賊的手,演一出金蟬脫殼。盜魁也來了興致,他想不到自己的計劃會被這麼個糙漢子看破:“換我問你了,你是如何看出破綻,一路追來的?”“我哪裡看得出破綻。隻是白天所發生的一切,從組隊,到提出買熏香,或是席間外出,你分明是個局外人,卻處處參與到張敬哲的計劃中。尤其是張敬哲對我說了一句’我贏了’,現在一想,應該是他把我當做盜魁了。張敬哲那小子既然捉不到了,我便留意你,跟了過來。”盜魁哭笑不得,聰明反被聰明誤。“你這般才智,做賊真是可惜。為何不考入仕途,好造福社稷呢?”“我對這大宛,已經失望透頂了,”盜魁起身,眼眸中已沒了神采:“官差大人,這世道不清明,我隻想儘自己的綿薄之力,將原本屬於民的,還給民。僅此而已。”“做個為民的父母官,不是能照顧更多的百姓嗎?”“在這樣的大宛裡,做了官,手段就會變得迂,做了官,就會身不由己。那種官就像鷹爪。”盜魁有些手冷,他慢慢搓搓雙手取暖,“袁兄,你說,這個世上,是先有兵,還是先有賊?”“我們就是抓賊的,自然是先有賊。”“錯了,是先有了爪牙的兵,後有的賊。”袁山青眉一豎,貼刀鞘的指肚按得煞白,又慢慢恢複紅潤。盜魁見他不再言語,細聲問道:“袁兄,我要走,你不會阻攔我吧?”袁山青緩過神,歎氣:“這佳人圖理應物歸原主,你走吧。”盜魁起身作揖,下了樓,走到屋外微弱的月光裡。袁山青突然想起了什麼,他挎刀跟著跑了出去。盜魁步子不大,並未走遠。“不要再做賊了,下一次,可不會再這樣走運了。”袁山青大喊。“這有辱聖賢的勾當,我不得不做。慕子清還好,百年強半,苦日無多,人鬼也殊途不了多久。可他拜托的流螢怎麼辦,這一個個由夏到春,流螢要一代又一代地在腐草裡煎熬。這世間還有好多糊塗的事情,我要儘我所能,一一扳正。”他的語氣還如方才屋內那般清冷,他回過頭,那些愁緒化作眼底溫熱,兩行淚無聲地順著腮流下,他突然想起了傷心事,聲音開始發顫:“我從未覺得自己一個賊,有多磊落。我本是讀書人,不得已做這肮臟的勾當!這世道,河一日無清,海水一日不晏平,盜魁就永無匿跡。捉我一個又如何,還有千千萬萬個盜魁!”盜魁取下冠帽,好把白天綰在頭發上的紅發帶取下。和著冰渣的風撥亂他的長發,黑風催動著白色的雪,終於落了,落在他漆黑的發,他的肩。他抬頭看那黑雲蔽住的月,順手把紅帶扔進風裡。盜魁的聲音寒了幾分:“袁兄,你我今生,應該不會再見了。但你與盜魁……山水有相逢,後會有期。”盜魁言罷,長袖一揮,轉身愈走愈遠。袁山青站正,抱刀:“後會有期。”是夜,白雪綿延,大冤暫蓋,天地一時清明。秋時走在風雪中,披散著墨般長發。他想起那日月光明亮,想起那一聲聲低語:“算我贈你,算你欠我;算我求你,算你還我。”這是一個人在世間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人生本該那麼長,這個人隻剩下這麼短的一句,這句拜托應該是足以抵過餘生的深情的請求了。秋時的胸口冒出一股黑色的眩暈,直衝顴骨,體力支撐不住仰麵倒在了綿綿白雪中。他緩緩睜開眼,身體卻動彈不得。半個月後,蜀地。一個年輕的道士打扮的人掀起軍營帷帳,走了進去。“你回來了?”將軍蘇誌睿坐在沙盤前。“接到將軍的密信,就趕回來了。”張敬哲頷首,“不出將軍所料,末將在北方盜畫,在盜第四幅畫的時候遇到了盜魁。”“哦?”“要不是我及時發現被人掉了包,棄了那假畫,可能就被捉住了。敢問盜魁究竟是何人,將軍既然知道他,與他可有過交集?”蘇誌睿淡淡道:“他是我師弟。”張敬哲如聞驚雷:“雲央子的弟子,竟甘為梁上君子?”世人皆知,聞名天下的雲央子曾消失整整八年,潛心培養三個弟子,世人隻知大弟子是當今皇上徐瑁,二弟子是大宛立國兩百餘年來最年輕的一品將軍蘇誌睿,卻不知這第三人是誰。“其中發生了很多事,你不需要知道。這次召你回來,是因為不久我身邊有大事發生。”蘇誌睿背過身,“回來就好,你休息去吧。”“是。”蘇誌睿桌前的沙盤旁,是一幅畫。白澤吞日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