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晚,成壁約玉玦後院一敘,玉玦忙完自己的活至後院,成壁一襲青衣獨坐在石凳上,見她出來,淡淡一笑,指著無人的對麵,“坐罷。”玉玦猶豫了一下,依了他的話緩緩坐下了,成壁為她沏了杯茶,遞與她,“這是上好的雨前龍井,是用新鮮露水泡製的,你品品。”玉玦執起茶盞,輕嗅了下,茶香四溢,輕抿了口,唇齒留香沁人心脾,她不覺讚道:“這才是初春,許多茶商都還未放出好的春茶,大東家你是哪裡得來這麼好的春茶。”成壁細細品茶,笑道:“你彆管我從哪裡得來的,你細品便是。”玉玦狐疑著,一口一口的慢酌著茶盞中的茶,一杯茶飲儘她還是糊裡糊塗的,“茶我是品完了,大東家你還有其他事麼?”成壁微抿了口茶,道:“掌櫃說你昨日受了傷?”玉玦下意識的瞧了眼自己用白布包紮的手,道:“不小心弄的,沒什麼大礙。”成壁淡淡道:“你終歸是個女子,初見你我就曉得你一定是個大家閨秀,十指不沾陽春水,你在我這做活當真是苦了你。”玉玦道:“我欠了春風樓那麼多錢,受苦是應該的,大東家不必顧忌我是女子就另眼相待。”成壁擱了茶盞,道:“那是自然,各有各的規矩,誰也不能壞了規矩不是?”玉玦輕應了聲,氣氛變得有些微妙,緘默半晌,成壁試探的問道,“玉玦姑娘,可許了人?”玉玦一頓,眼神一黯,忙道:“沒有……”成壁瞧出了端倪,他沒有挑明,隻是道:“玉玦姑娘一個女兒家家的,來到人生地不熟的寧州,想來家中親人也擔心的很,可曾與家裡的親人報平安。”玉玦垂首,輕聲道:“我做了件不好的事,現在是有家回不得,若是被家人知道現下境況,免不了要受皮肉之苦。”成壁心下明了,也不再多問,為玉玦又斟了杯茶,道:“好茶好景,今夜喝完這壺茶,忘卻一切好好睡一覺,天一亮,什麼事都沒了。”玉玦扯唇僵硬的笑了一笑,低著腦袋喝了幾口茶,再無言語。一夜過去,春日裡頭清晨的暖陽照在身上滿是春意,昨晚玉玦睡得很是平穩,這是她在異鄉裡睡得最熟的一晚了。玉玦雖是欠了春風樓一大筆錢,成壁也不曾虧待她,念她是女子,又淪落他鄉便在春風樓裡空了一間客房,供玉玦住。掌櫃有些怨言但看在成壁的麵上也就忍了,由著玉玦住了那客房。玉玦起身梳妝,又開始了做一天的工。玉玦心情頗好,下樓見了掌櫃就笑著喊了聲,“掌櫃早呀!”見玉玦這般朝氣,也是帶動了掌櫃心情,原本不大待見玉玦的掌櫃,麵上也是笑盈盈的,“早啊。”春風樓做的是最普通的營生,素日也就做些小菜供來往的客人,春風樓裡有三四間空房,都是貴客才能住的,整個春風樓裡有三個廚子,四個小二,再一個賬房先生,上上下下攏共不過十人,玉玦一來正好補上了雜役的空缺。平日裡收拾碗筷送到後廚,再清洗,便是玉玦每日需要做的活,因手受了傷,掌櫃也沒在讓玉玦做洗碗的活了。隻讓她白日裡頭招呼下客人,也便無事了。這日天色不錯,來往人群三兩結伴的進春風樓,點上一壺茶或是點幾道春風樓的招牌菜,來打發著憋悶的午後。晌午,幾個麵色瞧著不善的人闖進春風樓,擇了一桌無人的桌案就坐下。玉玦見狀忙上前服侍,“幾位爺要些什麼?”幾人不語,玉玦正好輕瞥了一眼一桌人,僅這一瞥,就把玉玦嚇得魂飛魄散的,好巧不巧的,剛坐下的幾人不是彆人,正是當日搶玉玦銀兩的幾個混球,玉玦見到幾人,身子陡然一怔,慌亂的垂首不敢抬頭。“兄弟們,前幾日咱們乾的不錯,這回大家手頭的寬裕了,今個兒大哥請客,你們要吃什麼,趕緊點。”“大哥今天這麼客氣啊,那小弟我們就不客氣啦。”“隨便點隨便點,今天不醉不歸哈。”玉玦低著腦袋,聽著那幾個混混點菜,至後廚與廚子說了幾聲後,玉玦就把這燙手山芋甩給旁人了,自己則是躲到後院去一動不敢動。一群壯漢吃飽喝足,癱在凳上,沒有絲毫付賬的意思。“掌櫃,聽說你們酒樓最近生意挺好啊,我想你們也不缺我們幾人的銀子吧。”為首的小混混走到櫃前對著掌櫃不屑的說道。掌櫃看著賬房算賬,眼皮動也不動,旁若無人一般指引著賬房書賬。混混見掌櫃不理,也來了脾氣,一把掃去櫃台上的東西,“老東西,老子跟你說話呢,當老子不存在嗎?”掌櫃緩緩抬首,好脾氣的說道:“幾位爺是要結賬麼?幾位一共吃了三兩銀子的東西。”混混頭子嗤笑一聲,“三兩銀子?你打量著蒙我吧,我們一共才幾個菜,就三兩銀子?吃撐了也才三錢吧。”很明顯,這混混頭子吃飽喝足了,就要耍無賴,想要不付錢就走人。掌櫃淡淡道:“幾位爺付了賬再走吧。”其中一個混混道:“我們就不付賬,你能拿我們怎麼辦?”這話顯然激怒了掌櫃,掌櫃從櫃台走出,徑自走向那混混,直接來了一巴掌,混混被打一臉怔愣。“你這死老頭敢打我!”混混說著就揚拳打向掌櫃。掌櫃敏捷的避開了混混的攻擊,在一個旋身,把混混踹倒在地。混混頭子見自己小弟被打,頓時怒火中燒,揮拳就給了掌櫃一拳,掌櫃避閃不及,被打中了,但人卻穩穩當當的站著。掌櫃神色一斂,顯然已是全然被惹怒了,伸手抓住那頭子的粗臂,狠狠的轉了幾圈。“啊!疼,你給我放手!我付錢就是了,你給我放手!”混混頭子痛吟著。掌櫃沒有理會混混頭子的求饒,將他的手臂折了,一臉怒意的喊道:“下次再見你們可不是折斷你們手臂這麼簡單的事了,我們春風樓可不是你們這種人可以隨意招惹的,聽到了嗎?”“明白了,明白了,好漢饒命啊。”混混頭子,啞著嗓子求饒。掌櫃一把甩開那混混頭子,其他幾個混混見自家大哥被打成這樣,都嚇得屁滾尿流,混混頭子得了自由,從懷裡掏出三兩銀子,扔下銀子就逃也似的帶著一群小弟走了。玉玦在後頭縱觀全局,瞥見混混頭子逃走的那一幕,不由對掌櫃升了幾分敬畏之情。“大東家大東家!掌櫃會武的事情你知道嗎?今天掌櫃颯爽英姿的樣子,當真是絕了。”玉玦嘰嘰喳喳的在成壁麵前說著掌櫃今日的壯舉。成壁聞後但笑不語,這倒讓玉玦愈發感興趣了,不顧男女避險,拽著成壁的衣袂就道:“大東家,你倒與我說說,掌櫃到底是個什麼來頭啊。今日我見他出頭的樣子,像是在江湖混了不少年頭的大俠呢。”成壁餘光睨了眼正在使喚人收拾的掌櫃,少頃,他道:“你若真想知道,晚上涼亭一敘、”又是涼亭一敘?玉玦蹙眉心下思忖著成壁這話的意思,不過問他幾句關於掌櫃事情的,何至於又要去涼亭說話。當夜,玉玦早早的就候在涼亭,反倒是遲來的成壁來不及煮茶款待。姍姍來遲的成壁,撩袍端坐在石凳上,輕執茶罏擱在風爐上,在舀了幾勺茶葉放入壺中,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指動作行雲流水。煮茶升起的煙霧和著春日裡的涼風拂麵,成壁拿帕子擦拭了下手,對著玉玦道:“你這回倒來得早。”玉玦支著腦袋,望著那嫋嫋升起的氤氳,“大東家,你很喜歡喝茶麼?”成壁一怔,道:“怎麼這麼說?”玉玦撇了撇嘴,“前日你就與我在涼亭喝茶,今日又是喝茶,大東家,你是有好茶喝不完麼?”成壁被玉玦的話逗笑了,道:“人生如茶,茶悟人生這話玉玦姑娘可聽過?”玉玦蹙眉,道:“沒聽過……”“這茶正如人生,有苦有甜,誰也說不準品到的茶是怎樣的。”玉玦聽得雲裡霧裡,半晌她才想起,她並不是與成壁聊茶的事的,遂轉了話,“大東家,說好的你要告訴我掌櫃的事情的,怎麼說起茶來了。”成壁淡笑忙道:“是我錯,咱們還是說說掌櫃吧。”說起來,成壁遇到掌櫃也是一樁意外,那時的成壁初來寧州時人生地不熟的,想行商卻屢屢受挫,幸好遇到掌櫃,才用身上所剩不多的銀兩開起了這春風樓。當時遇到掌櫃時,掌櫃一身破布衣裳,像極了乞丐,可正是這個乞丐模樣的掌櫃,救了成壁一命,那時起,成壁便與掌櫃分不大開了,成壁曾問掌櫃姓名,他也隻透露他姓陳,其他的再沒有提過,連他的家人在哪他也從不提及,成壁也不好多過問,隻是曉得掌櫃從前應當是仗劍行走的俠客,至於為何淪落到那般落魄的境地,也在不曉得了。再然後兩人便一起開了這春風樓,春風樓本是一座孤樓,獨立在湖畔,原也是文人騷客踏足飲酒對詩的寶地,不過寧州才子早因朝廷多年來招攬人才,全給引到京都當官了,才讓成壁收得這寶地,與掌櫃花錢修繕,才將春風樓弄成如今這般能遠眺夜景的一處酒樓。春風樓幾經波折才有今日的成就,梨花釀就是春風樓一絕,是整個寧州獨一份的好酒,來往寧州的商戶來寧州,必會來一趟春風樓,品一品那梨花釀。成壁有意無意的提起了梨花釀,令玉玦羞紅了臉,她弱弱的說道:“當日不明所以,喝光了春風樓的所有梨花釀,委實是我的罪過。”成壁淡笑,“我並未苛責玉玦姑娘的意思,隻是想玉玦姑娘曉得,我們春風樓自開張以來,一向以客人為重,從不會因為瞧不起什麼人而懈怠。”“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大東家你想說的就是這個吧。”玉玦雖是個愛玩的性子,不過成壁話裡的關竅她還是能明白的。成壁斂笑,清眸微眯,“玉玦姑娘很聰敏。”得了誇讚玉玦難免有些沾沾自喜,一雙眼笑眯眯的,直視著成壁。這還是玉玦初次認真打量成壁的樣子,一襲青衣裹身好似不染塵煙的仙人,清雋英朗的臉更顯不諳世事,烏墨般的發不同於貴公子做派,僅用竹簪束著。薄唇緊抿,一雙眼深邃看不透。呆呆了瞧了半天,玉玦忽覺失禮,忙垂首。不知是夏日已近,還是麵前風爐的熱氣,玉玦忽感一時的燥熱,麵頰上突兀的顯了一層緋紅,伸手捂住發燙的臉,玉玦頭垂得更低了。成壁斟了杯茶遞到玉玦麵前,“茶好了。”“多謝大東家。”伸手拿起茶盞,玉玦急吼吼的就喝了一口茶,茶入喉那炙熱滾燙的感覺在喉間炸開。玉玦一口吐出了滾燙的茶水,“啊,好燙……”成壁一頓,而緩了神色後道:“沒事吧玉玦姑娘,喝茶切莫心急。”玉玦搖頭輕捂著喉嚨,燙的感覺還沒退散,她燙的淚在眼眶打轉,她急得說不出話。少頃稍微緩了緩,玉玦沒有道彆就急切的跑回了自己的屋子。回屋灌了幾杯涼水,玉玦才舒服了很多,方才在成壁那出了糗,實在是一樁失體麵的事,這麼想著,玉玦窩在床上用被子裹住自己。成壁滅了風爐的火,擔心玉玦的情況,便急匆匆的跑到客房,在玉玦的房門外輕叩了幾聲,“玉玦姑娘,你沒事吧?”方才的茶也不是什麼滾燙的茶,應當沒什麼大礙,不過好歹也是女孩子,總是要金貴些。玉玦窩在被子裡,大喊道:“大東家我沒事,我困了我要睡了,你先走吧!”成壁得了聲,微微一怔,“那我先走了……”得知玉玦沒大礙,成壁也就側身走了,窩在被子裡的玉玦聽到沒什麼聲響了,籲了口氣。想她在外浪蕩那麼多年,還從未在一個不相熟的男子麵前這般失態。真是丟麵子啊,丟麵子!